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八 臨淵月華
白翌辰渾渾噩噩閉上眼睛,然而墨叔的音容笑貌竟然愈加清晰.他以往覺得那笑容如同帶毒的酒,閃爍着令人迷醉卻不敢靠近的蠱惑氣息。
而今回憶起來,卻如傷口上撒下的鹽,痛的無影無形,滲入血肉,一直折磨到心裡。
你早就知道了……爲什麼還要一次次刁難我,一次次在我無法控制的時候封住我的騰根,在我身處絕境的此刻,豁出性命來助我……
爲什麼我現在……纔會想到你的好?當真是人近將死,其言已善了嗎?
“不!”
他忽然想哭喊出聲,“你這狡猾的老狐狸!這些事到底有什麼可隱瞞?我明明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啊,我就想知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做而已啊,你寧可死,也不願直面告訴我!這很難是嗎?”
沒人可以回答他的呼喊,周圍只有黑暗,耳邊風聲呼嘯。
白翌辰感到自己竭盡全力的哭嚎出聲,以這種方式來發泄內心的痛苦和憎恨。甚至,有一種他不肯承認的情感,在心底劈砍着,將這顆已經破裂的心,更傷的七零八落。
那是一種,名爲愧疚的感情。
一幕幕過往浮現在眼前,他忽然覺得累,身體就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頭,連被咬傷的右臂也覺不出痛了。不禁蜷縮起身體,如同一個縮進殼的蝸牛,風聲漸漸小了,然而蟲鳴聲卻連綿不絕,在這已過的夏末,新到的初秋時節,它們自得其樂地哼唱生命最後的音律。
白翌辰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溼冷當中,不時有水滴點到身上,臉上,已經扯爛的襯衫很快就被浸透,貼在身上黏黏的,令人很不舒服。
冷冷的水不斷在臉頰上積滿,隨即滑下,留下一道長長的癢癢的痕跡。
“墨叔……”
良久,他感到力量恢復了些許,不禁脫口唸着。
周圍除了不時出聲鳴叫的小蟲外,一片寧靜。
“老然……城隍大叔……有沒有人在?”
意識,似乎逐漸清晰起來。
已是初秋,潮氣大的夜晚帶了些許陰冷。白翌辰感覺自己好像是跌在一片草叢當中了,皮膚所觸之處都是帶着露水的長草,柔軟的草葉刺着他滿布傷痕的身體。
手腳有些麻木,他試圖動一下,卻頓時像被千百根小刺在肉裡亂扎一樣。他不得不放緩了動作,慢慢適應着恢復知覺。
碩大的圓月仍舊掛在半空中,白翌辰側過臉,模糊的淚眼將本就明亮的月又染出一圈光暈,彷彿整個天空都是這月亮所有,它的光芒所照到的,不能照到的,皆要臣服於它的帶有魔力的光暈之下。
月,本來就是黑夜中的神明,若不臣服於它,難道還要甘願墮入永恆的黑暗中嗎?
白翌辰胡思亂想着,忽然一種衝動令他強迫着自己移動身體離開溼冷的草叢。
起身的時候,手卻碰到了一個小包,藉着月光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小書包。本來在虛街混戰的時候就不知道掉到哪裡了,沒想到被丟出來後,它竟然會在身邊。
他此刻不方便打開拉鎖,便用尚沒受傷的左手按壓了一番,竟然摸出裡面有一個細長形狀的東西,頂端帶着小鍋,毫無疑問,這是一杆菸袋。難道出虛的同時,城隍的金菸袋再度跟着自己跑出來了?
他不禁又驚又喜,立刻將小包套在左手腕上。
“老然,你在不在?”
他一邊低聲呼喚着,一邊試圖從草窩裡爬到明亮的月光下。
他覺得自己像一條冷血的蛇,在樹影斑駁當中緩緩遊走,分明對周圍任何事物都報以忐忑與警惕,但是仍舊渴望着溫暖的對待。
來到月光的沐浴下,白翌辰不禁揚起頭,讓月色撫慰身體的每一寸傷痛。
他還是第一次感到,如水的月光竟然帶着和陽光不同的溫暖,如同一波溫熱的梨水,帶着香甜送到口邊,幾乎可以聞到不斷擴散蕩漾的甜味。
白翌辰不禁張開嘴脣,深深吸了一口。朦朧間,他看到一縷月色竟然隨着他的吸氣而扭曲起來,像一汪傾斜而出的淺黃色奶茶,溫柔的流到嘴裡,帶着一絲清涼,像是摻雜了冰片。繼而月光涌進喉嚨,帶着沁人的清香,在胸口徘徊着,化作暖意擴散開來。
這種感覺很舒服,冰冷的四肢漸漸充入能量,白翌辰感到剛纔幾乎被抽空的靈氣在從新凝聚,不禁有些意外。
月圓之夜,萬物都要汲取滿月精華。
汲取月華……就是這樣嗎?
感覺,挺容易的……
他想着,試着動了動右臂,依然是疼的厲害,但是卻覺察不出到底是疼在肉上,還是疼在骨頭上。他苦笑了下,能疼就不會斷吧……他嘗試着動用剛剛積攢下的靈氣召喚出了龍蠱白蛟。
因爲靈氣不足,此刻的白蛟小得像個蚯蚓,它歪着頭,藍色的眼睛看了看白翌辰,隨即纏上他的手臂,一圈圈繞到肩膀上,將身體盤好,立着腦袋晃來晃去,像個嚇唬人的貓頭鷹似的。
“一起汲取月華之氣吧,還能恢復的快些。”
白翌辰說着,眼神有些迷離的望着遠方。
白蛟聽話的張開小嘴,嘶嘶吸着月光,聲音就像農村中老鼠偷油喝發出的聲響。
他見白蛟雖然縮水了不少,但還是滿精神的,不由微笑,隨即轉頭向四周望去。
周圍的景物如同一片剪影,勉強可是看出人工堆砌的小山,小亭子,矮矮的樹叢隨着微風搖曳,颯颯作響。冷風不斷送來潮溼的味道,帶着一絲水藻腐物特有的腥臭,似乎面前不遠是一片湖水,映着月色波光粼粼,暗影浮動。
這地方……有些熟悉……
白翌辰心裡電光火石般一閃。
莫不是碧淵潭,白櫻冢?
他一陣心悸,自己……怎麼會被從結境甩到碧淵潭來了?難道是虛境空間已經扭曲,所以無法確定落腳點了嗎?那老然去了哪?
如果真是碧淵潭,那隻怕自己凶多吉少!
今天滿月之夜,各種鬼魅都羣情躁動。而自己跟碧淵潭衆鬼怪的樑子結的不少,蝌蚪怪之類的小雜碎就不必提了,先是碧淵潭主白蛟,因爲自己百年修爲毀於一旦,既無法言語,也不能再號令衆水族,成了一個寄生於人的忠誠護靈;然後就是白櫻冢的女鬼,莫名其妙的阻礙自己,還把她給開膛破肚了……
若今天被捉到報仇,那可就慘了!
他暗暗害怕,白蛟仍舊在努力吸取月華,身子也隨之長大了些許。
白翌辰坐在地上,也試圖快些恢復力量,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就在此時,水邊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有很多動物在草叢裡亂竄。
此刻,白翌辰就像驚弓之鳥,一點風吹草動,他都恨不得立刻四肢並用的跑掉,當然前提是自己的右臂能自由活動的情況下。
他立刻警覺起來,集中精神看過去。
只見潭水邊,影影綽綽竟然是聚集滿了人影,有高有矮,密密麻麻,看起來似乎頭特別的大,沒有脖子,如同一個肉滾子上長出細小的手腳。它們背對自己,也面向滿月,呼呼的喘着氣,好像也是在汲取月華。
要是一個兩個的呼吸,尚且沒什麼,可放眼看去水潭邊全是這種東西密佈,呼吸吐納間發出的聲響,就像湖水被煮沸翻騰開似的。
白翌辰的後脊背一陣發寒,這東西當真是許久不見了!正是倒黴的蝌蚪怪們,可是……有些跟人一樣的高大,顏色暗紅。如果猜得沒錯,應該是曾經藉着雨夜而出現報復自己的水鬼!
而且,其中還有些樣貌怪異,卻不認識的影子存在。看樣子,或許這一年一度的滿月之夜,得道的衆水族爲進修爲傾巢而出了吧?
他不禁壓低身子,慢慢向後爬去。
雖然以自己的修爲,這幫東西簡直不值一曬,但是此刻自己身受重傷,靈力耗盡,如果被這幫低智商的烏合之衆圍了,必然只有被吃掉一條路!
白翌辰每爬動一步,都感到右臂的骨頭狠狠戳一下肉皮,疼得他冷汗直冒。只得竭盡全力撐起身體,用兩條綿軟的腿一瘸一拐的試圖逃跑。
今晚的碧淵潭,不知爲何一團的黑暗,路燈彷彿都被熄滅了。草叢中無數個亮點分外的扎眼,不知道是會發光的小蟲子集結飛舞,還是被束縛在此無法離開的冤魂。
白翌辰感到跑了許久,卻找不到公園的出口,自己始終圍着碧淵潭的邊緣轉圈圈,似乎只有一條環形的路,再沒有通向其他地方的出路。
“鬼打牆嗎?這不該能難住我的……一定是我路癡!”
白翌辰擦擦頭上的冷汗,心臟怦怦跳着,簡直要蹦出來了。
他的右手擡不起來,只好艱難的用腿夾住包,用左手摸出了城隍的烏木煙桿。
手機也在,他一起掏了出來。
隨着一口靈氣的吹出,面前什麼也沒發生,這證明自己並不是被困在結境當中。
這令他感到有些匪夷所思:“難不成真的是迷路了。”
“喂?老然!”他邊繼續走着,邊打電話給老然,令他驚喜的是竟然一下子就撥通了。
這證明自己並非被結境所困,而是另一些原因在搗鬼!
“辰子你在哪?是不是也在鬼宅周圍?”老然的聲音也很焦急,大概也是爲他擔心了半天。
“我在碧淵潭,不知道怎麼搞的……你在鬼宅嗎?墨叔和你在不在一起?”白翌辰壓低聲音,邊觀察周圍動向邊問。
“我在,而且古爺爺很快就會到的……你快來這邊!”老然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一個人,怪害怕的……”
“你不是會擺陣的嗎?擺好了等我!”
“好多材料用光了……而且……而且這裡有很多東西在轉,我……”
忽然“啪”的一聲響,對方電話掛斷了,留下白翌辰對着一串滴滴的忙音發愣。
“不好!”
白翌辰這才明白,這百鬼躁動當真不是兒戲!鬼宅周圍怨氣甚重,只怕吸引去的鬼魅不會比這溺斃無數冤死鬼的碧淵潭,和埋葬遭到屠戮百姓的白櫻冢少!
儘管水怪們沒有離開潭邊,但是一路上自己已經遇上不少若隱若現的魂魄,不過是因爲自己的靈氣復甦,又有白蛟護駕,它們不敢輕易圍攻,否則,誰曉得自己是不是還安然健在!
“白翌辰!”
就在他恍然無錯的在碧淵潭周圍奔跑時,一個聲音忽然從背後響了起來,竟然是一個溫柔甜蜜的女聲。空曠寧靜中,那聲音軟綿綿迴盪於水氣當中,格外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