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他看到她揚手要推城兒的時候,他做出了一件足以讓自己後悔終生的事——那一掌,只是情急之下不想讓她傷害城兒纔會做出的舉動。可是看到她背上插着那支箭的時候,他就知道,他錯了,錯得離譜。
所以,她纔要用這麼狠烈的方式來懲罰他嗎?
是了,她從來都是那麼決絕。
從前只是轉身離開,讓他起碼有機會可以彌補,可是這一次,或許是痛到了極致,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糾葛,所以她就這麼永遠棄他而去了,讓他這一生都只能活在悔恨之中。
牀邊屬於她的味道在一點一點地散去,他好怕,好怕有一天醒來的時候就徹底沒了她生活過的痕跡。
僅僅幾天的時間,他就已經撐不下去,讓他如何獨自一人面對沒有她的幾十年?
胡亂地掀開被褥,君洛寒起身下牀,沒有喚陳明,一個人坐在龍案之前對影獨酌,任搖曳的燭火映着他顴骨深陷的臉頰,雙目無神,面色蒼白。
他伸出手,輕輕撫弄着案上那件雪白的狐裘和那根紫玉簪,這是她留下的唯一東西,在崖底找到她之後,他又想起她離開前掉在崖頂的狐裘,卻不想,在那裡竟還看到了那根多災多難的紫玉簪。
上一次?一?本?讀? s,紫玉簪斷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卻還有修復的可能,可這一次,紫玉簪還好好的,她卻已經不再給他機會去挽回。
“吱呀”一聲,門從外面打開。
君洛寒像是沒有察覺到一樣,左手握着紫玉簪,右手提壺猛灌,刺骨的夜風從寬敞的中衣裡鑽入,帶着一股令人瑟縮的寒氣滲進四肢百骸,他卻連頭也不曾擡一下。
“皇上。”
君洛寒似乎是這才意識到有人到來,纖長的黑睫微微一顫,徐徐擡眸,茫然的視線在他臉上停駐了幾秒,旋即又面無表情地移開。
“皇上……”流雲皺了皺眉,又喚了一聲。
“流雲。”君洛寒微眯着雙眼看他,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幾不可聞的呢喃聽得流雲心中一顫,從這個男人還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開始,自己就一直在他的身邊。然而這麼多年,卻從未見過他這幅模樣。這個從來都是運籌帷幄的男人,此刻就像是痛失了他的全世界一樣。
所以說,情之一字,真堪比砒霜之毒。
嘆了口氣,流雲上前晃了晃龍案上那零零落落散了一桌的酒壺,幾乎都是空的。他眉峰一擰,帶着一分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薄怒:“皇上這是在悼念她?”
君洛寒手中的酒壺微微一頓,沒有答話。
“這個世上,誰都有資格,唯獨皇上您沒有。”流雲嗤笑一聲,“尤其是以這種毫無意義的方式。”
“咚”的一聲,是酒壺砸落在案上的聲音,咕嚕嚕地滾了幾下,高處墜落,然後徹底碎裂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君洛寒呼吸一滯,腦子裡又恍恍惚惚地出現她離開前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若是可以重來一次,她必然不會再愛上他。
是了,他是這個世上最沒有資格悼念她的人,因爲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事到如今,他就連回憶的資格也不再有!
空氣中隱隱泛起一股異於梨木香和酒香的香味,龍椅上的男人身形微微一晃,突然整個人往後倒去,靠坐在椅背上。
“皇上,好好地睡一覺吧。”流雲拾步走到案後,動作輕緩地把男人扶到榻上。
看着帝王即便是睡夢中依舊雙眉緊鎖的樣子,他苦笑着搖了搖頭,“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即便再悔恨也已經於事無補。皇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現實,重新振作……”
榻上的男人似乎已經睡着,可聽了他的話,又動了動脣,似乎說了句什麼。
流雲附耳過去,“皇上您說什麼?”
“不接受……”
流雲一怔,斂了斂眸,扯過一旁的被褥覆在帝王身上,幾分無奈、幾分沉痛道:“皇上說不接受,那就不接受吧。”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
轉身剛剛出了龍吟宮的宮門,便有一陣浸着寒氣的夜風迎面拂來,披散的如墨長髮隨風揚起,衣袍亦是颳得獵獵作響。
習武之人本不畏寒,可不知道爲什麼,他最近總覺得這天是越來越冷了。
銘幽族。
寒風咧咧,四周的景緻卻是春色不減,嫣紅奼紫,鳥叫蛙鳴,各種藥草泛起陣陣清新的香氣。
一間竹屋門口,一襲絳紫、一襲白袍,兩個男人對面而立,形容俊美,神色卻是如出一致的凝重。
“她怎麼樣了?”
雪炎搖了搖頭,低嘆一聲,“還是不肯開口。”
慕容殤神色一凜,惱道:“早知如此,當日就不該告訴她第二個孩子的存在!”
“她是孩子的母親,她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可是告訴她有什麼用?除了讓她傷心欲絕,讓她在這半個多月以來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還有什麼用?”
“慕容殤,你冷靜一點!”雪炎低喝一聲,眉心緊攏,“母子連心,你以爲什麼都不告訴她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嗎?如果她連自己有那麼一個孩子也不知道,你不覺得對她太殘忍了嗎?”
慕容殤眸色一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似乎無論是選擇告知,還是選擇隱瞞,受傷的都是那個可憐的女子。
“……那你說,現在怎麼辦?”慕容殤啞聲道。
雪炎低垂着眉眼,眸光微微一凝,“事到如今,能夠讓她堅持下去的,只有她腹中的另一個孩子。”
兩人刻意放低了聲音,卻不知屋裡那個他們以爲睡下的女子早已醒來,將他們的對話盡收耳底。
那一日,她確有一死百了之念,她甚至想過,就算得不到那個男人的心,她也要那個男人內疚一輩子。可是寒風一陣陣地像是刮進了她的腦子裡,讓她的思緒也慢慢清醒過來,錯的是他們,憑什麼她要死?
單是她知道的,花傾城就對她出手不止一次,那麼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花傾城又密謀陷害了她多少次?她憑什麼就這麼簡單地給那個女人騰地方?
她的死,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所以當她看到崖邊那棵斜生的松樹時,她想也沒想,立刻就伸手抓了過去,任堅韌的枝丫劃破手心,她也死死抓着不肯放手。
可是手上的勁道越來越小,她也不可能永遠這麼懸在一棵樹上,眼看着就要掉下去,她只能透過茫茫霧氣觀察着崖底的情形,看到那是一條溪流的時候她還高興了許久,可是旋即她就想到這大寒的天裡,溪水早已結成冰塊,這麼掉下去,還是必死無疑。
所幸這個時候她看到了松樹邊上的一塊巨石搖搖欲墜,她不得不忍着身上擦過的大傷小傷,一掌劈向那塊巨石,可是也不知是因爲她的內力實在不到家,還是她受了傷,那塊明明看似要落下的石頭還是穩穩地停留在那裡,不曾撼動分毫。
那一刻,她幾乎絕望。
可是她不甘,越想越不甘!
如果說第一次,她還有放開君洛寒的手選擇去死的勇氣,那麼這份勇氣在她苦苦求生之後已經蕩然無存了——她只想好好地活下去!
最後的最後,她幾乎是拼死一搏,一隻手掛在松樹上,一隻手運功扯下了最粗壯的那根枝丫,獵獵的狂風中,“咔”的一聲,支撐她重量的那根枝丫也終於應聲而斷。
她的身體不斷下墜,灌入耳膜的風聲幾乎讓她以爲自己就要這麼死去,她強撐着胸中的一口氣,將手中的枝丫翻轉過去,尖銳的那一邊衝着下方,將全身所有的內力全都集中起來,不斷灌入的掌心,再慢慢推移到那根樹枝的尖端。
終於,在樹枝觸碰到冰河的前一秒,“砰”的一聲,翻涌的內力終於將那層厚厚的冰面震碎。
然後,她鬆了口氣,整個人墜入冰涼的溪水之中,儘管屏住了呼吸,那樣刺骨的冰寒仍是要將她淹沒,眼睛裡,鼻腔中,甚至胸肺,似乎全都灌入了徹骨的溪水。
她看不見、聽不見,喊不出。
那一刻,她失了全身的力氣,再也無法挪動半分,任由溪水的將她包裹,飄飄搖搖。
生與死,一線之間。
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躺在了這張牀上,在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
雖然記憶模糊,可是那不代表她什麼都忘了,她記得這個地方她曾經來過一次,那時候她中了毒,是雪炎把她帶來這裡解毒。
真沒想到,兜兜轉轉,她再次回來竟又是幾乎命喪黃泉,又是雪炎救了她……
可是雪炎接下來告訴她的那個消息,卻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剜着她的心頭肉,她甚至能感覺到鮮血一點一點涌出,那樣的痛苦,遠比她掉入溪水命懸一線的時候更難受。
他說,她懷孕了。
他說,她當時身受重傷,所以那兩個孩子只保住了一個。
他說,阿紫,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