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 誕生
白翌辰的父親白嘉誠,雖然是個地道的北京城裡的孩子,但童年卻趕上動盪的歲月,在鄉下度過.沒上過幾年學,跟當地師傅學了一手好木工。好不容易熬到返城回家,被安排在國企做技工,和同廠的女工,也就是現在白翌辰的母親結了婚。
那時候工人還是相當有福利的,本以爲日子就能這樣和和美美過下去,誰料又出了這種事。
此刻,他焦急的徘徊在婦產科門口,心裡一團亂麻。
等待孩子降生的喜悅早已經被幾次喪子之痛消耗殆盡了,他只感到害怕。這幾年爲了給孩子看病四處奔波卻徒勞無果,小小的屍體被葬斂的片段,一次次重複在眼前,就像看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
那老宅有上百年曆史了,一直風調雨順,怎麼唯獨到他這一代就出現這種事?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自己和妻子也都是三張的人了,再這樣下去折騰不起啊。
年邁的父母都留在鄉下,不打算回城了,還等着他們帶孫兒回去呢。
“怎麼會這樣……”
焦慮與恐懼,充斥着大腦,他越想越覺得頭痛欲裂,不禁縮在椅子上,抱着頭悄悄掉起淚來。
醫院裡人來人往,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都對這男人報以同情的目光。
眼看天色漸暗,白嘉誠沒有迎來孩子降生的消息,反而等來了護士遞來的一張簽字單。
那刻,他覺得腦子轟然一響,差點就從椅子上跌下去了。
瞬間腦海裡電影電視劇裡面的情節冒出一堆,都是醫生一臉嚴肅遞過來一張紙,問家屬:要大人要孩子?
“我要我妻子!”
白嘉誠真的哭出來了,反正孩子降生沒多久就要死,妻子可絕不能出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嘛。
此刻生死攸關,當然是要妻子了!
“您先冷靜點。”護士被嚇了一跳,忙安慰他,“是這樣的,您夫人懷的是雙胞胎……”
“真的?”
“但是,胎位不對……”
“我要我妻子……”白嘉誠再度要跪下去了。
“不是,不只是孕婦的問題,要進行剖腹產……兩個孩子恐怕也只能保一個,所以……”小護士被他傳染了,也慌張起來。
“我籤,大夫我求您,萬一出事,一定保住我妻子。至於孩子……”
白嘉誠感覺腦子一團混亂,就像喝醉了似如在雲裡霧裡。他紅着眼睛,斷斷續續說,“孩子,哈,一個兩個的又怎麼樣,反正也保不住……我白家要是能留下個根兒,才真是活見鬼了!”
小護士還以爲這當爹的神經有問題,哪有這麼說自己的,拿了簽字便慌慌張張的跑了。
然而,似乎那護士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嬰兒的啼哭聲傳來,像一首悠揚的小曲飄進白嘉誠的耳朵裡。那瞬間他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慌忙支起身子,側耳去聽。
此刻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醫院,婦產科門前休息區,只有他一個人。走廊中安靜的不正常,更沒有小孩子的哭泣聲,偶爾護士匆匆走過,帶動着空氣都不安起來。
白嘉誠抽抽鼻子,以爲是自己緊張過度帶來的幻覺。他茫然坐在椅子上,擡頭看了看大廳中的掛錶。
竟然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他就這樣連急帶嚇的呆了整個下午,到現在爲止滴水沒沾,喉嚨像火燒一樣痛。
他蜷在椅子上,一想到妻子懷着兩個小累贅也生生連渴帶疼到現在了,不禁心中又是一陣疼痛,竟然感同身受,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天這麼熱,她一個柔弱的女人又怎麼受得了呢?
正想着要不要去弄點水來,耳畔忽然響起一串嬰兒的咯咯笑聲。
同時,一股濃烈的味道鑽進鼻孔當中,白嘉誠一呆,這味道好熟悉,竟是新生命特有的體味。
嬰兒身上,都會因爲吃奶而帶着一種特有的ru香,婦產科前面雖然也充斥着醫院中無法消除的酒精味,但是有些奶味也能理解。
但是白嘉誠聞到的,卻是淡淡的血氣,還有羊水的腥氣,帶着母親的體香,混合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奇怪味道。
記得有次妻子是在家中生產的,當時滿屋子都充斥着這種味道,好些天才被ru香以及尿布的騷氣蓋去。
可是現在,這空曠的醫院大廳中,怎麼可能會出現這樣濃重的味道呢?
他不禁悚然,小心環顧着四周。
忽然,婦產科手術室的大門被打開了,似乎因爲動作太大,那門發出哐噹一聲響。白嘉誠頓時被嚇了一個哆嗦,他立刻轉過頭,正好看到一個小護士匆匆穿過走廊,她懷裡還抱着一團小東西,正在兀自蠕動着。
護士見他看着自己,臉上忽然顯出一幅複雜神情,一雙明亮的眼睛閃爍不定。
“怎麼了……”白嘉誠忙問,見護士那副神色,頓時心裡就像掛着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的。
“是個男孩……恭喜……”她猶豫着,似乎有難言之隱,但還是勉強擠出笑,“請等待下,還有一個……”
說完,她便匆匆抱着孩子走了。在轉身的瞬間,白嘉誠看到了她懷中的嬰孩。那孩子安靜異常,一雙眼睛卻微微睜開,似乎在瞬間與他對視了,接着,那小小的嘴角牽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這會面很是短暫,幾乎是轉瞬即逝。
白嘉誠卻呆住了,護士已經跑的不見蹤影,他還愣在當地,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那孩子,在對自己笑嗎?
難道剛纔的哭聲,以及笑聲……都不是幻覺?
他一個趔趄,跪在了地上,不斷回想着剛纔的細節。
可是……
可是又那樣的不真切。
只有那雙半寐的眼睛,以及嘴角所露的笑容是如此清晰。
那稍縱即逝的畫面定格在腦海當中,被深深烙印到生命裡。
一個年長的護士將他拉起來,他才緩過神來。
“大夫……”他有些恍惚,就像做着夢似的,“您這裡接生的孩子,有出來就會笑的嗎?”
“您說什麼呢,小孩子一落生都是要哭的嘛,怎麼會笑呢?又不是怪物。”護士笑着說。
“怪物……”
白嘉誠品味着這兩個字,似乎裡面孕育了無窮滋味,良久苦笑一聲,“怪物也行啊,至少給我白家留個後……”
他喃喃自語,不禁望向了外面漆黑的天空。
那時候北京城裡還沒有現在這麼多的車與工廠,夏日的夜空,繁星似錦。白嘉誠卻無心欣賞,那些星星就像冥冥中有無數雙眼睛,滿帶冷漠看着他這苦命的人。
“您可別瞎說,今天這日子……不好。”那護士擺擺手,一臉忌諱的神情。
“哦,怎麼了?”白嘉誠見那護士上了幾分年歲,應該是懂得不少老理忌諱吧。雖然這裡是正規的大醫院,但對於白嘉誠這樣被逼到尋找陰陽先生看宅求仙的人來說,已經沒什麼不可信的事情了。
護士神秘的說:“今天鬼節,生小鬼,見血可不好……”
“啊!”
白嘉誠不禁一冷,就在此時,眼前猛然一亮,整個大廳驟然間一團雪白。
他腳一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幾秒鐘後,窗外有雷聲遠遠響起,如同巨大的鐵軸在緩緩滾動,碾壓着夜空中無數星辰,發出低沉的聲響,由遠而近。大廳中的玻璃一起咯咯作響,像白嘉誠一樣顫抖起來。
夏天的雨來得就是如此突然,幾分鐘前還能看到明亮的繁星閃爍,此刻就忽然烏雲壓頂,下起了一陣暴雨。
“鬼節……?”
他又看看錶,分針已經指向了十一。
“還有一小時,就要到了。”
護士也看看錶說。
“啊……這麼說……”
他緩緩呼了一口氣,“還沒到……”
“是啊,沒到沒到……”護士也意識到了自己失言,眼前這個男人明顯已經心力交瘁,再受不了半點驚嚇。
她安慰了幾句,匆忙離開了。
窗外大雨滂沱,整個大廳只剩下了白嘉誠自己,他已經沒有力氣支撐身體,索性躺在椅子上,就像火車站的流lang漢。
“鬼節,那孩子會不會體質很差……還有一個,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了,能活多久……老天爺,您哪怕給我留一個也行啊……”
那一夜,他做了很多夢,但又似乎什麼夢也沒有做。只是總有嬰孩在耳邊啼哭着,嘹亮的哭着,然而卻不帶半點哀傷,似乎只是在宣告着自己到來。
一次又一次宣告着,我來到整個世界了。
一次又一次……不斷重複着。
到來,以及離開。
渾渾噩噩時,忽然耳邊傳來一聲輕笑,一個小孩甜甜的聲音響起:“爸爸。”
白嘉誠猛然睜開了眼睛。
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水白色的牀上,環顧四下,牆壁,房間,還有身邊的簾子都是白色的。
他正搞不清狀況,一個護士拉開牀簾,見他茫然望着自己,笑着說:“您終於醒啦,昨天您太過勞累,昏過去了。”
“……我妻子呢?”他問,“還有我兒子……”
“您放心吧,母子平安!”
白嘉誠有些迷惑,補充問道:“兩個,還是三個?”
小護士笑了起來:“您妻子,還有您的雙胞胎兒子,都平平安安。”
“啊……”
白嘉誠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感嘆,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
現在有句很流行的話:如果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那麼就微笑吧。
白嘉誠一點也笑不出來,他只是簡單的感嘆了一下,隨即沒了表情。
兩天後,他見到了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