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蕪被推的一個踉蹌,呆呆的站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她的成長軌跡一向是簡單的,除了師傅與佛偈便無所依傍。
在她的世界裡,人與人再簡單不過,有緣則綿延千里,無緣則寸步難行,她的性格又向來柔善,從不與人交惡,既是不願,也是不會。
師傅常教她,放下自在!
可是這一次,她竟忘得一乾二淨!
放不下那個風姿出衆的男兒,放不下這段初次萌芽的心動,放不下的太多太多!
故而今次第一次與人發難,竟落得這般難堪,她就好似佛祖筆下的小小妖精,那點晦暗無知的小心思也有些無所遁形!
屋子裡安靜的厲害,只聽得到莫熙兒在被窩中濃重的呼吸聲,綠蕪愣了好一會,走上前去,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肩膀:“你……你睡了嗎?”
被窩裡半晌沒有迴響,就在綠蕪心中覺得不安難耐之際,莫熙兒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眼神冷冽,“你今天究竟在發什麼瘋?”
綠蕪的臉色被燭火的陰影切割成無數細小的黑暗,看着熙兒的眼睛,卻覺得一股心酸涌上心頭,鼻音有些濃:“我、我就是怕……”
“你怕什麼?”莫熙兒也沒有了睡覺的心思,她的滿腹委屈彷彿自此刻有了發泄的出口,“喜歡你的人那麼多,太后娘娘看重你,滿宮上下對你無不拍手誇讚,你喜歡的人就近在眼前,你日日夜夜都能看見,你怕什麼?”
話音剛落,她也有些難以抑制心頭的激動,喘息了兩下,低聲喃喃:“可我呢?我被人罵作狐狸精,處處針對敵視,我小心翼翼的活在這裡,步履維艱,我心愛的人,他在哪裡,如今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綠蕪此刻簡直後悔極了,她相信熙兒不是口蜜腹劍之人,只是今日意氣用事,難以自持。
如今真是悔不當初,悔自己不該不信任這個朋友,也悔自己不該這般意氣用事,默唸幾句阿彌陀佛,低聲道歉:“對不起。”
莫熙兒痛苦的閉上眼睛,復又睜開,眸中已經一片清明,聲音理智而沉默:“你沒錯,是我錯了。”
從一開始就錯了,不該心存僥倖踏足皇宮,明知這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窟,卻爲了逃離虎穴毅然決然飛奔而來。
既然來了,便該早早和太后言明立場,尋求庇護,是她冒昧,自以爲慈寧宮滴水不漏,卻忘了帝王之權,遍佈朝野,何況區區慈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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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蕪看着她臉色白的嚇人,心裡也是害怕,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熙兒,是我不對,你不要生氣可好?”
她不會甜言蜜語哄人開心,如今說了道歉,便是真的這般想的。
莫熙兒搖搖頭,長長的嘆了口氣:“你沒有錯,你只是愛上了一個不會永遠只屬於你的男人。”
她看着綠蕪那張肖似自己,不施粉黛的臉,好像有什麼話是想要告訴自己,又像是要告訴對方,“也許你不懂,今天的這種痛苦永遠不會停止。
它會隨着時間在你的心頭烙下永不消散的傷口,日復一日的提醒你,你心愛的男人,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永遠不會停下掠美的腳步。
後宮需要權利的平衡,他對女人的認識,將只會停留在利用身份或者掠奪美色的地步,一生一世一雙人,從來都不會出現在他的字典裡!永遠不會!”
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大聲,彷彿是藉着告訴綠蕪的機會,將自己面前這條路的絕
望一一擺在面前。
綠蕪被嚇到,後退一步,捂着胸口看着她:“熙兒,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莫熙兒無力的垂下頭,捂住了眼睛,好像隔開她與世界的視線,就能夠將一切阻擋在自己的生活以外,但她知道,徒勞,一切都是徒勞!
“你不該懷疑我!”莫熙兒的聲音再也沒有半分溫度,“我既對你說過,我不願成爲陛下的女人,就一定是這樣想的!也許我會因爲權宜之計對他人撒謊,但對你,我不會!”
她不會告訴對方,對於自己來說,一份沒有利益衝突的友情是多麼重要,一個相談甚歡的朋友是多麼可貴!
綠蕪聽了,心裡就好像被扔進了一顆醋泡的果子,酸脹痛楚,她不知道,這種滋味,叫做內疚:“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對我說的話……”
她頓了頓,接着說道,“也許我是嫉妒,嫉妒你擁有這樣傾城傾國的姿色,讓陛下對你念念不忘,一再退讓。
也許我是嫉妒你的金匱醫術,可以助你成爲本朝第一位醫女,讓你把太醫院束手無策的太后從生死邊緣拯救回來。
也許我是嫉妒你,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能守住自己的心……可是我很怕,我很怕這些你都不想要的東西,是我無論如何也爭取不回來的。
也很擔心,如果有一天,你願意爲陛下低下頭顱,那其他人將永遠不復存在!”
莫熙兒看着她的眼睛,苦澀的笑了:“美貌、醫術?”
一顆晶瑩的淚水順着她美麗的臉頰滑落,“如果你羨慕我,嫉妒我,那你要不要看看,這些都爲我帶來了什麼?”
說着,她將身上的內襯褪去,露出雪白的肌膚,手臂處無數道青紫淤痕驚呆了綠蕪的眼,那不是男女歡好的迷情,簡直就是凌虐,她驚慌之下捂住了嘴巴:“這……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莫熙兒抱着胳膊,將身體蜷縮成嬰兒狀,冷的發抖:“這就是你所說的帝王之愛!”
“是陛下?”綠蕪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搖頭,“不,不會的,不會是陛下……”
他是那麼威嚴霸氣的王者,他笑起來的樣子又是那麼的陽光燦爛,儒雅敦厚,他怎麼會對一向喜歡的女子做出這樣的事情?
可是看着熙兒痛苦的神色,看着她掙扎不安的恐懼,有一個聲音一直默默的再說,是他,一定是他。
除了皇帝,沒有人夠膽量傷害熙兒,也沒有人可以讓熙兒受到這樣的傷害和屈辱之後,還將一切閉口不提,息事寧人!
綠蕪“噗通”一聲坐在了牀邊,只覺得手腳發軟,渾身冰涼:“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莫熙兒將臉埋進膝蓋,緊緊的抱着自己,試圖給予自己一絲溫暖,“如果這就是你羨慕嫉妒的,我真的寧願自己什麼都不曾擁有!”
“對不起,熙兒,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綠蕪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想要抱抱熙兒的手停在半空,卻遲遲不敢落下,她不敢想象今天熙兒失蹤以後究竟面對了什麼。
她也不敢想象這身傷痕是怎麼來的,她好恨自己,爲什麼沒有去找她,爲什麼在她回來之後沒有關心她,安慰她,反而對她惡語相向,質問糾結,這一刻,她悔恨的恨不得殺了自己。
聽到綠蕪的哭聲,莫熙兒好像迴歸了少許清明,她擦乾淚水,拍拍對方的肩膀:“好了,別哭了,我沒事!這不是好手好腳的回來了
嗎?”
聞言,綠蕪更是悔恨交加,哭的更難過了。
她從來沒有這樣對一個人覺得抱歉過的,明明是相見恨晚的好姐妹,她受了這樣大的委屈,自己竟沒有第一時間幫助她,安慰她,反而懷疑她,撕開她的傷口再一次狠狠傷害她。
也許內心深處,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根本不能接受自己心動的男子,那仿若神邸的俊朗男兒,竟會對一個弱小女子用強,她不知是該嫉妒熙兒,還是該放棄這份剛剛萌芽的喜歡!
糾結難捱的痛苦讓她不敢面對對方!
“熙兒,我……”綠蕪哭得整個人開始哽咽,她覺得有好多話想要跟對方說,可是再多的話都只能匯聚成一句無力的對不起。
莫熙兒此刻已經冷靜,她知道自己有些遷怒於這個內心單純的朋友,或許是因爲太想要獲得認同,也或許是因爲她太想從朋友身上得到支撐與安慰,所以當事與願違的時候,她就奔潰了。
此時的她已經不再覺得彷徨不安,再多的傷感都不能影響自己的生活,她要面對的牛鬼蛇神那麼多,實在不想連身邊僅有的溫暖也推開了。
想到這裡,她主動伸出手,抱住了那個哭的發抖的女孩,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好了好了,不哭,乖!”
在她柔聲的呵護下,綠蕪的心緒漸漸平息,眼睛哭的通紅,莫熙兒反倒笑着寬慰她:“我這不是完好無缺的回來了嗎?不過一整天水米未進,回來還要跟你賭氣,可餓死我了。有沒有吃的?”
她這樣一說,綠蕪才發現自己竟也是呆坐了一日,心緒不寧,滴水未進,兩人相視,均“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到底是年輕的孩子,在她們的世界裡,一切不幸都不會那麼難以抵抗,年輕芬芳的身體會給她們源源不斷的希望,讓所有磨難都有可以解決的辦法!
這是她們最堅強真摯的初衷,或許正是因爲如此,她們的出現纔會讓後宮之中這般惴惴不安吧!
好在時間尚早,倆姑娘整理了一下,決定去慈寧宮的小廚房碰碰運氣。
御書房的燈盞今日被刻意加多了兩盞,光明好似白晝,李曄合上一本奏摺,放下手中的硃筆,揉捏着眉心。
張澤海端着一杯暖茶進來,換下桌上那杯已經冷卻的茶,站在身側,低頭不語。
李曄睜開眼睛,“人送回去了?”
“稟皇上,已經送回去了!”張澤海捉摸不定主子這是何意,也不敢邀功,只老老實實回答道。
李曄的手緩緩敲着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音:“母后那裡怎麼說?”
“太后看了欽天監主筆呈上去的帖子,倒也沒有發怒,只說一切隨緣,這樣看來,太后應該是打消了收莫姑娘做義女的念頭吧。”張澤海小心翼翼的揣摩着皇帝的臉色,回話道。
李曄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半晌,端起茶抿了一口:“恩。”
張澤海聽出來皇上心情不錯,從懷裡掏出一支袖珍的判官筆呈上:“陛下,這是邊陲發來的密報。”
李曄眼中精光一閃,接過展開。
張澤海的身份尚且不能過目這些,只能退後三尺,繼續等候吩咐。
突然,聽到李曄縱聲大笑:“好,好一個李青峰,朕沒看錯人!”
張澤海聞言,跪下大聲道:“奴才向皇上賀喜。”
皇帝的笑聲傳出御書房,一直飄上天空中清朗的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