孔儒起身而去,推開練功房的大門,忽然聽見身後華雲豐一聲悠然長嘆,竟如黃鐘大呂一樣,深深鑿孔儒心中,爲之一陣心悸。
孔儒不願再多想,搖了搖頭,逃跑一般推門而出,迎面正撞上孫茹。
孫茹見孔儒低頭只顧走,覺得奇怪,連忙叫住他道:“孔大哥,你去哪裡?”
孔儒一擡頭見是孫茹,不知怎麼的,心中竟有一種惶恐愧疚之情,連忙支吾着應了一聲,就想走開。
孫茹連忙道:“對了,易素已經跟那些黑道上的人說好了,他們已經撤去了格殺令,你今天就可以回自己家了。不過,我其實特意過來找你,是想問問你有沒有打算離開香港回北京?”
孔儒低着頭,半天沒吭聲。
孫茹只好自己接着道:“我們的《花木蘭,劇組明天下午就要開拔先飛北京,然後再去西北外景地。我們會包一架飛機,你跟我們一起走吧。香港……我看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要依孔儒的本心,他是怎麼也不願意和易青的劇組同機回北京的。人家一個劇組熱熱鬧鬧的,自己一個外人夾在裡面算怎麼回事?他自己也是個極愛拍電影的人,到時候難免觸景傷情——就他現在這種處境,今生今世恐怕跟電影是沒什麼瓜葛了。
不過他現在身上連二十塊港幣都沒有,不跟易青他們回北京。又能怎麼辦呢?難道厚着臉皮在這裡等瑪吉娜回來嗎?
孫茹察言觀色,知道他的心意,連忙補充道:“寶叔這次也跟我們一起回去,我們還要回去給爺爺掃墓呢。”
孔儒聽說給孫老爺子掃墓。心中一顫,立刻點了點頭,挪開一步,逃也似的走了。
孫茹扭頭看了看孔儒地背影,不知怎麼了,這位原本英俊倜儻的孔大哥,此時的背影竟有些佝僂了……
孫茹噘了噘嘴,嘆了口氣,揹着手向練功房裡走去。
門沒有關上,孫茹在門口笑咪咪的探頭進去道:“喂。先生,介意不介意請美女吃中午飯啊?”
華雲豐閉着地眼睛緩緩的睜開了,笑了笑。楊了楊手裡的竹劍,道:“你進來,請你吃竹筍炒肉。”
孫茹哈哈大笑,脫了鞋子,嗒嗒嗒嗒跑進來。在孔儒剛纔坐過的位置上坐下,笑道:“舅舅,你明天就回美國了。晚上易青他們要給你洗塵,亂烘烘的一大堆人,你中午陪我吃頓飯吧?”
華雲豐微笑着點了點頭,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孫茹敏感的看了他一眼,問道:“舅舅,你剛纔是不是跟孔儒說了些什麼?”
華雲豐搖頭道:“你爺爺生前,對這個弟子的心性前途最是擔憂,曾經跟我說過不止一次。我今天一試之下,唉……其實你這位孔師兄慧根深重。天資過人,無論是學藝還是經商都應該是不世出的奇根利器。可惜心魔太重,偏狹乖戾,生生把自己的前途給毀了。只盼這次的打擊能令他幡然自省,得悟解脫。”
……
香港飛往北京地飛機上。
寶叔一早就特意開車去了孔儒家,把他接出來。孔儒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裹,其他東西一概扔在香港的房子裡,跟寶叔上了飛機。
寶叔爲怕孔儒尷尬,特意和孔儒單坐了一排。
飛機上《花木蘭,劇組地人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大家一會兒慫恿易青唱歌,一會兒逼着小意給大家背一段依依教的臺詞,時而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兒,有個嘴快的把易素單刀赴會擺平香港黑道各家社團的事編成了評書來說,講得有聲有色。
孔儒上飛機以後一直呆呆的看着窗外,此時突然低低地罵了一句:“馬屁精!”隨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
很快飛機停在北京機場。
劇組亂哄哄的往下幫道具,有些第一次來北京的香港武行看什麼都好奇,在那裡指指點點地到處發問。
孫茹一下飛機就過來問孔儒道:“孔大哥,我們現在發車去劇組包的招待所了,你是跟我們一起住招待所,還是跟寶叔回家去看看。”
孔儒明知道孫茹和寶叔是關心自己,但是心裡卻沒有半點溫暖感激的感覺,他從小就是這個性格,最討厭這種被當作弱者來照顧的情形在自己身上發生。
他剛要開口拒絕,寶叔在旁邊不經意的說了一句:“自從你走了以後,你住的那個房間還沒動過,一切都是原樣。”
孔儒聽了這話,終於心中一軟。他這三十年來,少年以前過的都是窮苦子,考上大學以後住的是學校宿舍,唯一一段安逸舒適一點的生活,就是在孫老爺子家地那幾年,是他人生目前爲止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儘管這個回憶的結尾並不怎麼美好。
想到自己身上跟沒有沒帶多少人民幣,如果不接受寶叔和孫茹的安排,自己只能去住幾十塊錢一晚上的司機旅館,想想那些帶着腳臭味兒的被褥枕頭,孔儒立刻就做了明智的選擇。
“我跟寶叔走。”孔儒說着,提起了自己的行李箱。
孫茹高興的點頭道:“好,那你先去幫我給爺爺上柱香吧,我安排好了就回去看你們。”
孔儒聽了心中冷冷一笑:你跟易青在一起,還會來看我嗎?何必說這種場面話。
他敷衍的點了點頭,就看着寶叔,一副迫不及待要走的日子。不過飛機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天黑時分了,確實如果再不走的話,晚上可能會折騰到很晚,於是寶叔就跟孫茹打了個招呼,準備跟孔儒先出機場叫車走。
“寶叔等等,”後面易青大聲叫住了寶叔,拿着手機快步走了過來,對孔儒道:“張建讓我跟你說,有空的時候給他手機打個電話。他這次沒跟我們來,是因爲他自己請假回溫州鄉下老家了,他說他會幫你去看你的父母親,你有空的時候給他打個電話,瞭解瞭解你父母的近況。”
孔儒頭也不回,冷冷的道:“多謝掛心,不勞過問。”說着也不等寶叔,擡腿就往機場外走去。
反倒是寶叔憨厚的一笑,替他解釋道:“易素,他這人就這樣,他……”
易青笑道:“行了寶叔。您快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寶叔點了點頭,追上孔儒向機場外走去。
兩人在機場外叫了出租車,說了地址,直奔阜成門孫老爺子留下的那所大房子。
上的車來,孔儒纔開始跟司機和寶叔說起話來。其實他本來就是個能言健談的人,拍電影的一般口才都好。只不過這幾天老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委實憋得狠了。他對寶叔倒是毫無芥蒂,於是好好過了過話癮。
車子很快到了地方。寶叔搶着付了錢,兩人坐電梯上了樓。
站在走道里,孔儒忽然覺得自己胸膛裡一顆心砰砰直跳。這個地方,這個感覺,實在太熟悉太親切了。
恍惚中,孔儒好象看見剛剛大學畢業時的自己,穿着雪白的運動衫,脖子上圍着毛巾,從走道的那頭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笑吟吟的向後看。
一個身材苗條手腳修長的俊俏女孩從身後遠遠的跑來,嬌嗔着道:“孔儒哥哥,從這裡就開始跑了嗎?下樓再跑吧……哎呀,你慢一點,你跑那麼快人家跟不上了……”
“喂,進來啊,想什麼呢?”寶叔好奇的出聲叫住站在門口發呆的孔儒。
孔儒身子微微一顫,從回憶和冥思中醒了過來,赧然笑了笑,提起行李箱走進房間。
撲面而來的,這所房子裡的氣味,竟還是當年孫老爺子抽慣的大熊貓香菸的那醇厚的菸草味兒。
那個慈祥而博學的老人,彷彿還坐在沙發那裡,靜靜的拿着一張報紙,戴着老話眼鏡,好象隨時會問自己一句:“阿儒,今天早上的油條不是咱們吃慣的那家買的吧?你又操近道了?這麼點小事也要取巧……唔,這家的火候明顯不夠,不太脆……”
孔儒提着行李箱站在客廳裡,喉頭竟微微哽咽了,他嘴脣輕輕的蠕動了一下,在心裡默默的說道:老師,其實那天我很想告訴你,炸得太脆的油條火候太老,容易上火。您上了年紀膽固醇又高,這種油炸的東西還是吃生一點的好……
“阿儒,”寶叔渾沒注意孔儒的異樣,他隨手把自己的小包往沙發上一丟,道:“我下樓買點東西,你先休息會,等我回來再整理房間。”
孔儒點了點頭,轉身聽見寶叔在身後把門關上了。
孔儒默默的走到通往復式樓二層的樓梯上,伸手夠着第五級樓梯臺階上輕輕的摸了摸,在哪裡有一個小小的凹洞,而且還脫了點漆。他的臉上忽然臉上露出一個少見難得的微笑——
那是孔儒剛剛畢業那年,經自己的尋師介紹,第一次到孫老爺子家裡作客。
那天在孫老爺子家做客的除了他,還有好幾個當時被公認爲學院年素才俊的學生,和幾個著名的電影學者以及當紅的導演和大明星。
他真的非常緊張,背後、手心、腳掌全都汗溼了。
孫老爺子考問了他們幾個問題之後,就邀請大家上樓看片子。孔儒一心要突出自己,搶在幾個學生前面上樓,緊跟在孫老爺子身後走第一個。
結果沒想到不知是走的太急還是汗溼了腳滑,踩着的拖鞋竟離了腳,當場滑倒,膝蓋骨向着這第五級樓梯狠狠的跪了下去,重重的磕在上面,真木的樓梯板立刻磕出一個小坑……
這麼多年了,這個印子還在,而且年份太久,已經有點脫漆了。
孔儒獨自在樓梯下,含笑撫摩着這個小坑,彷彿這裡盛滿了他關於青春歲月的全部記憶。
他記得自己那天摔倒後,周圍的幾個同學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他坐在樓梯上,看着自己比別人樸素的多的窮酸打扮,以及自己破襪子前端裸露出的一截大拇指,心裡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讓這些人都笑不出聲來!
記得當時孫老爺子立刻回過頭來。親自走下來扶起自己,並且自責的說:都怪我,因爲今天晚上有客人,早早的叫人給地板打了蠟。要不你也不會摔交。不過年輕人摔一摔好,誰年輕地時候不摔交呢?
孔儒還記得,那時老師已經發福的身體並不是很利索,但是還是盡力彎下腰來扶起自己,老師的樣子多麼慈祥和藹,完全是自己心目中完美的長者形象,比自己在鄉下地那個整天只知道喝點劣質燒酒的沒文化的父親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忽然,身後一陣開門聲打斷了孔儒的回憶,他回頭轉身,只看見寶叔拎着一大袋東西站在門口換拖鞋。
孔儒一看那包裝袋就笑了。那是對面最近的一家小超市的袋子,以前自己經常去那裡買東西。
寶叔笑呵呵的道:“晚上在飛機上都沒吃什麼東西。小孔,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喝一盅了吧?來。看看,還是老三樣。”
孔儒笑着過來接過東西,走進廚房。以前他剛來孫老爺子家的時候,酒量並不是很好,後來總是被寶叔抓着陪他喝酒。日子長了也就鍛煉出來了。
他可清楚的記得寶叔的“軍中三寶”。
“赫!這豬頭肉鹵地真香啊!”孔儒把袋子裡的東西一樣樣拿了出來,道:“花生米、午餐肉、酒……哇,這個牌子的二鍋頭還出新包裝了哪!日子過地真快。以前那種五個紅五星的包裝的二鍋頭,現在估計都不生產了吧?”
寶叔笑道:“現在的北京人,喝酒越來越慫了,白酒廠家把度數越降越低。這種二鍋頭比以前的,就低了七度。”
兩人一起把東西擺了出來,找了兩個小碗來倒上白酒……
“來,先走一個。”寶叔舉起碗跟孔儒碰了碰,豪爽地一口乾了。
孔儒看着他,也一口喝光了碗裡的酒。火辣辣的二鍋頭一燒,心裡覺得特別痛快。
寶叔這個人就是這樣,光明坦蕩,對誰都沒有芥蒂,對誰都那麼好。以前在孫老爺子這裡,跟他天天見面,他就對孔儒這麼親切。
不過孔儒當時卻並不是很看得起他,一個粗人,又沒什麼文化才學,粗手粗腳地大兵哥一個。孔儒的字典裡,寶叔這種人屬於無害生物,而且沒有大腦,屬於可以利用的類型。
沒想到今天自己事業失敗,落魄之時,寶叔對自己依然如當年一樣的坦誠親厚,這令孔儒多少有點感慨。
“寶叔,您是個好人,是條漢子,我敬你!”孔儒端起酒碗,誠心誠意的自己幹了。
“哦,對了。”寶叔漫不經心的給孔儒倒上酒,笑道:“你這兩天沒什麼事吧?明天安頓好了,幫我一起辦點基金的事怎麼樣?我每年都要特地爲這個回來幾個月。咳!老爺子也是,明知道我是個粗人魯漢,臨走偏偏給我出了那麼個難題,又是農民工子女助學基金,又是影視基礎教育基金,現在又添上易青前年辦的那個退伍傷殘軍人扶助基金……你看我一個當兵的,現在都成了專業搞基金地了。說實話,我還真是很需要一個正經有文化有頭腦的斯文人來幫幫我,每年好大一攤子事兒呢。”
孔儒端着酒碗楞了半晌。真沒想到,這寶叔還是粗中有細啊。其實孔儒很清楚,寶叔的意思,與其說是讓自己去幫他,倒不如說他在幫自己。
他明知道孔儒眼下不可能有事幹,整天瞎晃瞎想,搞不好想魔障了出點什麼事,畢竟這次這種打擊不是每個男人都受得了的。於是他就主動提出來讓孔儒跟着自己辦事,其實是照顧孔儒的想法。但是他太瞭解孔儒了,一點也沒露出居高臨下照顧孔儒的架勢,反倒說是自己需要孔儒幫忙,讓孔儒覺得好受多了。
孔儒是個心思聰穎的人,哪會不懂得寶叔的意思,真奇怪,同樣的事易素和孫茹那樣的“強者”、“上位者”來做,即使再是好意他也渾身不舒服,可是由這位平時他看不起的寶叔來做,他竟覺得這麼受用。
“寶叔……你這人……咳!啥也不說了……孔儒紅着臉喝了口酒,道:“我沒想到,世上竟還有人看得起我孔儒。老爺子當年對我要是有寶叔你一半的香火之情,我也不至於和易素這樣殊死爭鬥,同門相殘。”
寶叔此時已經有了三分酒意,聽了這話,哈哈大笑,蒲扇大的巴掌一拍桌面,大聲道:“孔小子,你這話可真說的虧了良心了!來,罰你喝一碗!”
孔儒笑着舉了舉酒碗,喝了一大口,略覺得有些微醺的酒意,大呼道:“哈哈,痛快!”
寶叔自己也喝了一口,指着孔儒道:“你……你呀,孔小子,你真不是個東西。我跟你說實話吧,恰恰相反,恰恰相反你知道不!從前你在這裡的時候,整天在老爺子面前告你狀的是我,是老爺子不停的包庇你,不但不怪你,還經常爲你乾的那些破事派我去給你善後擦屁股!”
孔儒愕然楞了一下,隨即笑道:“寶叔你這麼快就喝大了?別開玩笑了,哈哈。”
“誰他孃的跟你開玩笑!”寶叔夾起一大塊豬頭肉一陣狂嚼,指着孔儒道:“我問你,那一年,趙尋……就是南京電視臺那個,拍《紅粉世家的那個……你跑上門去給人家安排了兩個場工、一個道具師,人家沒有買你的帳,把你安插的人給辭退了。你就把人家的六個羣頭全部給按住了中途罷工,害得趙導跑到招待所給幾個羣頭下跪磕頭,有這回事吧?”
一聽這話,孔儒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尷尬的笑了笑,道:“原來……原來這事您也知知道?”
“知道?哼!我告兒你孔小子,我知道的還多着呢!”寶叔道:“跟你一起被老爺子發現的那兩個研究生,一個導演系的,一個文學系的,就是……就是你管他們叫哥叫弟的,你們三個還開玩笑的拜把子的那兩個,你記得吧?你小子,電影學院34年考試的時候,他們兩個是監考助教,你讓兩個落榜考生去給他們送賄款,自己一轉身跑到學院舉報他們兩個,還把學院處分他們的告示拿給老爺子看,有沒有這回事!”
孔儒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勉強道:“哪有這樣的事……寶叔,你有點喝高了……”
“少他孃的跟我扯這些沒用的。”寶叔喝了一口酒,接着道:“我今天還在這裡跟你說這個,就是看在當年那兩個小子離開北京的時候,你還悄悄去送行,一人送了他們兩萬塊錢……這次跟易素鬥法,你居然識穿了小云之後還能把她安全的放回來,衝這個……我覺得你小子還有點人味兒!要不,誰跟你扯這些個陳穀子爛芝麻的!”
孔儒呆呆的坐着,手指不自覺的在衣角上搓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好些事,你在外面乾的,老爺子都一清二楚,我也經常在老爺子面前勸他,可是老爺子呢?”寶叔搖頭道:“我都不知道你小子有什麼好。老爺子一味的護着你,又說再給你一次機會、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可他這個最後一次起碼‘最後’了七八回,要不是你小子實在有點歪才,老爺子早把你掃地出門了。”
真沒想到,這個印子居然還在……
孔儒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下去了,他脖子一梗,冷笑道:“還說什麼仁至義盡。我雖然用手段排擠了不少人,可都是他們自找的,好歹我也替老爺子試出了不少人的人心。就說我那兩個研究生同學吧,要是考生的賄賂送到跟前,他們能不爲所動,我又怎麼能算計的了他們?區區五萬塊錢,他們就把自己的良心給賣了,怪得了我嗎?我讓老爺子看看這些人的本心,我有什麼錯?”
說到這兒,孔儒忿忿的道:“不是我眼皮子淺。我在老爺子身邊這麼多年,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他卻把所有的一切留給了易青,即使是對寶叔你,他也留了幾千萬上億的兩個基金給你打理。可我呢?塞張支票給我,掃地出門,自生自滅,這對我公平嗎?這也能叫仁至義盡?”
寶叔聽了這話,眼睛瞪得滾圓,把酒碗在桌上重重一頓,大聲道:“好!孔小子,你……好!敢當我的面說出這種話來,你也算有種!今天既然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你等着,我上樓一趟。讓你看點兒東西。”
說着,寶叔起身走出廚房,不一會聽見登登登的上樓聲。
孔儒抿了口酒鎮定了一下情緒,心想,這個寶叔,上去拿什麼東西呢?
過了好一會兒。孔儒剝了十幾個花生米的功夫,寶叔從樓上下來了,手裡拿着一個銀色的鐵皮匣子。
這種匣子孔儒再熟悉不過了,老爺子家裡有幾十個。大到存摺契約,小到孫茹小時候換下來的乳牙,全弄個這樣地盒子裝着,每個匣子還配有專門的鎖和鑰匙。這種鐵盒子的鎖異常結實,用來裝重要的小物件最合適不過。
寶叔順手打開那個匣子,裡面放着一張被撕成兩半地紙。寶叔把紙拿出來,仔細的拼好,然後轉向孔儒,道:“你自己看吧。”
孔儒遲疑的低頭看去,只見紙上赫然清楚的寫着:遺囑!
孔儒吃驚的擡頭看了看寶叔。連忙又低頭仔細看了起來。只見這份沒有生效的遺囑上分明寫着,把所有的物業和現金留給孫女孫茹作爲嫁妝,把宇通集團的股份和價值十億美圓的資產股票成立一個電影發展基金,由寶叔來監管。但是一切使用權授予孔儒!
孔儒看完這張遺囑,不敢置信的又從頭看了一遍……再看一遍……
孔儒愕然擡起頭來,整個人都傻了。一種不知是憤怒還是懊悔還是不解還是怨恨地,帶着一點點感激的情緒在他心頭一起沸騰起來。
他突然感到異樣的口渴。他舉起酒碗來猛灌了一口,卻發現是個空碗。原來剛纔看遺囑內容地時候已經不自覺的喝光了。
“這……怎麼會這樣?”孔儒喃喃的道:“怎麼會這樣。”他再熟悉不過孫老爺子的筆跡,這東西僞造是僞造不出來的。
寶叔提示他道:“你再看看日期。”
孔儒這才留意看了看所署地日期,他猛得驚聲叫了起來。道:“怎麼會!那麼早的時候,那時候老師還不知道易青這個人呢!小茹那時候還沒上大學!”
寶叔呆了一呆,脫口道:“我不是讓你看這個。”隨即想了想,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指着孔儒道:“你這個人啊!真是又可憐又可悲,爲什麼你滿腦子都是想着跟別人比,想着……就好象人人都是小偷,好象別人得到的一切都是從你這裡搶走地一樣。你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嫉妒易青,甚至連這麼熟悉的日子都忘了嗎?你再看看!”
孔儒再定神看了看。有點想起來了,道:“恩,這日子是我生日前一天。”
“是二十八歲生日前一天。”寶叔正色道:“老爺子在那一年確診有非常嚴重的心臟病。他瞞着小茹和你,請我和另一位老師做遺囑見證人,立下了這個遺囑。當時我就勸過他,不要把那麼多錢給你,他想了很久,說了一句‘人才難得,奇才可用’!並且讓我好好行使基金監管的權力監督你就行。”
人才難得,奇才可用!孔儒聽見這八個字,眼淚刷得一下就滾落了下來!
老師啊老師!原來我在你心裡是這樣的!可是你從來沒有這樣正面肯定過我,當我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怎麼……你爲什麼就吝惜這樣一句簡單的讚美呢?
寶叔嘆了口氣,搖頭道:“我想你大概已經不記得的了,那年……你二十八歲生日那天,你還記得自己在做什麼嗎?”
孔儒努力地想了想,忽然微笑着道:“我記得那天老師在家裡給我過生日。有一個很隆重的宴會,來了很多人,大師兄韓山青,還有馮曉剛導演、張一謀導演……不過,好象那天晚上老師身體不舒服,沒有下樓,所以那些貴客來了一會兒就走了。
寶叔冷笑道:“呵呵,你就記得你的貴客。有一個人你大概忘了吧?那個叫小秋的江蘇女孩!”
孔儒一聽小秋這個名字,臉都綠了,驚惶的看着寶叔。
寶叔長嘆一聲,道:“多好的一個孩子啊,生生讓你給毀了。老爺子說過,其實這孩子的條件,考上電影學院是沒有問題的。只不過,她的江蘇地方口音太重,臺詞關過不去,所以那年纔沒考上。”
……自其實你和她的事情老爺子從頭到尾都知道。打從你在外面租了個平房把她留在北京開始,老爺子就讓我幫忙留意你們兩個的情況。老爺子說,只要小秋第二年考試的時候臺詞地情況稍微好一點,他一定想辦法幫小秋考上電影學院。老爺子說。這姑娘出身貧寒,和你一樣是個苦孩子,真正是一對兒,以後有她和你互相扶持。相信你多少會溫柔一點,改改心性。”
……自那天是你生日,一早上不見你。我和老爺子就猜到你去了小秋那裡,老爺子也是難得好興致,就讓我開車帶他去找你,把立遺囑和給你開生日宴會的消息告訴你,給你和小秋一個大大的驚喜。可是沒想到,剛走到那間平房外的四合院兒裡,就聽見小秋哭喊着求你……你心腸多硬啊,說什麼也要她一個人回外地去墮胎。把孩子打掉,免得連累你地大好前途。我們進院子的時候,正好聽到你說那段話……說你喜歡的人是小茹。是億萬富翁的孫女,讓小秋趁早回家去,還說你已經跟房東把這間平房給退了……”
“別說了!”孔儒痛苦抱住了頭,眼淚不自覺的奪眶而出,大聲喊道:“求求你別說了!”
寶叔紅着眼睛看了孔儒幾秒。嘆了口氣道:“老爺子當時在外面聽見你說的那些話,就氣得心口疼得厥過去了,差點沒中風了。我們開車回來。老爺子就把那張遺囑給撕了。”
……自本來依着老爺子的意思,第二天早上就該把你趕出去。可是那天晚上,老爺子看見你在宴會上舌戰羣雄,那副瀟灑自如的樣子,所有的賓客,都是些見過大世面的有頭有有臉地人物,人人都誇你是個天才、奇才……”
………那天晚上,老爺子一直到凌晨兩三點鐘都沒睡,他披着睡袍在你門外走來走去。好幾次想敲你的門,可都猶豫着退了回去。孔小子,你根本就不知道老人家的心啊!他……他真是恨鐵不成鋼啊!”
孔儒整個人癱軟在餐廳地靠背椅上,眼淚不停的流着。
寶叔把瓶子裡最後一點酒勻了點給孔儒,然後給自己倒上,喝了一口,道:“孔小子,我跟你說……我、我吳寶是個粗人,我跟你和易青這種文化人比起來,就他孃的是大老粗一個……什麼藝術,什麼他孃的文學,我一概不懂。但是,我這輩子就認一條!啊……就、就、就……就認一條!這……咱這做人啊,他……可不能、可不能虧良心啊!”
說着,寶叔一口乾掉碗裡的殘酒,長呼出一口氣,道:“我這個人不會講什麼道理。可是今天你笑我沒腦子,笑我不會說話我也要說!你看,你說這酒好不好?”
寶叔醉態可掬地指着酒碗道:“這酒好吧?酒好,肉好,沒事有錢,吃吃喝喝,這種日子多好啊?阿瑪尼的西服,佐丹奴的領帶,香港富麗苑地三頭鮑魚,這些好不好?夏威夷的天堂酒店套房,瑞士滑雪場的雪景莊圓別墅好不好?還……還有滿世界的美女,大把大把的錢,是個人見到你就點頭哈腰……這些好不好?好!太好了!太他孃的好了!這世上最好的,最勾人的,就是這些個名啊利啊的,好、好,好!好東西太多了,實在太多了!誰都知道這些東西好,這些東西誰不想要啊?我個沒本事地粗人,我都想要!”
………可是……可是咱不能爲了這些東西就爹不顧娘不管,出賣兄弟糟踐朋友,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負責任吧?不能吧……啊?人在做,天在看,咱老爺子,他在天上看着哪!”
說到這裡,寶叔砰得一聲放下酒碗,憨笑道:“對不住。你……你別笑我……喝……喝的有點兒……有點兒大……說了這麼多不知道說什麼……我上樓睡了……你、你也早點睡……別想太多……過……過去的事兒了,想也白想……啊,知道了吧?不……不能……不能虧……虧良心啊……”
說着也不知是不是酒話的絮絮叨叨的幾句,寶叔拿着自己脫下來的西裝搭在肩膀上,晃悠悠的走出了廚房。
孔儒的眼淚已經幹了。
他木然坐在桌前,端起那半碗酒,機械的送到口邊,不知其味的喝了一口。
Wωω ✿Tтkā n ✿CΟ
忽然,咚得一聲,什麼東西摔到樓梯板上了,外面飄來寶叔的聲音——
“唉!這……這個樓梯上有這麼個坑,都……都多少年了……早該……早該給它弄平了……老爺子也真奇怪,上次油漆匠都找來了,他非得留着這麼個坑,說什麼……說什麼也不讓人給它平了……哎喲,摔死我了!”
聽到最後一句,孔儒拿着酒碗的手猛得一抖,含在口中的酒一下嗆到了喉嚨口,火辣辣的一陣燒痛。
他就勢把酒碗一放,倒在餐桌上,大聲的喘息咳嗽起來。
……
夜深了。
孔儒和衣躺在自己的牀上,捂着自己的胸口,怎麼也睡不着。
翻來覆去的——寶叔的話,還有華雲豐那天在練功房裡講的那三個故事,在他心裡翻江倒海的折騰着。
“人在做,天在看!”
“咱老爺子在天上看着哪!”
孔儒站了起來,踉蹌着走出了臥室。
那長長走道的另一頭,是這層的主臥室,那是孫老爺子當年住的地方。
淚眼朦朧間,孔儒彷彿看見,那孤獨而焦慮的老人,拖着還帶病痛的身體,在寒冷的凌晨兩三點鐘,徘徊在他心愛的學生們外……他幾次舉起手想要敲門,想要跟那個其實已經無可救藥的狼心狗肺的學生好好談談,可還是猶豫着退了回去。那一刻,老人孤單而佝僂的背影,在深夜的寒冷中瑟縮着,顯得那麼淒涼悲壯。
老師!你真的還在天上看着我嗎?
恍惚間,當年在學校畢業時常常唱的那首頌師歌又響起在耳邊——
“素青校樹,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世路多歧,人海遼闊,揚帆待發清曉,誨我諄諄,南針在抱,仰瞻師道山高。”
孔儒踉蹌着走下樓梯,來到樓下客廳。
客廳正中,供奉着老爺子的遺像。
孔儒走到遺像前,靜靜的看着這位曾經是自己無比崇敬又滿心怨恨的老人。
老人的眼睛,也在默默注視着他。老人的眸子裡,似乎依然有着穿透一切、洞察一切的力量……
孔儒在黑暗中摸索着,很快在熟悉的位置找到了那罐大熊貓香菸和打火機。時間久了,菸捲有點黴味兒。
孔儒細心的把菸捲烤了烤,然後就象以前常常做的那樣點燃了,把煙恭恭敬敬的供奉在孫老爺子的遺像前,輕聲的道:“老師,阿儒給您點支菸……”
嫋嫋的煙霧中,這個英俊的男子忽然緩緩的跪了下來,手按雙膝,把額頭痛苦的貼在冰冷的地上……
無聲的淚水瞬間打溼了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