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了一下。水鈴蘭在清醒時怎麼也說不出口的話,對她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秘密,只有在酒醉的時候纔會吐露出來。但也不會是什麼大事,小兒女的情情愛愛,我好歹是她的好朋友,聽聽也無妨。
“璇姐姐,我其實……”
水鈴蘭即便已經醉得不輕,想要說的話似乎還是不能脫口而出,掙扎了許久,才咬牙斷斷續續地說出來。
“我那時候逃婚,並不是因爲家裡給我安排的親事不好……親事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我……我,我不喜歡男子……是那種不願意嫁給他們的不喜歡,所有男子都一樣……我喜歡的,是女子……璇姐姐,我知道這很噁心……這不可能……但我還是……我不想嫁人,只想和你……”
她這段話說得語無倫次,顛三倒四,說了很長的時間。到最後的時候,眼神裡帶着濃濃的醉意,朦朦朧朧地望着我。
“璇姐姐……你明白麼?”
我在這期間沒有打斷過她,一直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裡,心裡像是掀起了無數的驚濤駭浪。
我自然聽得懂她在說什麼。天璇教裡面什麼稀奇古怪的人都有,也不乏男人喜歡男人的斷袖,我手下就有一對護衛。不過天璇教在江湖上號稱魔教,裡面的人十個有九個不受世俗禮法束縛,斷袖也照樣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處在了一起,教裡衆人早就見怪不怪了。
有喜歡男人的男人,自然就有喜歡女人的女人,這並不是不能理解。
不過,男人和男人的斷袖常見,女人和女人我倒是真的從來沒有見過。也許是因爲這個世界,對女人本來就更加苛刻得多。她們即便有這種特殊喜好,也只能永遠深深爛在心底,連說都不敢說出來。
難怪水鈴蘭要逃婚,我還以爲是她的家裡給她安排了一門糟糕的親事,沒想到竟然是因爲這個原因。即便換成是我的話,在清醒的時候,我都很難開口向別人說出這種事情。
我還是把她的苦惱想得太簡單了,這比情傷更加麻煩。情傷終有一天可以痊癒,也能期望着遇到更好更值得愛的人,但水鈴蘭……她連這點期望都沒有。
水鈴蘭望着我,因爲酒意的上涌,那雙秀麗的眼睛更加朦朧不清。然而其中卻有滾燙灼人的光芒直透出來,像是在茫茫大霧之中也無法被遮掩住的熾烈火焰,彷彿要把一切燃燒殆盡。
“璇姐姐……你……你有沒有可能……也喜歡女子?”
我看清了她的眼神。
她喜歡的是女子,而她跟我在一起待了這麼長的時間……
我知道她想要說什麼。
我並沒有覺得噁心或者厭惡,只是極其不知所措,帶着隱約的恐慌,下意識地朝後倒退了一步。
她對我抱着這樣的心思,我要怎麼辦?
我曾經愛上晏染,那時候我一直以爲他是個男子,儘管後來才知道並不完全是,但那時已經愛得慘了,他有什麼缺陷都可以不在乎。而且至少他的心理和外表都是男性,我可以把他當做一個只是身體上有異樣的男子,跟女子有着本質上的區別。
我很清楚,我喜歡的是男子,至於女子……我一直把水鈴蘭當做好朋友,好姐妹,卻絕不會有像她一樣的心思。
我答不出話來,但水鈴蘭從我的神態和動作裡,分明已經明白了我的回答。
她的臉上本來因爲醉酒而一片潮紅,此刻卻像是一下子褪盡了血色,只剩下死灰般毫無生氣的慘白。她也朝後倒退了一步。
“對不起……”
她慘然一笑,酒像是已經完全醒了,那笑意極盡淒涼。我看見她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微微地縮着,整個人彷彿比剛纔小了一半,似乎恨不得縮小成一粒塵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她一轉身,朝酒樓外面跑去。
我本來應該攔住她,但只朝前走了兩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一隻手還未舉到半空,竟然伸不出去。
我現在去叫住她,今後又要怎麼面對她呢?
在她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之前,我們相處得很好,我也很喜歡她。但現在她把一切都說了出來,我已經無法當做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不知道,再用對待朋友和姐妹的態度來對待她。她想必也是如此。
兩人再見面,只會徒增尷尬。
這段情誼,變了一種味道,就意味着恐怕已經走到了盡頭。
我們在一起走遍崇山峻嶺,覽遍長川大河的這半年,明明如此美好,現在卻只能成爲回憶,埋在各自心中。
其實,如果她什麼也不表露出來,就像以前一樣,一直這麼下去,我不想嫁人,她也不想嫁人,我們也許還能繼續在外面遊山玩水、逍遙自在很長時間。
但這是不可能的。她遲早會隱瞞不住,而我也遲早會發覺她的端倪,這一天總會到來。她也許就是清楚這一點,所以借酒壯膽,鼓足勇氣賭了一把。神醫女特工:天才六小姐
結果賭輸了。
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棧,現在還只是下午,天色都沒有黑,我卻一頭倒在了牀上。
我很難受。
水鈴蘭……她應該比我更難受百倍吧?
我還有天璇教可以回去,而水鈴蘭無處可歸,也沒有什麼可以依靠的人,我甚至想不出她就這麼一個人離開,還能去什麼地方。
但其實,我們是一樣的孤獨。
我在牀上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客棧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像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時我就看到她騎馬一路狂奔過去,可嚇人了,這不,果然出事了……”
“我想起來了!我早上的時候看見那姑娘進過你們客棧!……”
“這姑娘好像是和另一位姑娘一起來的,那姑娘現在還在客棧中呢……”
我打開了客棧房間門,正迎面碰到一羣人正朝我這邊趕過來,領頭的客棧小二一看見我,立刻叫起來:“對對!就是這位姑娘!”
我心底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好預感,問道:“出什麼事了?”
客棧小二一臉焦急地道:“姑娘和早上那個一起來訂房間的穿淺綠色衣服的姑娘,應該是朋友吧?”
我的心臟開始猛烈地砰砰跳起來:“是,怎麼了?”
客棧小二一頓足:“那姑娘……姑娘趕快去看看吧,那姑娘騎馬到城裡的飛虹橋邊,大概是馬蹄踩上路面上結的冰,滑倒了,連人帶馬摔了出去,現在已經……唉!”
我全身的血液也像是結成了冰。
跟着一羣人,衝到錦州城內的飛虹橋邊。飛虹橋是一座坡度很陡峭的拱橋,以青石板砌成,現在數九寒冬,橋面上結了厚厚一層冰,十分容易滑倒。來往行人步行都要小心翼翼,騎馬的絕大多數也要下馬行走,縱馬從這麼光滑的冰面上疾馳過去,簡直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飛虹橋下落滿積雪的河岸上,圍着一大羣人,正在對中間的什麼指指點點。我擠開人羣衝進去,在雪地上見到了一匹摔斷了脊樑,已經奄奄一息的棗紅馬。旁邊不遠處,是另外一個身穿淺綠衣裙的女子身影,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雪中,身上落滿了厚厚的積雪。
我恍恍惚惚地走過去,把她從雪地上抱起來,她的脖頸軟綿綿地朝下垂去,彎成一個無力的弧度。
我扶起她,看見她的臉上,有兩道白色的冰霜。劃過臉頰,一直掛到下頜處,在半明半暗的暮色和飛虹橋邊剛剛亮起來的燈火照耀下,折射出清冷悽迷的光芒。
那是她的淚水凝結而成。
風漸起,大雪漫天。
……
那之後,我帶着水鈴蘭的骨灰,回了一趟天璇教總壇。
我把教主的位置傳給教中最得力的一個下屬,然後便宣佈徹底脫離天璇教,並且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再不過問江湖上的事情。
後半輩子,我大約就是繼續和水鈴蘭一起,走遍我們以前沒有走過的天涯海角。
這段旅途,我本來是打算一個人走的,然而在從五指峰上下來後不久,我碰上了一個年輕男子。
他也是一副江湖遊子的打扮,騎着馬帶着行李,戴着箬笠披着蓑衣,頗有風塵僕僕之意。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掀起斗笠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向我詢問這附近可有投宿的地方,態度很客氣,聲音也很好聽,身上自有一種文雅溫潤的貴族氣質。
我給他指了路,他問道:“兄臺可是也要遠遊?”
我已經退出江湖,不想招惹是非,現在做的是男裝打扮,臉上也帶了人皮面具,就是一副普普通通的容貌。
我說:“正是,我要去西邊。”
他笑道:“那巧得很,我也要西行,同是天涯浪跡人,既然順路,不如結個伴一起走怎麼樣?”
以前如果有年輕俊秀的男子在路上向我搭訕,我大都會順竿子上去調戲兩句,要是有心懷不軌的就惡整一頓,至於臉皮比我薄的,多半在我風情萬種熱情主動地貼上去的時候,就已經被我嚇跑了。
但現在我已經沒有了這種心情,而且對於這個男子,我似乎莫名地有一種好感。也許是因爲現在我穿了男裝又易了容,對方肯定不是衝着我的姿色來的,讓人感覺舒服些。
我們並騎而行,我問那個男子:“你往西走,是要去什麼地方?”含情沫沫,總裁要結婚
男子搖搖頭:“我並沒有某個特定的地方要去,不過是想遊歷天下,遊山玩水罷了。兄臺呢?”
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帶在身邊的骨灰瓶:“我也沒有,只是我有一個好朋友,生前想親自去看看遊記上寫的衆多風景勝地,我現在帶着她一起去,滿足她這個願望。”
男子嘆息一聲,讚道:“兄臺真是情義深重。”
我們一路同行,一直到進了原本屬於西陵的地界,現在這裡已經是東儀的國土了。
這一路過來,我已經知道了這男子的名字叫藍凌,是夏澤人,他也知道了我是女扮男裝,以前是江湖中人,現在已經不再是了。
其他的藍凌不願意明說,我們都是有過去的人,我也不會貿然把自己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別人,自然同樣不會追問。
不過,看藍凌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文雅氣質,應該是出身於王公貴族之家。他的年紀看過去大約在二十五六歲的模樣,也不算翩翩少年郎了,眉宇間隱隱有一種深遠之色,想來應該是過去有一段故事,纔會像現在這樣孤身一人在外遊歷。
我們相處得很好。藍凌當真是我見過的最溫柔最細心最斯文有禮的男人,愛乾淨,會做飯,心靈手巧,脾氣又特別好,跟我這種大大咧咧的性子正好相反。
我常常笑他,這性格能甩隨便哪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幾條街,他以後要是娶了老婆,他老婆一定過得很幸福。
藍凌每一次也是笑:“我還沒娶過老婆,你既然這麼中意的話,那你嫁給我怎麼樣?”
開始的時候我都是當他開玩笑,但次數多了,我漸漸發現,他儘管語氣像是玩笑,但目光都是認真的。
越是一路同行過來,我越來越能感覺得到他對我的感情。
我竟然也漸漸開始真的考慮,如果我嫁給他的話,會怎麼樣?
藍凌是我很喜歡的那一種男子的類型。雖然不會武功,但我自己的武功已經夠高了,不指望他在我上頭替我撐着,甚至完全可以不用擔心他欺負我。我可以預想,如果我們在一起生活的話,儘管平平淡淡,但一定會過得很溫暖踏實。
溫暖和踏實,是我現在最缺少的兩樣東西。
人終歸不是浮萍,一直孤身一人在外遊歷,總會覺得寒冷漂泊,無根可依。但如果有另外一個喜歡的人一起同行,就不會有這種感覺,就好像以前我和水鈴蘭一起遊歷一樣。
而且,不管是不是在外遊歷,我都冷了太久太久了。
很想有一個人的懷抱可以躲進去,很想有一個家可以屬於我,很想在寒冷黑暗的夜裡,風雨夜歸的時候,有一間暖融融點着燈的屋子可以叩門而入。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儘管我現在對藍凌也許還談不上是愛情,但我這輩子最深最熾熱,最轟轟烈烈的愛情,已經在我的青春時代,盡數耗在了晏染一個人身上。
人已經成長,作爲少女時的那種感情,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重來。時光殘酷,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在我們到一個小鎮上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小酒鋪裡停下來歇腳,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藍凌。我對他很有好感,現在能做到的,就是願意爲他付出忠誠,對他託付未來,至於將來會不會有愛情,這隻能順其自然。即便實在沒有愛情,在一起天長日久地相處多了,也有不可替代的深厚感情。
他若願意接受的話,我就真的嫁給他。
藍凌聽完後,似乎是早就預料到我會這麼說,微微一笑。
“阿璇,能在一起平靜溫淡地廝守一輩子,這已經很不容易了。世間多少有緣無分之人,儘管彼此間愛得天崩地裂生死不渝,卻連這一點都不可得。”
我也笑起來:“這倒是真的。聽你的這語氣,你也有過愛而不得的經歷?”
藍凌點點頭:“有啊,不過我們今晚還是別提往事了,你答應嫁給我,這是高興的事情,應該慶祝纔對。”
他說着便把酒鋪老闆叫過來,要了一罈酒,給我倒上。
“你喜歡的梨花白,只是這裡的酒鋪太小,應該不是多好的酒,將就一下吧。”
我頗有點詫異:“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梨花白?我好像沒跟你提過吧?”
他只是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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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懂藍凌是什麼情況的,去百度一下太子妃升職記的主角,就知道咋回事了……
快到月底啦,照例準備好車票以備老司機檢查,下個月應該就要完結了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