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三 頹廢的早晨
白翌辰感到自己可以動了,可以伸出雙手,碰觸到這個分明和自己年歲相當,然而卻承載太多痛苦的年輕人.他撐起身子,雙手握住那瑟瑟發抖的肩頭,想將他扶起來。
墨重九一直趴在地上,掩着臉。然而隨着手中力道起身那刻,卻見他眼中流淌的,竟然都是血淚,半透明的淚水裹挾着暗紅色的雜物,流過消瘦而慘白的臉,異常觸目驚心。
白翌辰心中一酸,他瞬間理解了墨重九此刻的某些感受,這可以凝固成實體的悲苦,自己也曾親身經歷,現在想起仍舊切膚徹骨的痛……他用力將對方摟在懷裡,雙臂箍住那顫抖不止的身體,將他支撐起來,如同在絕望之際,古爺抱住自己,任他哭泣宣泄的那刻。
年輕的墨重九雙肩顫抖着,似乎並不想接受對方的撫慰,然而卻沒有力氣掙脫,任血淚不斷流淌,沖刷出壓抑了太久痛苦與悲傷。
“我不後悔……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縱使後來窮奇逃脫封印,附上我的身體,雖然偶爾會有反噬跡象……但多數時候,我一直壓制着它,至少……至少,沒有讓他招惹到你……”
墨重九斷斷續續說着,白翌辰看到,窩在他懷中的人,那一頭濃密黑髮漸漸如過秋的草般枯萎,漸漸斑白。他才知道,原來在他眼中一直那樣兇悍的中年大叔,竟然也已是有了如此明顯的衰老頹勢。
不知怎麼,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一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和墨叔沒有任何親密的關係,甚至曾經彼此都那樣討厭,但是……墨叔竟然在有限的時間當中,如此盡心竭力的保護着自己,不惜以命換命。
此刻真相大白,自己竟然連報還的機會都沒有了。
“對不起,是我……是我不懂事……”
白翌辰哽噎着,抱緊墨重九,彷彿這樣就能見他留在身邊,“墨叔,我知道錯了,你回來吧……我,我怎麼才能救你回來?”
墨重九搖搖頭,他伸出手,撫摸着白翌辰的頭髮,隨即滑下,放在他的後頸處。當那略帶粗糙的指肚碰到白翌辰後頸皮膚時,他悚然一抖,太多不好的回憶出現在腦海當中,不禁全身僵硬起來。
“這裡,是你的致命傷處。讓師父想辦法爲你封上……然後,忘了自己是騰根這回事吧……你不是此道中人,沒有任何義務摻和到裡面來。”
“什麼意思……我不管的話,你怎麼辦……老然……我的朋友怎麼辦……還有……”
“這次劫難,只能我們自己想辦法度……你不是此道中人,不要再管了……”
墨重九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身影也隨之黯淡下去。背後無盡的黑暗涌來,漸漸將他吞沒。
“墨叔……墨叔!”白翌辰竭力收緊雙手,卻無法留住眼前想保護的人。他覺得這場面似乎出現過無數次了,每次自己都是這樣想保護重要的人,但是每次……都是以這樣的結果作爲終結。
他看到墨重九逐漸隱於黑暗的臉,微笑了一下,帶了幾分狡黠,竟是一如既往的熟識神情:“其實,壞事我確實幹過不少,無論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但還是那句話,至少對你……我沒什麼對不起的地方……”
“墨叔……”
他的手,瞬間穿過了墨叔的肩頭,徒勞抓了兩把,什麼也碰觸不到了。
“墨叔,墨叔!”
他喊着,然而眼前只有一團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了。
“墨叔!”
白翌辰一着急,軟綿綿的身子猛然一個用力,竟然像條打挺的鯉魚,將被子徑直掀飛起來,又一下子糊了下來。
他被風一貫,猛的睜開眼睛。
頭上被蒙的都是大汗,他用手背一抹,竟然抹了滿手背的水向下滴淌。喘了良久,纔將氣順了過來。
冷靜了一會兒,他將頭轉向牀外,睡前滿滿的蛇蠱不知何時都不見了,大約是自己睡夢中氣息一散,蛇蠱們在空氣當中沒有支撐,便慢慢退回身體當中。
而白蛟細細的身子繞在牀柱上,仍舊爲他放哨。
他虛弱的笑了下,將白蛟接回手上,在脖頸上盤繞起來。他現在異常害怕獨自呆着,哪怕只是條寄生於自己身上的小靈蛇,也能給他帶來一點安心。
手,無意搭到枕頭邊,觸到一個毛絨絨的東西。他神經質的縮了手,轉頭去看,竟是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看向自己。
“啊!”
他差點就從那低得幾乎一個挺身就會撞到腦袋的牀鋪栽下去了,剛平復下來的心臟又開始砰砰狂跳。他才注意到。那東西,竟是曾經墨叔送給自己的十二神騰根面具。
此刻,它在這無人居住的宿舍中獨自呆了半個多月,落了薄薄一層灰塵。白翌辰記得自己臨走時,是把它和那個板磚神位一起鎖在櫃子裡的,天知道它怎麼自己爬出來,還跑到枕頭邊來。
他用兩個手指將面具捏起來,看着它額頭角扁了一塊,牽得一隻眼睛也挪了位置,如同一個瞎了一隻眼睛的惡鬼,讓這本來就難看的面具更增加了幾分醜陋。
曾經,自己很討厭這個東西,看一眼都覺得噁心,但是此刻捏着它端詳良久,竟然有一種將它扣在臉上的衝動。
他試了一下,感到面具邊沿刺刺的,有些扎臉。忽然感覺那小刺如同潮殼蟲腳爪,竟然蠕蠕的動了一下。他手一抖,面具掉到了牀上。
一個問題從白翌辰腦袋裡冒了出來,這面具,究竟是墨叔送給我的,還是窮奇送給我的呢?
這幾天,隔壁的同學開始跟宿管張老師告狀,說白翌辰的宿舍大半夜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如果不是他帶了女生回來,那就一定養了貓狗之類的寵物。
於是張老師開始三天兩頭的突擊檢查宿舍,並趁他把自己裹在被子裡的時候生生抖出來,鬧得他一度精神衰弱。白蛟只管抵禦鬼魅,對這樣一個無大妨礙的凡人,自然是不會隨便去動。
學校的情況也是一團糟糕,一箇中秋節過去,選修課老師莫名其妙的丟了一個,學生丟了一個。三天兩頭有警車上門,似乎不是來給學生進行普法教育的。
因爲有人看到,烏鴉聚集在校園中鬧事那天,白翌辰和墨重九老師不知道怎麼鬧了矛盾,甚至是大打出手,刺頭大哥杜然給勸架。休假結束就發生這樣的事,顯然不會巧合。白翌辰的變化也被人看在眼中,平時只覺得他寡言而溫和。現在卻像變了個人似的,異常的神經質,而且陰沉的嚇人,離他近一點,就能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出濃重的陰冷氣息。他明明沒有看你,但彷彿身上卻有無數隻眼睛一起盯過來,令人如芒在背,毛骨悚然。
參加墨老師選修課程的學生們被無奈的分到了別的課程中,白翌辰這些天只顧翻看自己手邊現有的陣法佈局之類的入門教程,不時還要接受警方訊問,對上課已經心若死灰,決定暫時做一個隨波逐流的浮萍,哪個課人少就去哪個好了。
他改修了一個差不多的科目,從民間藝術課變成了民俗工藝,內容差不了多少。反正他們這個混吃等死的三流大專校,選修不過是打法時間而已,也沒人會怎麼嚴格的要求他,就像他從來不知道學分有什麼用,都是擺樣子罷了。
安排好課程的第一天早晨,白翌辰難得按時早起了牀,把白蛟架在肩頭,買了一杯豆漿和半斤包子提着,邊吃邊溜達到學校,準備佔個好座位。他喜歡坐在最前排靠窗的位置,彷彿有種執念。因爲聽課和講評作業都很方便,想打瞌睡時似乎也不如中間那麼顯眼,當然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教室的門已經早早打開了,有幾個人在,正聚在後面聊天,全都是外班人。白翌辰看着臉熟,人卻都不認識,便沒有搭理。他心愛的前排位置還空着,便很自然的坐了過去。
他邊啃包子,邊掏出手機打電話,自從虛街回來之後,他每天在清醒的時候都會打上幾個電話。
先撥老然的號碼,然後是顧小夏的號碼。他期待着能忽然一下撥通,對面會傳來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很快,老然的電話發出迴應:“您好,你所呼叫的號碼不在服務區。”而顧小夏的號碼則永遠是“嘀嘀……”的忙音,令一顆心都跟着迷茫起來了。
“唉……”他嘆了口氣,掏出本《奇門遁甲基礎陣圖例分析》看了起來,當初同類基礎書他從趙家揹走不少,但一直也沒怎麼看,倒是老然學了個融會貫通。他的基礎不牢,什麼“生休傷杜”“戊己庚辛”,實在看的很頭大,也能難怪老然後來在虛街裡會擺錯,生背下來那幾個大陣就夠死一地腦細胞的了,更何況是需要推演的。
後面的幾個人自從他進來後,就不再高聲說笑了,而是把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白翌辰知道,這些天在學校裡傳出來不少流言飛語,畢竟跟老師打架,以及經常被警察帶去問話,很多學生是親眼看到的。只是他發愁的事情已經太多,沒心思在這方面去多想什麼了。
背後,傳來隱隱的腳步,越來越近,隨即在他的身後停住了。
白翌辰剛把一個包子塞進嘴裡,騰出油乎乎的手捏着吸管戳進豆漿杯裡,就在這時,感到一隻手很大力的拍在了他的右肩膀上。
“呃!”
他一口包子噎在喉嚨裡,右胳膊的傷還沒好,這一下拍的整條胳膊差點斷掉,手掌條件反射的一個用力,竟然將豆漿從杯子中擠了出來,像條潔白的噴泉似的,射了身後那人一胸口。
白翌辰慌忙用嘴堵住從吸管裡涌出的豆漿,強嚥了幾口,才把包子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