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之中燭火明媚,牀上的美人靜靜地安睡着,不知是否因爲昏迷和受傷,容色之中令人不敢逼視的靡豔幽沉在燭火下淺了些,那種虛弱的蒼白讓他此刻看起來更像另外一個他,或則說這具身體裡的另外一個靈魂——元澤。
秋葉白指尖輕輕地停在了他的嘴脣上,忽然想起之前,他曾如此肆無忌憚地逼迫過來,掠奪她的理智,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凌亂了心神。
再往前就是那個黑暗幽迷的夜晚,更是讓她發現了全不像自己的自己。
那麼這個男人,簡直就像是暗夜之中的魔,引誘着人心的墮落。
又或者,也許一開始……被誘惑了的她,原本就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堅定,否則又怎麼會被引誘?
秋葉白閉上眼,無奈到苦笑出聲。
所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百里初說得對,她若是真的如自己說的那樣厭惡他,方纔那種看見他脫離生命危險的那樣一刻,那種心情瞬間放鬆和如同自己劫後餘生的慶幸歡喜,又如何解釋?
她緩緩地靠在牀邊坐了下來,把自己的傷腿擱在牀沿上,曲起另外一條腿,擱着手,隨後她低頭靜靜到看着百里初安靜的面容。
在這個夜深人靜,無人在場的時候,在他安靜沉眠而全無威脅的時候,她方纔可以讓自己也安靜下來,看一看自己,看一看他……
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會讓一具身體裡具有這樣矛盾的靈魂?
百里初若是‘惡’,那麼元澤就是‘善’……不,即使是元澤也並不符合世俗意義上的善,他會生氣,會對食物有難以剋制的‘慾望’,全不似一個真正的出家人。
他就像一個謎,又或者一片迷離的山,總有幽幽霧氣遮掩了最真實的一面。
“殿下和國師是同一個人,卻又是不同的,您可以將殿下當成國師冷酷的另外一面,也可以將國師當成殿下心中最後的一片光明。”
一道不男不女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忽然在門邊響了起來,秋葉白瞬間一驚,她竟然沉迷在自己的思緒裡,全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
似乎,每一次牽扯上百里初的事情,她便會全不像自己……秋葉白眸色微微暗沉,自嘲地彎起脣角,淡淡地道:“甄公公,您想說什麼,想讓我如同接受元澤一樣,接受百里初麼?”
她當初接受元澤原本就是計中計,她雖然中意元澤醇厚溫柔,但是卻並沒有可以到以身相許的地步。
老甄端着藥碗進門,隨後把門關上了,又將手裡藥遞給秋葉白:“秋大人請用。”
秋葉白看了眼那黑漆漆的藥,沒有猶豫,伸手就端了過來,觸手的溫度已經是溫熱得恰好可以入口,她低頭便一口喝完了藥。
老甄看着她,眸光微閃:“秋大人倒是不怕藥裡有什麼手腳?”
秋葉白看着他淡淡地道:“你們要對我動手腳,遲點兒,早點兒都是比現在這個點更好的時機,又何苦到這個時候。”
“大人果然膽識過人,亦是個聰明人。”老甄淡淡地道。
“聰明人,這世上從來最多就是自作聰明的人。”秋葉白忍不住低笑了起來,摸着藥碗,自嘲地道:“我如是真聰明人,又何至於到了那日才發現原來元澤和百里初是一個人,原來我自以爲是的歡喜、擔憂、彷徨原不過是他人手中戲,被擺上臺如跳樑小醜尚不自知。”
這藥可真苦,苦得讓人只覺得一股澀然如鯁在喉。
老甄看着面前的人,看着她眼底閃過的茫然之中的脆弱與黯然,手也不自覺地抱着她自己的肩頭,呈現出一種自我保護的姿態來,他暗自輕嘆了一聲。
到底是女娃兒,再怎麼心思敏捷,性子冷靜都還是柔軟的女娃兒,都不容易。
一個小丫頭揹負着那樣的‘詛咒’能一步步地走到今日,不肯屈服既定的命運,自幼離家,混跡詭譎江湖,肩負一地興衰,其中辛苦,哪裡是面上看起來這般風輕雲淡。
老甄搖搖頭:“秋大人,咱們是人,不是是神,身在局中,又何能觀局?”
他一邊取了一一條帕子擰乾,擱在百里初的額頭上,一邊慢悠悠地道:“人間萬道皆滄桑,就如殿下,他看得透這世間人心,卻是看不透他自己的命,。”
他看了着百里初,眼中閃過慈祥的光來:“咱家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阿初的時候,那麼小,那麼漂亮的孩子,眼睛最漂亮了,在襁褓裡逢人就會笑,最是早慧,三歲就能識文斷字,不管咱家教他什麼經文,他都能最快地背出來,那麼小的孩子,坐在蒲團上能一坐就是一日,廟裡誰不說咱家收了個羅漢童子。”
“你……。”秋葉白有些莫名地看着百里初,又看着老甄試探地道:“殿下是寄養在廟宇之中的麼?”
她是聽過百里初六歲那一年,護駕受傷,後來寄養宮外的事兒,卻與老甄說的在襁褓中的時間對不上。
老甄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滄桑而悠遠,微微一笑:“沒錯,咱家就是阿初所‘寄養’廟宇的主持,但是阿初並不是六歲纔來到廟裡,阿初是在他尚且在襁褓之中就被他的父親託人送到了咱家的廟裡,咱家一直照顧到他六歲。”
“那個小公主是……。”秋葉白忽然明白自己捲入了皇家秘辛之中,她在聽的這些都牽連着驚天之秘。
“小公主是陛下的女兒,也是阿初的親姐姐,但是在六歲的那一場劫難之中,她確實故去了。”
老甄點點頭,肯定了秋葉白的猜測,又緩緩地道:“殿下和小公主同出一母……。”
正元九年,先帝薨,七歲太子繼位,貞順皇后入主壽康宮成爲太后,孝帝年幼,太后垂簾聽政,直到孝帝十五歲親政,改元天啓。
而孝帝年輕時,雖然身邊美人如雲,更有大杜皇后和小杜貴妃這樣的杜家美人把持後宮,但是孝帝雖然身上流淌着杜家的血,但卻並不是庸才,他自幼充滿了抱負,親政之後,只卻被太后老佛爺一直壓制,許多政見雖然與太后不合,也試圖削弱杜家對朝廷的把控,但是終歸無法與太后抗衡。
鬱郁不得志,只能韜光養晦,再做後圖,天啓五年,後宮再開採選之門,有新秀女入宮,其中戶部尚書帝女毓秀入宮,毓秀自幼養在江南,名冠江南,色藝雙絕,國色天香,入宮就被連越數級冊封爲正三品毓婕妤,與順帝琴瑟和鳴。
毓婕妤雖然養在江南,身有江南美人風情無雙,但卻並非只一味嬌滴滴的女兒氣,她自幼體弱,家中人讓她拜入峨眉真師太的門下,習得一身不弱武藝,獵場之上更不讓尋常兒男,這更讓原本自幼就身體有些孱弱的順帝更爲歡喜。
杜家女兒好顏色,順帝自然容色極佳,身形修長,亦是無雙佳公子,又是九五之尊,毓婕妤自然亦傾心相托,小兒女情長,不多久,毓婕妤便寵冠後宮,一步步到越過四妃之位,直到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宸妃。
宸一字,天極開過以來,因爲開國皇后元宸皇后尊號,輕易不能使用,代表了帝王對一個女人最無上的榮寵。
當毓婕妤成爲宸妃之後,杜皇后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去拜訪了太后老佛爺,太后老佛爺原本因着與順帝政見不合,母子間有了嫌隙,她才縱容着兒子一路寵幸一個非杜家出身的女子到這樣的尊位,算是補償。
但是眼見着皇后哭訴,擔憂後位不保,老佛爺終於是忍不住出了手,這一出手,她才發現了不對,宸妃不但是順帝的枕畔愛人,更是順帝的左膀右臂。
順帝正通過宸妃與戶部尚書等一干早已不滿杜家保持朝政數代,人人只知杜家,不知天家爲百里一族的狀況的大臣暗中謀劃着要將杜家推下權勢巔峰,同時軟禁老佛爺,還政於百里家的正統帝皇。
此時不啻于晴天霹靂,老佛爺雷霆震怒,但是此時順帝羽翼漸豐,手中也掌控了爲數不少的朝廷勢力,母子二人之間幾乎可以說劍拔弩張,朝野上下激流涌動,隱有血光閃現。
而雙方鬥爭達到白熱化,兵戎相見,最終的節骨眼上,身懷六甲的宸妃卻忽然提前發作,暴雨如傾之時,宸妃難產,宮禁被支持杜家的上京四大營官兵圍困,宮中只靠着羽林衛禁軍抵擋而無人能入宮救治宸妃。
原本只待兩日,外省勤王大軍一到,便可以絞殺杜家,軟禁太后,但是宸妃卻是等不得了。
順帝幾近絕望之中,抱着奄奄一息的愛人,竟同意太后的要求打開宮禁大門,讓御醫入宮救治宸妃,同時妥協於太后的一干要求。
但是最終的結局,卻是宸妃雖然千辛萬苦生下了孩子,但是最終依舊血崩死在了順帝的懷裡,這讓順帝幾乎崩潰,而早前一切努力亦盡付了東流水。
“荒誕!”秋葉白忍不住顰眉:“這位陛下實在是……愧對帝王之身。”
“但是,你不能否認的是,他沒有對不起心愛的女人。”老甄看着秋葉白搖搖頭。
秋葉白沉默了下去,不知道爲什麼,她總覺得也許這個故事並不是聽上去那麼美。
江山美人,拋卻江山萬里,只爲紅顏一笑,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那個虛弱慘白的帝王身上麼?
“如果,我沒有猜測錯誤,那位宸妃娘娘生的是雙胎吧?”秋葉白看向牀上的人,他面色愈發的蒼白,身體似乎開始出冷汗發抖,讓她下意識地伸手輕輕按在他的額頭間。
這是屬於元澤和百里初的故事……這讓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能看見迷霧中他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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