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以及林嬤嬤等人,從來都沒有治好那張已毀容的臉的打算。
但身爲未來沈雲端夫婿的週三少,當然會有更爲正面的期望,這是誰也沒話可說的,也就無人可以推拒他熱心找來的高手大夫——
“雲端,這位是皇后娘娘特地派來爲你治療臉上傷痕的柳太醫。柳先生專精於創傷的治療與消痕,或許無法真正恢復到完好無痕的地步,但定能讓你再也無須以面紗覆面。”
“我的臉……已經不可能恢復了,三少的心意,雲端心領了。”略爲陰鬱的聲音,雖然並不失禮,但拒絕的意味無比堅定。
“我知道這半年來,已有不少知名大夫爲你治療過臉傷,且收效甚微。我不敢保證柳先生一定可以做到別的大夫做不到的事,但多讓一個大夫看看,總是多一分希望不是?”
“三少……”低頭,像是抗拒着,卻因爲以夫爲天的婦德所約束,並不敢在有外人在的場合表現任性。只能低頭示弱,讓人感受到她的憂傷與絕望。
當然,這只是表面工夫,楊梅光是煩週三少就很頭大了,哪有空爲自己臉上那兩道區區劃痕尋死覓活窮號喪。
不過一個月的時間,雖然楊梅仍然尊稱周樞爲三少,但周家三少已經很自然而然地喚她閨名雲端了……
就這麼一個月的時間,周樞不止成了沈府的常客,更是成了整個沈府傭僕認定的正經主子,比起那些以照顧可憐孤女爲名住進來的親戚族人們,僕人們更願意向這位頂級世家貴公子投誠。休說週三少是日後沈府的當家人,僕人們忠誠於他理所當然,更重要的是周家煊赫了五代而不衰的聖眷榮顯,舉國朝算來可是頭一份的,當週沈兩家結爲兩姓之好後,沈家上下等於說更上層樓,就算是傭僕也自覺體面不少,個個擡頭挺胸,覺得前途無限美好。
國朝的第一家庭當然是皇室,而周家就算排不上第二,也至少是第三。每思及此,就算那些懷着搶在周家迎娶沈雲端前,在沈家挖些好處走的親族們,也忍不住趕着對周樞大加巴結。
在楊梅的縱容下,週三少雖然三天兩頭地來到周家作客,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與沈家千金長談相處,通常是她出來招呼一下後,親友團們便上前待客,或約出遊,或下棋品茶吟詩作對什麼的,怎麼風雅怎麼來,總得讓京裡的貴族們瞧瞧,他們這些偏居於地方一隅的鄉紳們,也是有文化素養的,品味氣質也是不下於京城人士的……
楊梅的陽謀進行得很順利,但到底動搖不了未婚夫執意親近她的決
心。他總有辦法讓她不得不接待他,而今,連太醫都找來了。
他莫非是懷疑她臉上的傷是作假的?
只是爲了揭穿她的作假,特地從皇后娘娘那兒找來一名太醫,會不會太隆重了點?是真是假,他總能輕易以許多方法探知的,非要扯到皇后娘娘那兒就太小題大作了……
所以,他應該是認定她臉上的傷是真的,而容貌不僅是女人的第二生命,還是身爲丈夫者的臉面。他爲她找來治療這方面傷痕的專家,也很說得過去。甚至,就算他沒想到,身爲三少大姊的皇后娘娘,必然會上心於此事的。
只是,她並不想治好臉……
她的面容,並不適合示人。只要真正的沈雲端還活在世上的一天,只要她還待在沈府,只要她周圍都是伺候過沈雲端,以及熟悉她楊梅的舊人,那麼,她若敢拿下面紗,死期就不遠了。
可是,週三少的作爲合情合理,而她的抗拒,雖然大家會一時體諒她對自己容貌復原的絕望,但若她一直執意鬧脾氣不從的話,對她的聲譽就很有妨礙了。任何會妨礙到沈雲端名聲的事物,奶孃林嬤嬤是斷然不會容許的。
林嬤嬤當然明白她的爲難,可再怎麼爲難,也得自個化解,總之,不得損及沈家千金名聲……
楊梅早已習慣在孤立無援中成長,倒也不會因爲處境艱難而有什麼負面情緒。只是,這週三少真的讓她很施展不開。這個被所有年輕丫鬟幻想着去給他當通房的溫文儒雅貴公子,簡直像個沒有脾氣的大好人,不管她怎麼冷淡待他,他都風度翩翩依然,態度從來始終如一,上門也勤。活似她是個什麼天仙大美人,而他思慕已久,恨不得時時刻刻來守着,以防別人搶走似的。
這個週三少,從第一次見面,表現就極不合理,而且愈來愈不合理。
事有反常必爲妖,他究竟有何所圖?
原本,週三少圖個什麼,楊梅一點也不在意。反正再大的想頭,也不過是沈家巨大財富罷了,其它榮耀、名利什麼的,他身爲國朝大貴族,又是皇親國戚,要什麼沒有?沈雲端一個小孤女,完全無法給他的人生增色半分——她甚至不是絕色美女。那他的殷勤就太奇怪了,對一個毀容的女人,天生善良的人或許會忍不住憐憫她,卻不可能會對她感興趣。
而這個週三少,分明對她很感興趣!
楊梅趁着“低頭傷懷”的時刻,腦中轉着諸多猜想,卻愈想愈亂,怎麼也理不清……
“雲端,你且放寬心,相信我,會好的。”周樞輕柔而耐心地勸慰着。
“我……不……”楊梅無話可說,只能狀若低泣地退開兩步,躲到奶孃身後。
而冷場的場面,總要有人跳出來打圓埸,被情勢突然推到前方應戰的林嬤嬤自然是隻能硬着頭皮上了,事實上,她也義不容辭。畢竟她明面上是沈雲端最信賴的奶孃,而真實身分而言,她又是楊梅的主管,可以一手掌控楊梅生死的人。在大小姐回來之前,林嬤嬤無論如何得保全楊梅這條小命。
“三少,容老奴逾矩說幾句。您突然將柳太醫帶來,就說要爲姑娘治療,姑娘當然一時之間無法接受,畢竟姑娘這幾個月來因爲治療不出效果,已經不敢再抱希望了。”
“正是因爲如此,才更應該讓大夫治療。雲端對容貌的毀傷在意至此,若能將臉治好,才能將她心結打開。她日後是我周家婦,必須面對的是整個京城的貴婦,無法總是躲着。如今沈家就剩她一人,她代表了整個沈家,所以她不能任性。嬤嬤,你且勸勸她,好生讓柳太醫看看,定然對她的傷勢有所幫助的。”周樞說得很誠懇,也很真實。字裡行間更是暗示
出最在意沈雲端容貌有傷的人不是他這個未婚夫,而是沈雲端本人。所以正好拿出沈家名聲這樣重量級的東西來讓沈家上下共同規勸沈雲端來從了他的安排。
林嬤嬤對於楊梅的臉是否能治好並不放在心上,當然,如果可以,她是不希望有人看到楊梅的臉的——尤其是不能被週三少看到。但,眼下的情況,並不是她能開口推拒的。於是做出爲難的表情,對蒙面的姑娘商量道:
“三少爺說得極有道理,姑娘,你就讓柳太醫看看傷口吧!”
“我不……”面紗下的聲音,傷心欲絕。
“我的好姑娘,求求你應了吧。要不,咱們只看傷口就好,其它仍然遮着,可以嗎?若是能將臉治好,老夫人與夫人在天之靈必然是欣慰的。”林嬤嬤好聲好氣地懇求。
沈大小姐像是被說動了些許,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
“就……只看傷口即可?”
“是的是的,只看傷口,其它仍然掩着無妨。”
“那……好吧……”
主僕倆在短短几句勸慰的話語中,偷偷交流完應對方式,然後,林嬤嬤開恩,允許楊梅這張毀掉的臉蛋,有復原的機會。
當然,治療時,是不允許有醫者以外的人旁觀的。對自己目前容貌極之自卑的沈大千金,讓她掀起一小半面紗給人治療,便已羞窘欲死,更別說再讓別人——尤其是她未來的夫婿看到了!她無法容忍自己的殘缺顯現在他面前!
所以,週三少理所當然地被恭請了出去,而柳太醫,面對的,就僅僅是有着兩條長長的傷口的那小半邊臉頰,其它全被紗巾密實蓋住;那沈大小姐甚至連眼睛都遮了起來,讓太醫完全沒有看清沈家千金長相爲何的可能……
週三少對於這樣的待遇,並沒有生氣或抱怨,當然,也沒有產生什麼類似憐惜的心腸,他只是幾不可察地微揚着眉,多看了林嬤嬤兩眼,心中對於這老奶孃的位高權重有了幾分瞭然。
當然,也明白了這奶媽子既然無法拒絕他帶來的太醫爲“沈雲端”治臉,順勢而爲的背後,大抵是有着日後不留活口的打算——如果他日後有機會真正看到沈雲端的臉,那必然是真正的那一個,而非眼前這個替身。
這些人,想是打定主意,一輩子不教他看到這個替身的真面目了。
不過是個丫鬟,誰會在意她的性命?
如若不是意外對這位扮演沈家千金微肖微妙的丫鬟產生了好奇,進而加以採查,不斷地加深探查的力度,那麼,周樞對一條奴僕的性命,也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這是個等級森嚴的世界,一個奴僕,無論多被主家賞識、多有臉面,仍然是列爲賤籍,在戶籍上只能列於另冊,不擁有獨立人格,屬於主家的財貨,就算任意打殺了,也不過向當地官府說一聲,在另冊上抹去痕跡罷了,沒有人會追究的。
不過,此刻的周樞很不喜歡這個奶媽子的舉止。他始終沒有機會看清這個扮演者的真面目,還沒滿足自己的好奇,怎麼會容許這個位高權重的奴僕輕易定下那名小丫頭的死期?
小丫頭若是終究得死,也得他點頭纔算數。畢竟,他纔是主子,只有主子才能決定奴僕的生死,而不是由着那些得臉的奴僕恣意妄爲。
而現在,他想治好這個丫頭的臉,想看清她的模樣,更好奇於,這個名叫楊梅的小女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到底,就是那日在萬佛山無意中的一瞥,給掛記住了。
那麼一雙毫無感情的眼,那麼冷淡、那麼的……看不到情緒……
他沒見過這樣的,所以好奇,很正常不是嗎?
時間在治療裡慢慢流轉,轉眼間,春夏時分的滿城飛花,轉換爲濃綠的樹蔭與滿池盛放的荷花迎風招搖;然後,當吵鬧的蟬聲逐漸在林子裡式微時,帶着涼意的西風,將濃綠的樹葉染滿秋意。
周家三少來到鳳陽,算起來也將近半年了。
然而卻仍然沒有機會真正見到沈家千金的容貌,即使他們常常面對面……
據說,沈千金的傷疤已治得稍見成效了,原本既深且長的深紅色疤痕,已脫了兩次痂,如今呈現出粉紅的色澤,看來像是新肉正在生長,而且傷痕似乎有着逐漸縮小的趨勢,或許,週三少請來的這位柳太醫,確是有妙手回春的大本事的。
雖然一切都朝好的方向進行,但沈家千金依然將臉蒙得緊緊的,不教外人輕易窺見,對於三天兩頭上門表現關懷的週三少,也是不冷不熱地應付着,每每出來待客,也大多是安靜地坐着,並不與之高談闊論,只願意安靜地下幾盤棋,或泡幾壺香茗給三少品評一番。
這對未婚夫妻的關係,在一方冷淡的疏離、一方溫和的靠近裡,也算是漸漸熟稔了。
當然,兩方都對這樣的進度感到極不滿意。
其實,周樞從來沒打算一直長居在鳳陽城的。不提京城不時有人來帖邀他回去參加什麼熱鬧的詩會花會宴會等,光是從全國各處飛鴿而來的消息,雖然不至於需要他動身四處奔波去處理,但也需要他靜下心來思考着對策好下達最合適的指令讓下頭的人去執行,而非徒勞地做白工,最後事倍功半。
而,顯然的,他這幾個月的心思並沒有那麼專注於他應該專注的地方。事實上,他把大部分的心思放在自己私人的事務上了……
就爲了那個避他如蛇蠍的替身。
這個替身小丫鬟真是個難以思量的人。一般女人的心思通常都很容易猜透,無非是嫁個如意郎君、生幾個好子女、擁有崇高的社會地位與財富。所有女人都有着相同的夢想,而奴籍出身的美貌一等丫鬟更是胸懷大志的,她們知道什麼是富貴,也享有優渥的物質生活了,缺的,就是社會地位的提升。
每個美貌丫鬟都以爬上年輕有前途主子的牀爲志願,因爲那是這輩子唯一的翻身機會。所以周樞很能理解沈府那些美貌丫鬟總是千方百計藉機親近討好他的行爲,以知夏爲領頭代表人物,卻也不是唯一的一個,其他二等丫鬟、三等丫鬟,只要自認美貌的,力爭上游者也不在少數。這樣的事情,他在京城早已經歷得太多了,並不放在心上,也不會對她們的美夢加以鄙薄,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再正常不過的道理。只要沒有太妨礙到他,他不理會也就是了。
這些沈府丫鬟裡,最有生存危機的,正是那個楊梅,然而,她卻一點也不“爭氣”,就算不爲自己的前途着想,可總得考慮一下自己的小命吧?別以爲她的活契即將到期,是個良民,別人就會好心放過她,參與了這種秘事,管你良民賤民,都是死路一條。
這世上,即使奴婢是主子的財產,生死由主子定奪,可是也絕對不會有哪個僕人愚忠到主子打算取奴才性命,奴才還乖乖把命奉上不反抗,再笨再魯直的人也做不到。
楊梅是個極聰明的丫鬟,如果她不聰明,就不可能成爲沈家千金的心腹伴讀;如果她不聰明,就不可能扮演好一個傳說中琴棋書畫皆不凡、閨學出色到足以稱爲貴女楷模的沈家千金……而且這個女子也足夠狠,連容貌都毀了,這樣便可理所嘗然地將臉遮起來,不教任何人發現她並不是真正的沈家千金。
所以周樞想不透,這麼聰明的一個丫頭,爲什麼始終不願與他多做接觸?即使他想辦法將所有可能在監視着她的人給支開,給她創造了示好或投誠的環境,她卻從來不爲所動,彷彿不明白他是一個絕對可以給她支起一片天,提供身家安全的強大依靠——他家世足夠顯赫,他的爲人更是足夠溫和善良,已然沒落的沈家,根本禁不起他隨意擡起一根手指頭揉捏。
只要能傍上他,她的生命絕對會得到充足的保障。
但她不肯。
周樞捉摸不定她這是看不上他呢,還是認爲他所擁有的不足以令她感到安全,更或者是……她從來不相信任何人,絕不肯將身家性命交付在別人手上,任人搓揉?
在沒弄明白她的心態之前,他的好奇心不會得到滿足,而,得不到滿足的好奇心,便拖住了他的腳步,最終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因私忘公。
這真是個新奇的體驗……
把公事丟在一旁,老是想着見她、試探她。像是個無止無休而無聊的循環,他非常想看看她的模樣,但她什麼都好說,就是不肯給他看到,於是他只好更勤於上門,製造更多兩人相處的機會。
不是今日上門與她對弈幾局,便是與她相約到萬佛山禮佛,爲先人祈福或做法會等等,名目衆多,每個月總能成功約她出門一次。
這樣的出門次數算是相當合理的,畢竟她還在守孝,深居簡出是應當的。而他這個未婚夫,勤於相伴,以慰傷懷,也是應當的。
沈大千金無論歡不歡迎,都得在他出現時接待他,但周樞卻沒有得逞的愉悅感,事實上,他有些厭倦了這樣費盡心思卻得不到想要結果的感覺。
他曾經以爲自己是個耐心非常好的人,但現在證明,他還是高估了自己。自個兒的性子,還有得磨呢。
他從來沒有在一個人身上耗費這樣大的心思,卻又一無所獲。他連她的性格、想法都無法掌握到一丁點。
最終,這一切導致了一個結果,他對她愈來愈在意,在意到即將要失理智了……當週樞隱隱發現了這個不太妙的端倪時,是考慮過要稍停一下的,剋制一下對她太過的好奇與在意,讓自己腦袋冷靜一下,也好專心於公事,這陣子實在太懈怠了,對京城那邊很不好交代……
於是他決定在這次陪同沈家千金上山禮佛回來後,好好專心於公事,甚至不引人注目地離開鳳陽城一陣子,他覺得該去棠城一趟,從線報來看,那邊似乎有些不尋常。
短時間內必須放開對沈家千金的緊迫盯人,週三少心中是有些不情願的。所以他決定趁這次禮佛時,找她好好談談,至少要撬出一點點她的真面目,好讓接下來不能相見的時日裡,可以好好琢磨一番。
然後,這天,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談,他就被襲擊了——在陪同沈家幹金上山禮佛的途中。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緩緩甦醒,擡手摸了摸正在發疼的後腦勺,那兒腫起一個大包,雖然被簡單地包裹着,但觸手仍然有些黏稠,想是流了些血。再加上身上許多地方隱隱作痛,雖然頭痛得沒法立即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也知道他大概算是遇劫了……
沒有當場被格殺,代表他活着更能讓劫持者獲得利益,他得好好想想,列出可能的人選……
等等!他被劫了,那麼,沈家千金呢?還有其他隨身伺候的小廝丫鬟呢?
暈沉沉的腦袋稍稍可以運轉後,周樞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個替身沈小姐的安危,也顧不得腦袋疼得一抽一抽,就要四下摸索。然後,他的右手指揮到一隻手掌,那隻手掌因爲他的碰觸而下意識地縮開!
“雲端?”他開口確認。
“三少。”帶着點沙啞的聲音,迴應了他。
“你還好嗎?”周樞手朝她發聲的方向探去,很輕易就摸到她衣袖一角。
他想,他們被困住的地方應該不大,不然她應該會離他更遠,連衣角也不會讓他碰到。近半年的相處,雖然覺得她渾身充滿了謎,卻很輕易地可以知道,她是極希望能離他多遠就多遠的。
“我很好,身上沒傷。”
“我昏迷多久了?”
“約有四、五個時辰了。”
“只有我倆被捉嗎?”昏迷在地上那麼久,想必是着涼了,身子熟悉的痠痛感,證明了他的猜想。還好他自幼就習慣了小病小恙,一些些不舒坦,並不能讓他失去冷靜的思考。
“現在是。”
“現在?”難道原本他們還跟那些隨從一同被捉嗎?“原本不是嗎?”
“……嗯。”回答得不太乾脆。
“你爲何遲疑?”
“我不知道那些一同被擄的人是否還活着,反正如今他們只帶着你我二人上路。”
周樞頓了頓,冷靜道:“無論他們有何下場,也不是我們現在該擔心的事。你也別多想了。”
“好的。”語氣很乖巧。
“現在是夜晚了嗎?還是我們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密室裡?”他又問。
不過這個問題卻沒有得到她的迴應,他微攏着眉,正想問什麼,突然,她欺身上前,將他的嘴掩住,並道:
“閉上眼,有人來了。”
確實是有人來了,燭火的光芒遠遠地就照了過來,在全然黑暗的地方更是明顯地可以察覺光源的動向。而周樞在閉上眼之前,及時地藉由遠處那點稀微的火光,看到了身邊這名女子的側臉……
這張沒有被紗巾所遮攔的臉,終於有幸見到了,雖然此時能見度極差,所謂的看到,不過是隱隱約約的輪廓線條,但總算是看到了……
她的蒙面紗巾,不會是正綁在他腦門上包紮着傷口的那塊布吧?周樞很快串連起前因後果,心中涌起了一點點笑意,以及,許多莫名的波動。
但這樣感性的想法,也就只能這麼多了,現在身陷險境,實在不容他胡思亂想,還是先認真想想要如何自救吧。
“他醒了嗎?”隨着火光照進來,兩名男子推門而入,將這窄小的房間照得半亮。爲首的年輕男子看着楊梅問道。
“沒有。”搖頭。
“只是碰到頭,怎麼會昏迷如此久?”
“他病了,額頭髮燙。”楊梅語氣很謹慎。
火光向他們更趨近了些,像是要確認周樞的身體狀況。那個提着燈籠的人嗤聲道:
“果然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子,不過磕破了點皮肉,躺在地上睡一覺,然就病了!真是不濟事的廢物,老天真不長眼——”
“小四,你少說些吧!”明顯是兩人裡較爲有地位的男子有些無奈地制止提燈籠的男子再說出更多狂言,或者,泄露出許多不應該說的。
讓那名叫“小四”的人閉嘴後,男子蹲下身,伸手輕觸了下週樞的額頭,發現確實是有些燙,然後提起周樞的左手手腕把脈起來。
楊梅看着那名正在確認周樞病情的男子,神色安靜且順從,以最不會令人提防的姿態靜坐在一旁,明顯一個弱女子模樣。
“等會我讓人熬碗薑湯來,或者還能挪出一牀棉被……暫時只能這樣。”男子看向楊梅,當然也看到了楊梅左臉上的兩道長疤。她臉上的傷,已經沒有半年前那樣的猙獰難看,但畢竟是破相了,那劃痕就算從深紅色轉爲粉紅色,卻仍然是存在的。“沈姑娘放心,再過三天,便會有大夫來爲周公子開藥方治病。”
沈家千金破相之事,鳳陽城消息靈通點的人都知道。所以在劫了這兩人後,並不用擔心會劫錯人,一個破相的沈家千金就是最好辨識的目標,她身邊的錦衣貴公子,不是國公府的三少爺,還會是哪個?
“哼,還給他請大夫看?何必如此費事!”那個叫小四的男子不平地低聲咕噥。
主事男子沒理會他,仍然看着楊梅.臉上帶着足夠的誠懇:
“沈姑娘,你不用害怕,我們並無意傷害你。等這件事情過後,定會將你完好地送回沈府。至於現下,還請你多多費心照看周公子。”
楊梅只是靜靜點頭,沒說話。
這些人的目標是周樞,而她只是順手一同劫來的。雖然累贅了些,但也不是起不了作用。或許當他們希望從周樞身上獲取什麼東西而周樞不願意提供時,她就是個很好用來威脅的籌碼。誰教她是他的未婚妻不是?
楊梅的注意力雖然大多放在主事男子身上,但也沒有完全忽略那個始終一臉不馴的“小四”,這個叫小四的男子,臉上表情非常豐富,就算不開口說話,也能泄露許多訊息。
與其相信主事男子和善的口頭保證,還不如解讀小四臉上的表情,藉此瞭解他們那方人馬對於他們兩人的處置意向。
這些不知來路的人,目前看來是沒有殺人滅口的想法——至少,對於她這條倒黴的池魚,沒有。
“還有需要什麼的話,等會有人送飯來,你可以提要求,我們會盡可能地提供。”男子又等了好一會,像是想等到周樞醒來,但他發燙的額頭似乎說明了這個期望不可能實現。於是只好起身離開,並承諾會盡快送些食物與用品過來。
楊梅起身送客,並不是因爲她多禮,而是趁機探看門外的情況與地形,只要一眼,就能記在心裡,所以沒有引起任何人警覺。
當門板從外頭關上後,站在門邊的楊梅甚至聽到了門外那個叫小四的男子壓低音量的抱怨——
“……幹嘛對周樞那麼好?如果證明了他們家是……的走狗,我絕不教他活着離開!這周家憑什麼……就算不是我們,你以爲上頭那人就會放過他……”
後頭說些什麼已經聽不到了,因爲小四的抱怨也沒機會完整表達就被遏止,楊梅生來比別人靈敏的五感,能聽到這些,已經很好了。
當外頭的所有聲響已經遠去到再也無法以聽覺捕捉到些許,楊梅才鬆了鬆直挺挺的背脊,在黑暗中,小心挪近周樞。以低得近似氣音的聲量道:
“三少?”
“我還醒着。”周樞帶着點苦笑地迴應着。
“現在約莫是寅時,等會送來飯食,應該算是早飯,吃完後,天還沒亮,他們就會帶我們上路。”她很快簡單說明目前境況。
“你怎麼知道?”難道在他昏迷期間,這兩個人已經來過不止一次了?
“他們劫走我倆時,打暈我的力道不夠大,我便裝作昏迷,聽到方纔那兩人的對話,原本他們想立即將我們帶離鳳陽,但因爲你的失蹤,引得全城立即戒嚴,他們沒料到官府的反應會這樣快速,於是只好將我們先安置在一處民居里,想要等到天亮時,就立即將我們帶走。”
“既然昨日沒來得及將我們帶出城,今日更不容易。除非他們可以不經由城門出去。”周樞緩緩說着,腦中迅速回想着鳳陽城的地理與官府鎮守的幾個地點。
“他們應是打算將我倆僞裝成不同的模樣,並且將你我分成兩批人馬帶走,以減輕嫌疑,這樣也好互相牽制,教我們兩方因爲對方被挾持,而不敢興起趁機逃脫的念頭。”
“這是他們說的,還是你想到的?”周樞聽完,一時也沒太擔心自己的處境,或者可能會有的悲慘下場。反正在對方達到目的之前,他是死不了的,也就不用從現在開始擔心了。他現在後腦脹脹發疼、前額突突生,身子發熱、骨子生寒,渾身上下可說難受得不得了,還是先談一些能令他感興趣的話題,再談其它吧。
“我認爲他們很有可能這樣做。”爲了安全起見,再儍的匪徒也應當懂得做壞事的章法,不然憑什麼敢做壞事?
“呵……”周樞悶笑了下,吁了口氣,很是感嘆地道:“是基於同命相憐,還是因爲這半年來的相處,我的真心終於捂熱了你的清冷,於是你能這樣直白對我說話了?”有種好榮幸的感覺呢。
……楊梅一時沉默了。
“怎麼了?”
“都這個時候了,你計較的居然是這個。”楊梅覺得這個周家三少後腦勺那個傷口帶來的傷害,或許不僅僅是流了血、腫了包,還可能包括思維混亂抓不住重點……
“這對我很重要。”周樞帶着笑意地回答,卻是十分認真。“畢竟我已經被你虛與尾蛇太久了,總會期盼得到一點真誠的對待。”
楊梅不語,沒興趣理會他在這樣的困境裡不思自救,反而計較着這樣無關生死的小事。
周樞早已經習慣她的冷淡,不管是莊重自持的守孝女沈雲端,還是脫去沈雲端面具,真實的那個淡漠的楊梅丫頭。她在他面前,總是冷冷淡淡的,像顆怎麼用熱火去燒也燒不熱的寒石。
若不是眼下落到這境地,這份冷淡大概很有機會挑戰地老天荒的極限吧?
她就是閃避着他,她就是恨不得離他遠遠的,她就是……不想理他。
“如果真如你所料,我們被分開帶走,那麼,想必押送你的人會比較寬鬆,若能找到機會,你就逃,先讓自己安全吧,不用顧忌我。”周樞感受到她對前一個話題的無愛,於是很從善如流地談起現下的因應對策——
這是唯一能教她理他的辦法。
她當然不會顧忌他。
楊梅心中早就這樣決定,不用他此刻故作大方地朝她施恩似的說這樣的話,她也知道該怎麼做。畢竟劫匪的目標是週三少,她無辜被連累,能找機會逃脫,她當然會毫不遲疑地立馬離開。
她的存在作用很小,既然很小,就表示逃了無關大局,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既然如此,她能逃脫,反而還有機會保存自己的小命。
“你聽到了嗎?”
“嗯。”楊梅的迴應很簡單。既沒有感動涕零,也沒有堅定要求同生共死,就一個應聲,將他應付過去。
周樞心中難免有些怪怪的,覺得她的反應很無情,這種無情,像是一種諷刺。讓他因爲發燒而通紅的臉,似乎又熱上幾分。
“我說……你……”這種不自在的感覺,讓週三少心中涌起一抹不愉快的感覺,並且有些幼稚地想要讓對方也跟他有相同的體會,所以衝口道:“我們這樣前途未卜的境況,或許明日就身亡也說不定,你……願意好好跟我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楊梅發現自己並沒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在週三少這樣一番曖昧不明的語意裡,暗指着對她身分的瞭然。而她,似乎早就隱隱明白,這個週三少對她的親近,本來就是基於懷疑的目的,而非真正將她當做未婚妻關懷。
“我現在是沈雲端。”她爲了保住小命,向來敬業。扮演沈雲端就是爲了給這個週三少看,那麼,她這面具就儘可能的不在他面前脫落。
“哦……那在沈雲端之前,你是誰?”周樞不放過她,不願被她的說詞糊弄。
“是什麼名字,又有什麼重要?”楊梅在心中小心計較一番後,緩緩道。
“也是,畢竟‘楊梅’這名字,沒有沈雲端好聽。”周樞輕笑的聲音在談論無關緊要的天氣。
她一點也不意外他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所以也沒被嚇到。
這半年來,這個男人始終以一種審視的目光采尋她,就像在研究一件什麼好玩的東西、有趣的謎題,因爲有難度,解不開,於是才勤於上門。
“怎麼?嚇着了?”周樞問。
“倒是不曾嚇着。”楊梅平穩的聲音正好證明她說的話。
周樞實在很討厭眼下黑暗的環境,如果他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的話,肯定能捕捉到許多有趣的反應。
他很想知道,突如其來地揭開她的身分,那一瞬間,她是怎樣的臉色神情?
可惜了,他沒看到。
原本還想說下去,但楊梅突然伸手捉住他右手,低聲道:
“有人來了。”
於是周樞只好安靜閉嘴,做出雖然已醒來,卻病得昏昏沉沉的虛弱模樣。
果然是有人來了,四個長相平凡,容易過目即忘的灰衣僕人打扮的男子,端來了飯食薑湯,捧來了牀被,還留下一根足以燃燒半個時辰的蠟燭與燭臺,讓他們可以好好吃上一頓飯,在餓了五個時辰之後。
周樞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簡陋的食物,也沒待過這樣破敗的房間,那一牀棉被更是不敢細看,怕發現太多不忍卒睹的髒污後,再也不敢讓它近身……
一切都糟糕極了。
但,非常值得安慰的是,他終於能看清她的長相了。
她比他想像的更爲好看——即使她臉上有傷痕。
而她的這種好看,極得他的心……
周樞輕輕揉着額角,覺得自己的麻煩似乎更多了些。
雖然她仍然面無表情,眼中沒半點情緒,但周樞很肯定,若是給她找到機會,她一定會立即逃走,不在乎他的死活……
當他一時衝動揭穿了她的身分後,只有他死,或她逃,逃得遠遠的,再不用扮演沈家千金,那麼,她纔有機會活下來,並且過着平安的生活。
周樞覺得自己對這個丫頭上心了。
而這個讓他上心的丫頭,心中八成在期盼他能“合作”些,乖乖死在匪徒手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