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妍兒接了那個電話,獵人斯道就一直慌慌的,心不在焉——極速滑沙,晃晃悠悠的走山澗軟繩吊橋,去制高點的小亭子上依偎着吹風,去鋪着條形木板延伸到特乾淨的淺海的碼頭看小孩子們誘捕螃蟹,活潑的小妹子玩的越是起勁兒,我心裡越是沒底——按說,丫頭的天平本是傾向於我的,但這種事情,誰說的準,往壞了走,萬一真被那貨極力反擊,整一個兩敗俱傷,妍兒心一軟,誰都不要了——可我遲早是要回北京去的,那個人還能忍着不趁機反撲,小人君子的各種招一起上?
我是一會兒豁出去自己陪着妍兒瘋玩,暫時忘憂,一會像個圈外人,呆呆的望着身邊跳來跳去的小貓發愁,美好的時光易逝,沒多久到我們就又得組隊坐觀光車回去,好在,這天逐漸黑下來車內開淺黃色小燈的一路上,倦倦的丫頭只是靠着我的肩膀閉着眼睛小睡,再沒有提這個事。
到達來時那個學院門口,天已入夜,街道上燈影綽約,人流散去,恍恍惚惚如夢一場,小妹子困困的挽着我的胳膊,眯着不說話,下了車蹭在一起慢慢走着,我真怕一陣冷風把她吹清醒了,丫頭就那麼對我說,我要自己先走咯,我們就此分手。
然而沒走幾步,小貓還是從半睡眠狀態緩過了神來,停住腳步,打着哈欠四處望了望,我連忙去抱她的小腦袋,安撫着給她擋擋風——這時候你可別瞎來勁兒啊——被莫名其妙的摟在懷裡的妍兒不解的眨着眼睛,表示肚嘰餓餓哎,我鬆了一口氣,寶貝,這滿街的餐館,全是咱家開的。
四菜一湯,可以從紅皮菜單裡幾百道美味中選出多少個排列組合,但每次我們大概只能選一個——挑着順眼的隨便進了一家餐館,小貓作主,確定了這次的菜,臨了我低聲向服務員要了一個板城燒鍋口杯。
豎起耳朵的小妹子妍兒把菜單合上,放到一桌子一角,雙手托起了下巴,大眼睛不滿的瞪着我:“幹什麼非要喝燒酒……”
“額……驅寒……活血……疏通筋絡什麼的……”我當然不能說是用來安神,更不能說一醉解千愁,這麼點劑量,解一愁都不夠,徒有那份心:“……再吃些妞點的切牛肉,我可以打虎去啦!”
小貓哼了一聲,表示不以爲然,小爪子搭在桌沿上,大眼睛轉了幾轉,臉上是一副猜測的表情,我心間漾着暖意,只有不動聲色的眯眼望向她,揚起嘴角。
第一道炒菜上的很快,我們可以邊吃邊等,湯隨即也好了,只是好一會兒,服務員才遲遲的拿來了口杯,正想去接,妍兒妹子一把搶先拿了過去,瞪着眼睛,虎着小臉打開了,裝模作樣的聞了一聞,擡眼瞧我——我正想說,你敢喝啊,丫好像看懂了我的眼神,倔強的憑空一舉杯,便送到嘴邊很是衝動的啜了一口——這是四十度的燒酒啊,姑娘——猛開始好像沒什麼,小東西吧咂吧咂嘴,緩衝了一下,額啊,頓時,星眸乍閉又起,整個可愛小臉備受摧殘,眉心擰成了笤帚疙瘩,把口杯拋棄在了桌子上,小手扇着張着的嘴巴哈氣,好像要噴火。
“……過來……”
我自然是看的要又着急又歡樂,連忙弄了小半勺兒清湯去喂她,火急火燎的小貓也顧不得客氣,探頭過來就乖乖吮掉了,又接連餵了兩勺,這才把那股不依不饒的嗆辣勁兒給她壓了下去。
就在郎情妾意溫馨喂湯時,妍兒安靜了一陣子的手機又發作起來,像個定時炸彈一樣登時搞的我心驚肉跳,小貓也是一個皺眉,從包裡拿出來,瞥了一眼,拒接了。
目光回來,我們依舊相視淺笑,只是好像都多了幾分不自然。各自夾了幾筷子菜,默默的吃着,我在想的,是你在想的麼——然而,沒過幾分鐘,那人又打了過來,丫頭臉上吃不住,依舊拒接了,心煩意亂的瞪了我幾眼,搶過口杯來,眨着眼睛,調皮的把丁香軟舌伸了進去,一會兒偷偷舔一下,一會偷偷舔一下,像小貓在喝水。
“妞……”我擔心的望着俏臉生暈的妍兒,伸手過去想拿走口杯,自己都還沒怎麼安神壓驚,全給她嚐鮮了:“別喝這個……吃菜……”
“不……”小貓擡頭,鼓起腮幫子,倔倔的瞪起眼睛,雙手護住杯子往自己那攬,已經一副小酒鬼的樣子了:“這麼好喝,誰跟我搶我跟誰急……”
話音還未落,她的手機又是一陣響動,這次,是短信。妍兒小妹子一手護着口杯,一手點來點去,看了短信,眼睛裡是一陣情感波動,擡眼望了我一下,卻不再說話了。
我知道那眼神裡有戲,但不知潛臺詞,更不知道接下來的劇情——只是敵人貌似已經抓狂,妍兒到底會怎麼走下一步,怎麼選擇,我只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等待開口詢問的機會——也許,就是現在,表情莫測的小美妞也擡起了眼,欲言又止,只是上下翻動的望着我。
“妞……你——”
“寶兒……”這個寶貝打斷了我,明眸如同閃亮在遠山夜空裡的星子一般遙遠不可捉摸,只是彷彿終於下了很大的決心:“吃完飯我們就各自回去吧……行嗎?”
“各自回去……我回哪……”
突如其來的通牒,獵人斯道心裡一沉,彷彿看到自己孤身一人去車站等火車的慘淡光景,而她,卻跑去和他在一起了,不管是什麼表情,都是我無法接受的:“你又回哪……是急着……要去見他麼……”
小貓忽閃着眼睛,好像很不忍心的瞧了我一會兒,沒有回答,在我焦灼的注視下,只是抱着酒杯低頭伸舌尖啜酒,垂着眼不敢看我,半晌的安靜之後,終於緩緩的,點了點頭。
結了賬走出餐館大門,一陣冷風從夜街上襲來,走在前面的我已是失魂落魄至極,落落轉身,心疼的癡癡凝望跟在身後出來、白裡透紅的小臉懵懵懂懂、努力睜着醉眼四望環境的小貓。一切的拖延都已經無用,鐵了心的丫頭?那接下來呢,我們真的就這樣散場了麼,這畫面好像不太真實,更好像有些意猶未盡似曾相識,就好像,前世我們就是這樣擦肩而過的麼?
我心裡一陣亂似一陣,暈乎乎的小妹子站在門口搖了幾下小身板兒,大眼睛找到了我,腳後跟不安分的提起又放下,小手一勾,翹起了粉嫩小嘴巴:“嗯,你,過來……背背……背揹我……再走……”
很害怕妍兒立即就坐車離開,自然更是有求必應,我顧不得也不在乎行人的目光,走過去矮下身,讓伸展身軀的小貓開開心心的爬到了背上。小醉妞迷迷糊糊的摟住我的脖子,被托起的修長柔美的玉腿不安分的亂蕩着,小腦袋在我後頸間蹭來蹭去,找位置安營紮寨。
“寶兒……路怎麼這麼長……你在往哪裡走呀……”秦皇島的夜風中,高大有力的縴夫斯道揹着他的妍兒妹妹,沿着街道緩緩的行走,背上的丫頭蹬蹬美腿,開始胡亂的嘀咕:“你!把我放下……放到一個出租車上,我……我就能自己……坐回去了……”
心淺淺抽痛着,我卻不肯停下腳步,固執的感受着背上小醉貓的呼吸,一直往城市的邊緣,往夜色天空的盡頭緩緩走去。
一直以來,丫頭都特歡喜我揹她,一趴到背上就會開心。那現在我就揹着你,一直走,直到你自己要下來。
“寶兒……你多長時間沒背過我了……”
冷風中小醉貓緊緊環着我的脖子,嘴巴貼在耳邊,鼻息輕聞,又是一陣夢囈一般的呢喃:“寶兒,我就喜歡你揹我……有天晚上,那個人送我回學校,在路燈下想親我,我不想讓他親,就說要不你背揹我吧……可是,我也不喜歡讓他背……還沒上去就跳下來了……”
背上的小醉妞說着說着,委委屈屈的低低哽咽了起來,無法安慰,無法平息,大滴眼淚順着她的柔嫩臉頰砸到我的脖頸,滑過起伏不停的胸口,直接淋溼了我那不斷猛烈抽痛到有些缺氧的心臟——小妹子抽着小玉鼻,溫軟臉蛋緊貼着我的脖頸,嬌柔的身子在一頓一頓的哆嗦,搖着我像在說夢話:“……寶兒……寶兒……我和別人……真的不行呀……你……你怎麼就行啊……”
我揹着妍兒踉蹌的向路的更前方走去,視線早就模糊了,寬大的肩膀像沒長毛的小鳥的翅膀一樣抖動個不停,整個人五官扭曲着撒逼呵呵的在冷風吹的公路上徒勞失控的張大嘴巴,一半在笑,一半在哭,除了出氣一樣頓頓地哈、哈、哈、哈、發不出任何其他聲音,哈、哈、哈、妍兒,我愛你,哈、哈、哈、沒有任何知覺了,直到真實流質的熱淚不斷涌出,澆蓋在那緊繃可笑的表情上。
“妞……你願意這樣跟我走嗎?”
“去……哪……呀……”
哭過的妍兒意識模糊,困困的小聲呢喃,她現在什麼都不管了,就想安心的趴在我背上睡覺,酒勁兒上來,不安的蹭着我脖子的臉頰燒的要命:“你揹着我走嗎……”
“我揹着你走……一輩子都揹着你走……你願意嗎?”
“嗯……一輩子……道道是我的大海……嗯……不行,不行……你先送我回去吧……”小醉貓趴在背上,摟着我的脖子,失去意識前重複着一句話:“寶兒是我的大海……嗯……嘿嘿,我給你生一個小海……”
“妞……”
輕輕呼喚,我這個不時哈、哈、哈、飆熱淚的浪蕩在街頭的瘋子,揹着陷入睡眠的寶貝兒,不能停下的往前方更前處走去。
沒人記得起,那晚我們究竟在秦皇島漆黑的天幕下,在城市璀璨的燈火間,遊行了多久,有多少車輛、行人、小貓小狗、垃圾桶、路燈、站牌與我們凝視,與我們擦肩而過。
雙腿失去了知覺,但它們還在行走,我早就沒有了力氣,只憑着慣性,憑着身上熟睡的小東西這個溫暖源提供意念動力,大冷夜裡竟熱的要冒汗,斑馬線輪迴的大道上,幾道車燈淪陷了迷糊的雙眼,我揹着我的妍兒轉身四顧,兩個方向,兩輛車緩緩停靠。一個是夜行撿漏兒的長途大巴,一個是本地的黃綠小出租,我嘴裡冒着白霧,叫着妞妞,背上沒人應答,左顧右盼間,兩條漂浮在夜色中的行船都已經向我拋出了橄欖枝:
“……Y大?”
“……北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