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大音等了片刻,才道:“十二天官一聽天神這樣說,自是駭然之極,立刻就向天神稟告了一切,天神居然很有興趣,停留在半空之中,一直髮出閃閃的光亮,像是聽得很仔細。”
我悶哼了一聲:“外星人來地球上研究地球人的行爲,自然希望有各種行爲的實例,像十二天官的陰謀,鐵大將軍使詐,領袖下一代的生死這種驚心動魄的大事,在人類歷史上十分罕見,遇上了自然不肯輕易放過,就像古生物學家,發現了原始鳥化石時一樣,如獲至寶。”
鐵天音同意我的看法:“金甲神聽了他們的稟告之後,發出了一陣笑聲,說他們的力量,不足達到目的,不過他可以助一臂之力。”
鐵天音說到這裡,神情大是憤然,我也不免訝然——那和外星人有甚麼關係,要他去幫十二天官小懲鐵大將軍?
鐵天音嘆了一聲:“後來,這“天神”對十二天官有解釋,說爸當年那樣做,其實反倒是幫了他們,使他們能安享餘年。他要做的,也是要把爸從對權位的迷醉之中拉出來,讓他的生命,得以照應循的規律進行。”
我吸了一口氣,心頭凜然。
確然,鐵旦雖然半身不遂,但那是在大瘋狂一開始就發生的事,若不是如此,瘋狂越演越甚,鐵旦只怕早已死得慘不堪言了。
但是,外星人又做了些甚麼,竟然能夠達到這一目的呢?看鐵天音的神情,他像是對這個問題已經深思熟慮過了。所以我也懶得深一層去想,只是望定了他他這個人的行事方法,我不是很喜歡,但是他的分析能力極強,這是可以肯定的。
鐵天音在我的注視之下,小心地道:“我作了幾個假設,覺得最可能的,是外星人干擾了地球人的思想。”他的這個分析,說得未免簡單,但是我想深了一層,卻也不免凜然。
“干擾了地球人思想”——這樣的事,可大可小。若是受干擾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那自然不會有甚麼大不了的事發生。就算思想受干擾的程度極嚴重,使人變成了瘋子,那麼也只不過是多了一個瘋子而已。
但如果受了思想幹擾的是一個大人物,人到了如同“領袖”那樣,那就非同小可了。
領袖的思想,如果脫離了常軌,進入瘋狂狀態。那麼,他只要一聲令下,就會有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幾十萬甚至幾萬萬人跟着一起瘋狂。
一想到這一點,我不禁大有駭然之色,盯着鐵天音。鐵天音緩緩點了點頭,表示他知道我想到了甚麼,也表示他的想法和我一樣。
想起了不久之前發生的那場可以說是人類史上最大的億萬人蔘與的瘋狂,我不由自主搖頭:“這——玩笑開得太大了,爲了令鐵將軍一個人失勢,竟然把那麼多人拖下水!那種外星人卻竟然這樣子對付地球人!”
鐵天音吸了一口氣:“正如你所說,他們在地球上從事地球人行爲的研究,遇到了這樣的機會,就像是古生物學家找到了原始鳥的化石一樣,他們就試驗一下,看看地球人的行爲,究竟可以愚蠢、瘋狂、可怕到甚麼的程度,於是,就有了一場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反動和瘋狂。”
我瞪大了眼睛——鐵天音的設想,可以說匪夷所思,至於極點了。
他能有這樣的設想,我推測多半是受他看到過的記錄中有關資料的啓發。
所以我直接地問:“記錄中有些甚麼資料,使你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鐵天音神情鎮定:“十二天官見到了“金甲神”,自己以爲是感動了天神,於是就把他們原來的計劃如何,以及如何被鐵將軍破壞的經過,說了出來。他們在記錄中,並不諱言這樣做,目的是想天神會幫助他們,使他們還有“受命於天”的機會。”
我悶哼了一聲,鐵天音又道:“記錄上說,天神思索良久,沖天而去,又盤旋而下,離開了一陣,這纔給了他們答覆——我推測那外星人是爲了獲取更多的資料,回他的飛船去了。”
鐵天音雖然只是憑空推測,並無甚麼根據,但是推測倒也可以成立。
他又道:“外星人給十二天官的回答是:你們能在苗疆平安度餘生,已是最好的結果,若再生異念,一定不會有好結果——我想,十二天官終於安份在苗疆住下來,是聽了勸告的結果。”
我又點了點頭——十二天官的野心再大,聽了“天神”的話,也只好心服。我遲疑地問:“你的意思是……外星人掌握了這些資料之後,爲了試驗地球人的行爲,就干擾了……”
鐵天音不等我說完,就道:“那只是我的假設,真相如何,只怕再也不曾有人知道。”
我深吸了一口氣:“未必,只要找到了那種外星人,就可以知道了。”
鐵天音一攤手:“知道了真相又怎麼樣?事情早已過去,死了的幾千萬人也不能活回來。”
我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這樣的例子,怎麼能開?要是不論甚麼外星人,都來這一下子,地球人的災難,豈非沒完沒了?”
鐵天音說:“誰知道,或許,地球上永遠有沒完沒了的災禍,正是由於有外來力量不斷地搗蛋。”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我和鐵天音的這一番長談,是在我告別鐵旦之後,他送我到機場的途中進行的,等討論到這裡的時候,機場已遙遙在望,有一架客機,發出轟然巨響,在我們的頭上飛過。
我陡然之間,有了決定:“不行,我得設法和這類外星人見面,至少,要告訴他們,他們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爲對地球人造成的傷害。”
說到最後一句,我的聲音有點顫動。
鐵天音很難得,居然不以我的話爲奇,他道:“要找他們,唯一的線索,是那件會發光的“背心”。”
鐵天音雖然沒有到苗疆去,可是在那裡發生的事,他自然全知道了,所以他才一下子提了出來。
是的,那種外星人留下來的唯一線索,就是那件我在望遠鏡中看到過的,穿在銀猿身上,會發光的“背心”——看起來像是一件背心,那可能是外星人留下來的一種裝備,說不定還有通訊的功能,要找他們,那自然是線索。
我和鐵天音互望了片刻,一時之間,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因爲那種外星人,牽涉的範圍十分廣。
本來,爲了要弄明白陳大小姐(白素母親)的去向,也要和那種外星人聯絡。白素和我,也曾商討過。但是白素又急於把紅綾帶回文明社會來,不想紅綾再和猿猴在一起,過野人的生活,所以才暫時擱了下來。
現在,既然有了新的需要,和那種外星人的聯絡,自然更重要了。
兩頭銀猿是紅綾的好朋友,要找他們,不是難事,找到了他們,就可以得到那件“發光的背心”,就有了和他們聯絡的可能。
但是這樣做,又必須要使紅綾重回苗疆,不知道白素是不是願意——由於紅綾很能適應文明社會的生活,正使白素得到極大的喜悅,只怕她會害怕這種喜悅的消失。
我想了一會,才道:“你還有甚麼要補充的?”
鐵天音道:“沒有甚麼了,衛叔,實在是爲了父親的緣故,我才這樣做的。”
我瞪了他一眼,表示我並不是完全原諒他,他也只好苦笑。
到了機場,我第一件事,就是和白素通話,電話一有人接聽,我聽到的,只是一片喧鬧聲,像是有千軍萬馬,正在我的書房中努力鼓譟一樣。其中,紅綾的聲音,最是突出。
雖然相隔萬里,聽到女兒的聲音,十分高興,可是我有要事和白素商量,連喝了幾聲,紅綾才“啊哈”一聲:“爸,原來是你,小寶在,藍絲也來了,小寶的媽媽也來了,還有——”
我再大喝一聲:“你媽媽在不在?我要和她說話。”
直到這時,我才聽到白素的聲音,在一片XX雜聲中,她的聲音,聽來很是軟弱無力,她道:“我無法控制局面,你是不是能遲點打來?”
我沒好氣:“我快上飛機了。”
白素竟然道:“那就等你到了再說,陶啓泉已派人來接我們,溫媽媽興奮得……我看,10CC強烈鎮靜劑,都不能令她靜下來。”
我又聽得溫寶裕在大叫:“媽,你別再咬她了。”然後,是溫媽媽興奮之極的聲音:“我不是咬她,我是在親她。”
我大聲說了一句:“祝你好運。”就放下了電話。
放下電話之後,耳際尤有一陣嗡嗡響,而且,眼前依稀有金星直冒。我要整理一下,才能明白究竟家裡發生了甚麼事。
當然,首先是:藍絲來了。
藍絲一來,溫寶裕自然高興,但最高興的還是溫媽媽,藍絲不但是她未來的媳婦,而且安排好了,還是超級大豪富的乾女兒,單是這一層,已足以令得溫媽媽不斷親她——溫寶裕說是“咬”,雖然誇張多少,但只怕離事實也不會太遠。
想想小藍絲那時的處境,也夠令人發噱的。
他們先在我家中集合,然後,再一起去見陶啓泉——白素對這種事本來不會有興趣,但紅綾一定會參加,她自然也只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雖然人數不多,可是熱鬧的情景,可想而知,我也感到好笑。我只希望,在我到了之後,局面已經可以控制了。
鐵天音和我分了手,他說要去陪他的父親幾天——在十二天官的記錄那件事上,我實在無法掩飾不快,鐵天音也知道,我想他離開了我,也會鬆一口氣。
一路上,我想的主要問題是:鐵天音是不是還有甚麼瞞着我,因爲他消滅記錄的理由,始終不是很充分。
下了飛機,我第一時間回家,期待着門一打開之後,各種聲浪撲面而來。可是屋子中卻靜得出奇,叫了半晌,老蔡才懶洋洋地走了出來,見到了我,嘆了一聲:“人家說人老了會耳聾,我想,要是我有朝一日聽不到聲音了,準是叫人吵聾的。”
我笑着:“他們呢?”
老蔡道:“全到那姓陶的那個小島去了,留下了話,叫你一到就立刻也去。”
我知道,“姓陶的”自然是大豪富陶啓泉,他有一個私人小島,卻在巴哈馬羣島,不在本地,雖然飛行時間只是十小時左右,但何以竟去了那麼遠的地方,而也要我去?白素的行事也未免太顛倒了,她應該知道我有許多話要對她說,就算投紅綾所好,也不能到這個地步。
我揮了揮手,進了書房,先和陶啓泉的那個二十四小時的電話聯絡,不到五分鐘,就有了迴音,赫然就是陶啓泉的聲音:“衛,這裡熱鬧極了,你快來。”
我沒好氣:“請白素來說話。”
我的語氣不是很好,所以陶啓泉呆了一呆,才道:“好。”
我相信以他的地位,不會有甚麼人會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人的地位太高了,也必然會失去生活中的一些樂趣,這是無可避免的事。
我已經準備好了,白素一來聽電話,我少不得要埋怨她幾句,可是一聽得她說的那番話,我想生氣,也生不出來了。
她道:“還記得我們的女兒。第一次見到海洋時的驚訝嗎?她到文明社會那麼久,沒有真正接觸過海洋,在這個小島上,她才知道海洋是怎麼一回事。”我嘆了一聲:“要使她真正瞭解海洋,只怕至少要一年半載,你準備在島上住多久?”
白素的回答,叫我嚇了一跳:“直到她厭倦了爲止。”
我苦笑:“那個島很小,應該一天就厭了。”
白素道:“你錯了,她迷上了潛水,而且不用潛水設備,你絕對無法想像她的肺活量有多大,島上的土着,本來是精於潛水,可是全給她比了下去。”我不禁說不出話來,海底世界是何等多姿多采,紅綾一直只是在山林之間竄跳奔跑,忽然之間,享受到了身在水中的樂趣,那是不容易叫她放棄的了。
在我沉吟不語間,白素又道:“再告訴你兩件事,好令你放心。第一,她的潛水教練太出色了,你再也想不到,這孩子,真有緣分,人人都喜歡她,她也能到處都遇上出色的人。”
我一時之間,想不起有甚麼出色的潛水人可以得到白素這樣的稱頌,所以我催道:“是誰?”白素吸了一口氣:“木蘭花的妹妹,昔年有東方三俠之稱的——”
我失聲:“穆秀珍。”
白素的聲音大是得意:“可不是她。”
我也掩不住興奮,穆秀珍是木蘭花的堂妹,水性之佳,簡直已到了離奇傳說的地步,像在“水中可以伏三日三夜”這樣的描述,放在她的身上,一點他不誇張。江湖傳說,這位女俠,一入了水,簡直就不是人,而是一條魚。穆秀珍也十分自負,曾說在水中,能及得上她的,只有“魚人”都加連農一個——都加連農是從小在海洋之中,由一羣章魚養大的,被尊爲印度洋的海神,曾隻身在海洋之中,對付過軸心國的潛艇。穆秀珍說只有“魚人”才能勝過她,可知她的自負程度。
紅綾有這樣的“教練”,也有天生的優良體質,自然可以放心。
白素又道:“還有,秀珍一開始就告訴紅綾,要潛水,就不能使身體內有太多的酒精,所以,她喝酒量,只及以前的十分之一。”
我知道白素對女兒的嗜酒,一直耿耿於懷,現在她自然心滿意足了。
我嘆:“好,我來,請陶啓泉爲我安排飛機。”
白素答應了一聲,這才又聽到了陶啓泉的聲音:“衛,剛纔你像是有點不高興。”
我據實道:“是,但現在沒事了。”
陶啓泉壓低了聲音:“在島上的人全都有趣極了——只除了溫氏夫婦,那胖女人——”
我笑了起來:“別惹惱她,她哭叫起來,你那小島會陸沉。”
陶啓泉也笑:“你女兒會有辦法對付她——我由於有商務活動,所以才把他們一起請來的。還有,藍絲也可愛之極,想不到我兩個乾女兒,都和巫術有關。”
他像是有說不完的話,我道:“見面再說。”
十多小時之後,正當日落時分,我在那小島的沙灘上,看到了紅綾在滿天晚霞之中,自金光閃閃的波濤之中,冒出水面,全身水珠亂XX,向前飛奔過來的情景,不由自主,緊握住在身邊的白素的手,認爲那是人世間最美麗的奇景。紅綾是在海中泡了一天,到天黑才肯上岸來的,所以她不知道我來了。那時,我背光而立,夕陽映在紅綾金黃色的身子上,在我這個父親的眼中看來,她全身金光閃閃,簡直就是從海中冒出來的女神。
她應該不是很看得清我,可是她的目力十分銳利,我相信那是她當野人時訓練出來的本領,她居然隔老遠就看到了我,大叫一聲,立刻向我飛奔了過來。
我也自然而然,發出一下呼叫聲,向她奔了過去,兩人迅速擁抱在一起。
她身上全是海水,自然也弄溼了我的身子,可是我一點也不在乎。
紅綾想將我抱起來打轉,身爲父親,若是叫女兒抱了起來打轉,好像有點不成體統,所以我用力穩定了身形。我立刻知道自己做對了,因爲有一個我未曾見過的女人,正迅速接近我。我當然知道那是甚麼人,那自然就是穆秀珍了。
她身形頎長,穿着深黑色的泳衣,膚色如古銅,笑容爽朗熱情,整個人,是快樂和健康的代表,一看到她,就使人自然而然,心曠神怡,胸襟大開。
我略推開紅綾,紅綾已大聲叫:“海洋真好玩,海洋比山嶺有趣多了。”
我忽然說了一句:“你忘了你那些在山中的猿猴朋友了嗎?”
我忽然會這樣說,自然是爲了一直惦記着,想再入苗疆,去找那件“發光的背心”之故。
紅綾絕無機心,她呆了一呆,根本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立刻又轉向穆秀珍,直着喉嚨叫:“秀珍姨,你來,這是我爸爸。”
我皺眉:“紅綾,講話不必那麼大聲。”
紅綾一挺胸:“在高山之顛,在大海之濱,大可盡興呼叫,人天合一,不必扭捏拘禮。”
這幾句話,出自紅綾之口,我實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紅綾吸收知識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會一下子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我立時向走向前來的白素看去,白素微笑着搖頭。紅綾的感覺敏銳,已經知道了我和白素“眉來眼去”爲了甚麼,她哈哈笑着:“這些話,全是秀珍姨教我的,秀珍姨說,我和她性格一樣,這叫着臭味相投。”
說了之後,她居然搖頭擺腦:“這臭味相投,絕不是說我和秀珍姨臭,在古語之中。就當作同氣類解,出在一本叫《左傳》的書中。”
我一生之中,經歷之奇,自認非凡,可是這時所感到的吃驚,也是非同小可,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個不久之前,還一身是毛,只懂得吼叫的女野人,現在竟在我的面前,講解起中國古文來了。
過了好一會,我才緩過氣來——由於實在太意外,竟然忘了該和穆秀珍打招呼。
我還是有點聲音異樣:“天!你學了那麼多。”
紅綾高興地笑:“秀珍姨告訴我,我就記住了。”
穆秀珍在一旁道:“紅綾有驚人的記憶力,沒見過比她更可愛的孩子了,衛先生,你真幸運。”
我這纔想起,和她還是第一次見面,忙和她握手:“上次借用了你們的天下第一奇船,又打擾了你們的工廠,可未曾道謝。”
我這一番話,自問說得再得體不過。在《錯手》,《真相》這兩個故事中,我都得到過雲氏工業集團的幫助,向他們借了天下第一奇船“兄弟姐妹號”。我又曾在他們法國的工廠中切割一個怪容器,幾乎闖了大禍,現在見了面,不是應該首先道謝嗎?
可是我的話才一出口,紅綾首先肆無忌憚轟笑了起來,穆秀珍也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連白素,也笑得用手按性了胸口。
我被她們笑得莫名其妙,雙手叉住了腰,紅綾道:“爸,秀珍姨一知道你要來,就說,你見了他,必然會說那一番話,幾乎一字不差。”
我聽了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看來穆秀珍和紅綾,真是臭味相投之至,完全是一樣的性情。
紅綾又道:“爸,媽說,我要做秀珍姨的乾女兒——”她說了之後,大有憂色,“是不是以後再也不能下海了?要到海里去,怎麼能乾,一定溼了。”
她說來認真之極,話一出口,穆秀珍已一面怪叫,一面笑得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