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心情很鬱悶。.
去過西陵一趟,幫綺裡曄從即墨缺手中救出濯纓之後,我回到了我住的海島上,還帶上來一個讓我很頭疼的人。
濯纓中了幻術,需要作爲伽印族人的夙沙羽混進西陵皇宮去幫她解開幻術,這個混進皇宮的過程代價有點一言難盡,於是夙沙羽趁機敲詐了我,以我半年之內不準甩開他作爲條件,才願意答應進宮救人。
濯纓離開西陵皇宮時,這個半年期限只過去不到一個月,後來路上走了一多個月,也就是說,夙沙羽還有四個月的時間可以留在海島上,我連躲着他都不行。
夙沙羽有了這個條件的保證之後,一下子變得十分囂張。以前在崇安岐黃司時還比較收斂,現在反正我不能趕他走,那姿態頓時就不一樣了,活脫脫一個無賴。
我喜歡清靜,在海島上一貫是一個人住一個院子裡的,藥僮和下人們住在外面。夙沙羽一上島,二話不說就直進我的院子,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自己三下五除二地在我隔壁整頓了一個房間出來,佈置得舒舒服服的,一屁股就賴在裡面不走了。
我惱火:“這裡的空屋子多得是,隨便收拾出一座都可以給你住,別住在我院子裡。”
夙沙羽坐在房間中央翹着個二郎腿優哉遊哉:“你答應過不準甩開我,也沒說甩開多遠的距離,我就要住你旁邊的房間,你不能趕我走。”
我:“……”
頭疼地:“好,那你就在這裡住着,不準再搬了。”
反正以前在岐黃司的時候也是跟他住在一起,區區四個月時間,我難道還忍不過去麼。
結果還真是忍不過去。
在岐黃司的時候他不能走路,到哪裡都要靠別人推着輪椅,但現在兩條腿好好的,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全島上沒有比他武功更高的人,誰也攔不住他。
我這一趟去中原,帶回了大量的藥材原料,回到島上便開始研製。島上的房屋大部分都建造得很簡單,只有這專門用來製藥的藥坊十分講究,是很大的一個院子,裡面有好幾重房屋,規模跟岐黃司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夙沙羽也沒什麼事情幹,天天就在我後頭晃悠,表面上說是給我幫忙,其實就是在添亂。沒話找話地纏着我問個不停:“這島上就沒有幾個人,你在這裡研製出來的丹藥,拿給誰去試?”
我沒好氣:“這不是還有你麼?反正你在這島上也是光吃飯不幹活,正好發揮一點價值,用來給我試藥。”
夙沙羽笑吟吟地:“可以啊,你這些都是什麼藥?”
我說:“蛇蠍蛛蟾丹,腐肌蝕骨散,腸穿肚爛丸,你想先試哪個?”
夙沙羽毫不猶豫地張開口:“你說哪個就是哪個。”
我也毫不猶豫地隨手拿起一顆拋進他的嘴裡:“那就先試試腸穿肚爛丸好了。”
夙沙羽一臉滿不在乎根本沒當回事兒,一口就真的把那顆藥丸吞了進去,結果片刻之後,捂着肚子彎着腰,咬牙切齒地衝出去找茅房:“你居然真的忍心下這個手……你給我吃的是什麼?”
我輕描淡寫說:“竿影丸,巴豆爲原料特製的,藥效發作提到了最快,立竿見影。”
夙沙羽:“……”
……
藥坊裡面並不是天天都有事情忙,我的大部分時間其實都花在藥田裡面。這座島上有各種各樣的氣候和地貌,可以種植成千上萬種藥草,幾乎能做到自給自足,所以我可以隔幾年時間纔回一趟中原。
藥田裡種植和照料藥草的活,自然是比較辛苦的,但我很願意親手做。並不是只是爲了藥材,而是享受那個栽種,培育和收穫的過程,也算是一種樂趣。
夙沙羽對這藥田也更加感興趣。我以前見到的他,作爲伽印族的王,總是一副慵懶、高貴、強悍、優雅的模樣。從未曾想過他穿着粗布衣衫,戴着個斗笠,拿着個鋤頭,挽着袖子和褲腿踩在田地裡面,身上沾滿泥點的樣子,倒是十分好笑。
夙沙羽覺察到我在看他,風流倜儻地站起身來,一撥腦袋上的斗笠:“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英俊瀟灑的藥農?”
我把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他的褲襠處,微微挑起眉毛。
夙沙羽顯然是沒料到我會盯着他的這個地方看,下意識地一低頭,沒看到什麼,怔了一下,臉上的笑意一點點邪氣起來。
“一直看我這裡幹什麼?難不成是對我有所圖謀?”
我說:“你剛剛揮鋤頭的時候動作太大,褲襠底下裂開了,你從上面看不到。”
夙沙羽:“……”
把鋤頭一放,朝我走過來,拉着褲子就要往下脫:“沒關係,你給我補。”
我:“……”
……
這四個月,儘管我無數次被弄得無可奈何,頭疼不已,煩不勝煩,然而時間竟然奇異地過得飛快。
以前我在海島上的時候,毫無波瀾的平靜日子也同樣過得很快,然而那時日期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島上終年氣候溫暖,沒有冬夏之分,我從來不記日期,只是從每天白晝黑夜的長短變化來大致感知四季。
而現在,我幾乎是一天天地望着日子從我眼前飛掠過去,彷彿只是一轉眼間,就到了八月。
我答應過夙沙羽的半年時間,很快就到了。
夙沙羽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裡,倒是稍微老實了一些,只是要我帶着他在海島上走一走。
這座海島不小,只有一小片地方被開闢了出來,其他地方都是荒山野嶺,但風景極爲旖旎綺麗。
八月裡也有大片大片的鮮花盛開,草坡上和樹梢頭到處搖曳着燦爛繁盛的花簇,海風一來,花瓣漫天如雪。有一部分樹木仍是隨着秋季的到來而轉變了顏色,金黃火紅灼灼交織,如火燃燒,繽紛斑斕,與花朵的明豔色彩交相輝映。
我以前閒來無事的時候也會在海島上閒逛,有很多地方都被開闢踩踏出了彎彎曲曲的小道,一直通往海島一側那座山的山上。
我們從山腳下爬上去,到了接近山頂的地方,這裡地勢很高,已經沒有森林和灌木,只有滿山綿延起伏的草甸。草葉細長綿密,看過去柔軟而毛絨絨的,青碧中泛出帶着暖意的鵝黃色,在陽光的照耀下流轉着絲絲縷縷的金光,像是大片上好的絨毯,在山野中鋪展開來。
仰望青空一碧,遠眺海闊潮生,俯瞰層林盡染。而在我們身邊,長風浩浩,草海茫茫,漫山的長草在海風裡簌簌地飄拂。
夙沙羽坐在草地裡的一塊山石上,折了一片草葉,開始悠悠地吹奏。
他吹出第一句曲調的時候,我就霎時間臉色驟變。
那是我在南疆伽印族裡的時候,夙沙羽教我吹奏的第一支曲子!
他……不是已經失去關於我的記憶了麼?怎麼還會記得這支曲子?
夙沙羽彷彿沒有注意到我的震驚變色,一直到把那首短短的小調吹完,才緩緩地轉頭望向我。
我啞着聲音開口:“你……你記起來了?”
夙沙羽失去記憶,是因爲幻術術法的反噬,但是這反噬終歸不是真正的幻術,沒有那麼靠譜,也許被抹去的記憶能回來也說不定。
夙沙羽微微一笑。
“沒有,我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這支曲子是我五六歲時候就學會的,那時的記憶我一點也沒少,並不影響這支曲子。”
我暗中鬆一口氣。他五六歲的時候我還不認識他,被抹去的只有關於我的記憶,這支曲子自然不包括在其中。
夙沙羽望着我,微微眯起了一雙狹長的眼睛。
“但是……你剛纔說我記起來了,那麼說明你也知道這支曲子,而且它跟我們兩人都有關係。”
我又是臉色一變。夙沙羽的目光緊緊直視着我的眼睛。隨身帶個異空間
“我很早就可以肯定,雖然你否認了無數次,但你就是那個我忘記的人。”
我本來還想再找藉口辯解,但轉念一想,都已經暴露到了這個程度,夙沙羽剛纔的語氣那般清晰篤定,再死不承認也沒有什麼意思。最終只是默不作聲。
夙沙羽繼續道:“我不知道我們發生過什麼,也不想記起來。即便我們之間有過仇怨,現在我不記得了,你對我也不再有怨恨,甚至連芥蒂都沒有,是不是?”
我還是默不作聲,因爲這還是無可否認。
我對夙沙羽,曾經的確有過怨恨,在他抓走玉花璇,對我下藥的時候,我對他簡直恨之入骨。
但這世間沒有永遠只如當初的愛,也沒有永遠淡化不去的恨。桃李春風,江湖夜雨,花落去燕歸來,世事茫如天水有云萍,聚散不知幾何。
後來再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忘卻了前塵過往,我也放下了憤怒怨恨。若我對他還有芥蒂的話,我們根本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根本就無可反駁。
夙沙羽一見我默認,目光漸漸地灼燙起來,朝我走近一步。
“不……你何止是對我沒有芥蒂,你分明是喜歡我的。否則你不可能答應半年不甩開我這種條件,也不會讓我一路跟到這個海島上來,這裡是你避世隱居的地方,如果不是最重要的人,你根本就不會讓人知道。我在這裡天天纏着你,你表面上很煩,但其實心情分明很好……”
南疆人說話便是這麼直白得讓人吐血,我只覺得臉上像是有火在燒,現在的臉色想必十分精彩,實在沒法再聽下去,也完全不知道用什麼反應來對他,乾脆一轉身就想走。
夙沙羽身形一動,已經到了我面前,攔住我的去路。
“你躲不開的,能躲得了現在,還能躲一輩子不成?”
我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頭已經翻涌成一片混亂的浪潮,極力保持着聲音的平靜。
“沒有什麼一輩子,我答應你的半年時間已經到了,過兩天你就離開這座海島,再也不準上來。雖然我武功不及你,但這裡是我的地盤,我允許誰來不允許誰來,還是有本事做得了主的。”
夙沙羽臉色驟變。
“爲什麼?你明明是願意我留下的,爲什麼還要我離開?”
“我從來沒說過願意。”我轉過頭去不看他,“我也沒理由非向你解釋原因不可,你不能留下就是不能留下。你回你的伽印族去,我繼續留在我的海島上,一輩子不會踏足陸地,你不用想着再見到我。”
我的確沒有必要回陸地。以前回去都是爲了收集藥材,研究醫術製作丹藥,但在這連人都沒有幾個的孤島上,學醫製藥根本沒有多大的意義,不過是我的消遣之一而已,想放棄就可以放棄。我的醫術已經全部傳給了白翼,白翼現在的醫術應該已經不在我之下,中原那邊也不需要我。
夙沙羽的眼裡一下子就閃爍出了怒火。
“不行!你讓我回去可以,但你必須給我一個說法!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把我打發回去,連個解釋都沒有,你覺得我會甘心就這麼離開?”
我當然知道他不會甘心。換做是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稀裡糊塗地被人趕走,連原因都不知道,肯定都不會心甘情願,甚至是一肚子的怒氣。
但我實在是沒法告訴他這個理由。
即便已經放下了過往的恩怨情仇,糾葛不清,但並不意味着我就能對一切釋然。
我那副怪物一樣的身體,第一次在南疆被夙沙羽發現,撫養我長大的爺爺死去;第二次在玉家被玉家人發現,我殺光了來參加喜宴的幾十口人;第三次在伽印寨被水濯纓發現,夙沙羽被埋在九寒洞中,阿璇與我決裂離我而去……每一次都伴隨着變故、災難和血光,每一次都帶來了我一生中最大的波折。
這副身體,是我最深的噩夢。
夙沙羽如今已經忘記了我身體的事情,現在要我主動告訴他,我是一個天生畸形,受到詛咒的怪物,所以我不願意他耽誤在我身上,這怎麼說得出口?
但我也不願意隨便捏造一個謊言騙他,沉默半晌,唯有再次轉過身去離開。
夙沙羽一步追上來,猛然扣住我的肩膀,一把將我的身體轉過來。
“不準走!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就別想離開這裡!”
我望着他落在我肩上的那隻手,沒有生氣,只是輕聲道:“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們當年的仇怨,也是因爲像現在這樣的原因而起。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歡被矇在鼓裡,但我也不喜歡被人強迫,那你能不能……爲我退一步?”
夙沙羽在聽到前半段話的時候,就已經一臉驚駭,像是被火燙到一樣,一下子放開了我的肩膀。等我說退一步的時候,他真的趕緊朝後倒退了一步,整個人彷彿有些手足無措,略帶慌亂地望着我。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強迫你……”
我嘆息了一聲,搖搖頭:“我也很抱歉。”
說完便第三次轉身,朝山下走去,這一次夙沙羽沒有再攔我。
我一直走到半山腰,草地與森林的交界處時,回頭望去,夙沙羽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個地方。
暮色四合,長風過海,他的身影幾乎消融進漸漸蒼茫的霧靄之中。
……
回到山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我完全沒有胃口吃晚飯,恍恍惚惚地走到山坡另一側的谷地裡,那裡有一處天然的溫泉池子。因爲島上有一座火山,很多地方冒出來的泉水都是熱的,島上的人洗澡從來不用燒水。
我連衣服也懶得脫,直接撲進了溫泉水池裡面。
這裡的池子水很深,我漂浮在水面上,對着上面星光迷離的夜空,閉上了眼睛。
濯纓以前勸過我,不必太介懷於我的身體,其實並不是人人都在乎,比如玉花璇,比如夙沙羽,比如她自己。
只是她勸的時候,那樣子也不像是抱着太大的希望。她知道這具身體給我帶來過多少痛苦和磨難,那麼多年來刻入骨髓最深處的噩夢,怎麼可能是她幾句勸言就可以化解。
我知道他們不在乎,問題在我自己身上,是我太在乎,是我自己恐懼自己的身體,厭惡自己的身體。
而我現在才發現我竟然這麼懦弱,我恐懼的,我厭惡的,我就不敢去面對。
夙沙羽……他走了之後,我真的就只能在這個海島上,獨自度過漫漫餘生。
溫泉水很溫暖,然而我泡在裡面,卻只覺得一片冰冷,徹骨生寒。
我翻了一個身,深深吸一口氣,讓整個人沉到溫泉池子深處去,任由泉水沒過我的頭頂。
“晏染!”
上方似乎傳來一聲疾喊,因爲有水層的阻隔,聲音十分微弱模糊。我還沒來得及出水看是怎麼回事,就聽見嘩啦一聲水響,有人也跳下了溫泉池子,一把將我從水中拉起來。
這除了夙沙羽,不會有第二個人。
我乍然出水,頭髮全散了下來水淋淋地披在臉上,甩開頭髮才露出臉來,掙脫開夙沙羽的手:“你幹什麼!”
夙沙羽把我拉到溫泉池邊緣,把我全身上下掃一遍,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看見你連衣服都不脫,沉在水裡一動不動,以爲你出了事情。”
我沒好氣:“我只是想泡泡溫泉而已,能有什麼事情。你給我上去。”
因爲剛纔的事,夙沙羽似乎不敢再在我面前那麼強橫,放開了我,想到岸上去,但目光落到我身上,卻一下子停住了。
“你……”
我也低頭一看,驟然變色。《紫傾女王:豔寵男妃》
我站立的泉水裡,竟然有一縷淡淡的血跡正在漂散開來。儘管是夜裡,但星光月色十分明亮,我身上穿的又是白衣,鮮血在白色的映襯下,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我的月事來了!
這件最容易暴露我身體秘密的事情,我一向極爲留意。自己是醫者,這月事來的日子也把握得很準,每一次都會提前做好準備,嚴密遮掩起來。除了那次意外被濯纓發現以外,從未讓人看出過蛛絲馬跡。
但這幾天因爲夙沙羽的即將離開,弄得我心煩意亂,竟然連今天可能會來月事的事情都忘了。
夙沙羽的臉色也變了,猛然擡頭望向我:“你受傷了?”
“不……對,我是受了傷,但是沒事……”
我在慌亂之下,語無倫次,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麼回答。說我沒有受傷,那怎麼可能從那個地方冒出血跡來,但說我受傷了的話,夙沙羽絕對不會袖手不理。
“受傷了還在水裡泡着,上來,我幫你看!”
“不用你看!”我咬牙切齒,“我自己是大夫,知道怎麼處理自己的傷!”
夙沙羽倒是真的停下了動作。我趕緊往後退開幾步,然而一看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下更糟了。
他起疑心了。
“不對,你肯定有問題……我跟你一起待了這麼長時間,每隔一段時間,你身上就會有血腥味傳來,以前我都被你矇混過去了……你是不是有什麼怪病,或者有治不好的傷?”
夙沙羽對氣味很敏感,或者說對我身上的氣味很敏感,不止一次地在我來月事的時候發現我身上帶有血腥味。那時我跟他說我在動物身上試驗傷藥,沾了動物血的氣味,對於行醫之人來說,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看我外表上好好的,倒是從來沒起過疑心。
但現在他這麼一說,我實在是沒辦法再編造理由解釋,咬牙道:“我沒有……這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
夙沙羽剛剛放開了我,這時候卻再次朝我逼過來,目光裡似有危險的火焰灼灼燃起。
“你就是因爲這個纔不讓我留下的,是不是?這怎麼不關我的事?”
我在水中一步步往後退去,語氣也冷銳起來。
“沒錯,是有怎麼樣?但我不願意告訴你!……你想如何?硬扒了我的衣服檢查麼?”
夙沙羽停下了腳步。
他剛纔還咄咄逼人的神情,漸漸軟化了下來,帶着一種無奈而黯然的柔和,語氣也從強硬變成了輕緩。
“我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但你身上有痼疾或者有傷病的話,我很想知道,即便我不懂醫術,說不定也可以幫你找辦法……就算沒有辦法,你也不用一個人擔着。我想,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很痛苦的事吧?”
他把聲音放得更輕更低,就像是我們初遇的時候,南疆密林裡霧雨飄飛,白雲離合,輕柔而蒼茫地籠罩在羣山之間。
“我真的不能知道麼?”
我怔怔地站在那裡,望着他的面容,突然只覺得心底一陣無法遏制的衝動涌上來。
就算我是怪物,是妖鬼,是十惡不赦,骯髒污穢,被這個世界唾棄和詛咒的惡魔,他有什麼不能知道?
我有什麼不能告訴他的?
“那不是痼疾或者傷病。”我說,“那是月事。”
夙沙羽睜大眼睛。
“月……事?”
“對。”我乾脆一口氣說了出來,“女子的月事。我既不是完全的男子,也不是完全的女子,明白了麼?還不明白的話,我那裡有醫書,自己去看。”
夙沙羽呆呆地望着我,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大的反應,甚至連驚訝都沒有多少。他的那種神情,讓我想起他第一次發現我身體的異樣時,也是現在這個樣子,看不見厭惡,看不見恐懼,看不見牴觸。
——仍然是那種帶着灼熱溫度的目光。
即便是失去了記憶,他現在的反應,仍然和十幾年前一模一樣。
感覺像是過去了幾千幾萬年那麼漫長,夙沙羽終於笑了一笑,那笑意裡帶着純粹的愉悅之意,似乎根本沒把我剛纔說了什麼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了。”
知道了,僅此而已。
我一直緊縮着一顆心臟,在等待他的道歉,他的安慰,他表達他的不在意。這些儘管仍然讓人很難以忍受,但我既然都已經把最重要的說出來了,其餘的也沒有什麼受不了。
但他乾脆連一個字也沒提這些,他只是很高興。
爲我終於願意告訴他而高興。
我突然感覺全身就像是卸下了無數的沉重巨石一樣,一下子脫去了我這一輩子無時無刻不壓在身上的重量,整個人輕得像是要飄起來。
纏繞我一生的最大的噩夢,現在就像是掛在身上的一縷蜘蛛網一樣,微不足道,彷彿隨手一拂就可以拂去。
我把我最深的秘密告訴給一個人,他不關心這個秘密,只是因爲我的坦白而如此欣喜。
以前夙沙羽不在乎,只是我在乎,我過不去那道坎,解不開這個心結。
現在夙沙羽仍然不在乎,而我……似乎也不在乎了。
這個海島上只有我們,他不在乎這個秘密,就等於我身邊的人都不在乎。
就算我回到了滾滾紅塵茫茫人海之中,其他人都憎惡敵視我,但他們都是與我無關之人,他們的憎惡敵視又與我有何關係?
像是以往的一切都煙消雲散,冰化雪融,我也微笑起來。
“知道了就好。”
夙沙羽上了岸,對我伸出手。
“先上來吧,雖然是溫泉,來月事的時候應該也不能泡在水裡。”
我沒理他的那隻手,從旁邊走上去:“這池子纔多深,我來月事又不是廢了,自己可以上去。”
夙沙羽卻是嘴角一勾,直接伸出兩隻手來,猝不及防地一把把我抱了上去。
他個子比我高大得多,這一抱輕而易舉,我根本沒想到他會突然做出這種動作,一驚之下反射性地猛然一推他,但武功差他太多,根本沒有推開。他猛然一擰身子,不讓我再次摔到溫泉池水裡面去,結果兩人一起摔倒在溫泉邊的山石上,他墊在我的下方。
夙沙羽躺在地上帶着笑:“這麼主動?”
“放手!”
我手忙腳亂地想要站起來,他倒也沒有攔着我,只是含着笑意,慢悠悠地隨着我站起身。
我來溫泉池這邊的時候,本來就不是閒情逸致特意過來泡溫泉的,什麼替換的衣服也沒有帶,這時候全身水淋淋的,衣服全貼在了身上,狼狽不堪。這海島上雖然暖和,但現在是晚上,被帶着涼意的海風一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我回去穿衣服了。”我咬牙,“你離我遠點。”
夙沙羽像是根本沒聽見一樣:“我聽說來月事時不能受寒,現在我們都沒有乾衣服可換,這裡距離住處還遠得很,你總不能這麼一路吹風回去。”
我掃他一眼:“那你有什麼辦法?”
夙沙羽一下子撲了過來,往我的身上纏:“也沒有什麼辦法,只能我抱你回去,至少可以幫你擋擋風,貼在一起也溫暖一點。”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