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哥的故事講完,監室內陷入了沉默,我坐在原位,心情有些壓抑,不知道是因爲這個本不該如此悲涼的故事,還是因爲,身前這個照顧了我這麼久的中年男人,已經開始倒數的生命,正在點滴流逝。
“我回到家鄉之後,以爲守着那片讓我長大的密林深山,可以壓制住我心頭的自責和悲痛,但是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葫蘆哥靠在牆上,做了個深呼吸:“我這一生,過早的死了娘,隨後是我父親,而後是我大哥,我二哥,我所有的親人,都在我十歲之前,永遠的離開了我……我一直認爲,讓我們家人先後殞命的東西,是貧窮……我痛恨貧窮,所以我走了出深山,然後有了自己的兄弟,有了自己的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這一切,我還是沒有守住,那時我才意識到,也許我這一生註定孤煞,所以剋死了爹孃,剋死了兩位哥哥,剋死了妻兒,也許我走到今天,本就是命,更是我咎由自取,我的死,便是我不信命的代價!”
“你別這樣說。”聽完葫蘆哥的話,我的心裡更加的不舒服:“如果說天煞孤星的話,也許我纔是,我像你一樣,沒有父母,也沒什麼家人,到了現在,當初帶我入行的扈濰已經死了,我的兄弟王振死了,跟我混在一起的大斌、子謙、晉鵬,全都不在了,毛毛爲了救我,丟了一隻手,阿虎爲了救我,賠上了一條命,現在你也……”說到這裡,我再也說不下去了,眼淚開始順着臉頰淌落,我咬牙想止住眼淚,可眼淚卻偏偏不爭氣的往下流。
“傻孩子,別哭了。”葫蘆哥看見我這幅樣樣子,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擦了擦我臉上的淚水:“也許咱們誰都沒錯,如果真的錯了,那也是錯在咱們選擇了這個江湖,出來混的人,向來生死有命,也許咱們哥倆,只是命不好罷了,何況人總是會死的,有些事情看淡了,就不會傷悲了!”
“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樣做!”感受到葫蘆哥手心的溫暖,我的雙眼不可抑制的閃動着,眼淚更加洶涌,聲音哽咽的開口:“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哥哥,我想讓你活着,我還想着等咱們老了,還可以在一起,大家一起把酒言歡,即使你喝不了酒了,我還可以推着輪椅,帶你曬曬太陽,我這一生,失去的東西太多了,我身邊只有你們這些親近的人,可是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你爲什麼要選擇離開……”
葫蘆哥聽見我宛若孩子一般的語氣,忽然沉默了下去,半晌後,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是啊,等咱們都老了,還能在一起,大家喝喝酒,聊聊天,訴說幾句往事,多好啊……”
看見葫蘆哥眼神中的憧憬和不捨,我雙拳緊握,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你什麼要求死?!爲什麼!!”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嗎,活着很重要,可有些事,比活着還重要!”葫蘆哥做了個深呼吸:“小飛,我並不想死,可是時勢,並不允許我活着!”
我擡頭,看着葫蘆哥:“你什麼意思?”
“這次我在審判之前,有人見過我,他對我說了你大哥保住我的代價,可這個代價太大,我承受不起,更還不起,而我也不想欠誰的,所以命運給我的選擇,唯有一死。”
“見你的人是誰?”聽完葫蘆的話,我忽然感覺到了震驚,因爲他在審判之前,一直是由武警看守的,那時候東哥費了很大的力氣,卻連一件衣服都沒辦法給他送進來,我真的無法想象,究竟是誰能擁有這般能量,竟然可以跟葫蘆哥見面。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見我的人究竟是誰,還重要嗎?”葫蘆哥笑了笑,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話鋒一轉:“楚東能夠走到今天,不容易,爲了扶他上位,你們這些孩子,付出的代價太多了,而盛東的果實還沒等成熟,你們還不等享用,我就率先去摘了桃子,你說,這合適嗎?”
我咬了咬牙:“我們不在乎,你知道的!”
“可是我在乎!”葫蘆哥聲音果決的打算了我的話,微微挺直了腰板:“如果我繼續活下去,那麼就要繼續跟我的兄弟們自相殘殺了,當年首席的內亂,我已經體會過了手足相殘的滋味,當時的我還年輕,所以心中除了殺掉簡四海兒子的愧疚,並沒有什麼過多的感觸,可是隨着年齡越來越大,我才發現,曾經那一些讓我感覺滿不在乎的事情,現在已經開始讓我的內心飽受煎熬,小飛,咱們倆是一類人,你一定要記住我這句話,如果有一天,你的兄弟們也跟你發生了這種分歧,不要爭,不要搶,一定要退一步,哪怕這一步退出來,你會遭受很大的損失,也不要去爭名奪利,否則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發現,雖然名利可以讓你生活的很好,但是那種發自心底的悔恨,同樣會讓你承受永無止境的煎熬。”
我情緒激動地看着葫蘆哥:“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呢,爲什麼你要活下去,就一定要跟你的兄弟們自相殘殺?”
葫蘆哥很平靜的看着我:“我死,是因爲你大哥不顧一切救了我,所以我必須給他留後路,如果我活着,你們就全都危險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根本沒有體會到葫蘆哥話語中的意思。
葫蘆哥抿了抿嘴脣,聲音不大,但卻穿透力十足的開口:“小飛,更大的風雨,馬上就要到來了。”
“風雨?”聽完葫蘆哥的話,我不禁皺眉。
看見我驚詫的神色,葫蘆哥笑了笑:“這麼久以來,對於曾經的那段過往,所有經歷過它的人,都不願意提起這一點,可你真的單純的認爲,大家不願提起這件事,只是因爲大家心底都各自藏着傷痛嗎?”
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你是說,這段往事,又被人重新提起了?”
“不,它從沒有被人提起,因爲從來就沒有人忘記過它。”葫蘆哥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我殺了簡四海的妻兒,但是心中對他的恨意,卻並沒有因此減少過,我從來不相信什麼一命抵一命之類的屁話,因爲就算簡四海再死一百個,一千個親人,也換不回我的老婆孩子,我能這樣想,簡四海也能這樣想,畢竟在這個世界上,仇恨,纔是能夠讓人記憶最深刻,最永久的情緒。”
葫蘆哥話音落,我沉默不語,靜待下文。
“你還記得嗎,冷磊火燒首席,張康平定金皇后的那個夜晚,咱們倆曾經去南灣村的果園,襲殺過房鬼子,可是我卻臨時變卦,導致你中了槍。”
“你覺得,我會忘嗎?”聽見葫蘆哥忽然提起了這件事,我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跟着點頭:“到現在你的那一句生死與共還在我的耳邊迴響呢!”
“呵呵。”葫蘆哥聽完我的話,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其實那天晚上,你中的那一槍,是我打的!”
“當天開槍打我的人,是你?!”聽完葫蘆哥的話,我不覺一愣,因爲我是真的沒想過,那天晚上崩我的一槍,竟然是他開的,所以一下子變的很憤怒:“你知不知道,你那一槍,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
“可你不是沒死麼。”葫蘆哥撓了撓頭:“當天,那一槍是我開的,你還有一半生還的可能,如果那一槍是別人打的,你將必死無疑,因爲我跟房鬼子在房間裡談話的時候,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讓你安然離開,但是我真的沒想到,你在面對軍車到場的情況下,還敢槍擊房鬼子,當時我想阻止你,但動作已經來不及了,所以只能開槍,其實我當時是打算崩你胳膊的,可是情急之下,子彈打偏了,說真的,當時你中槍以後,我抱着你往老馬那裡走的時候,路上掉了好幾次眼淚,那天晚上,如果你死了,我可能就什麼都不會在乎,真的去跟他們拼命了!”
“跟那一槍比起來,我更想知道,房鬼子在房間裡,究竟跟你說了什麼,隨後讓你像是瘋了一樣,成爲了首席的仇人,盛東的叛徒!”我睜大眼睛看着葫蘆哥:“在那之前,你明明向我承諾過,只要收拾完了房鬼子,你就會去南方,再也不回來的,究竟是什麼理由,讓你留了下來,而且活成了今天這個不人不鬼的樣子?!”
葫蘆哥聽見我說出不人不鬼這個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你真的想知道,房鬼子跟我說了什麼?”
我目不轉睛的跟葫蘆哥對視着:“是你說的,等你給我講完故事,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其實我跟房鬼子在房間裡,也沒聊什麼話題,只是談了談毛躍進,還有他名下的金皇后。”
“毛躍進?”我聞言皺起了眉頭:“單憑一個毛躍進,怎麼會讓你背叛了首席和我們?”
“其實,我這次回來,並不是首席的人。”葫蘆哥先是解釋了一下首席的事情:“還記得嗎,當初你接我來到安壤的時候,我先去見了康哥,因爲我雖然離開了這麼多年,但他畢竟是我大哥,我既然回來了,自然要見他一面,當時在康哥家裡,他對我說,你大哥現在挺難的,而且他這個人面子矮,如果遇見了什麼難事,肯定不好意思向康哥張嘴,所以等我去了盛東,如果遇見這種情況,就給他打個電話,我當時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因爲我離開了這麼多年,並不知道家裡這邊發生過的變故,在我心裡,我們還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康哥想幫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沒想到,就是因爲這件事,我被你大哥蓋上了首席的標籤,可我回來這邊,畢竟是幫你大哥的,所以有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告訴康哥,可這也導致了,康哥認爲我背叛了他。”
對於葫蘆哥與首席和盛東之間的事情,我大致還是有些瞭解的,於是話鋒一轉:“那毛躍進呢?爲什麼單憑一個毛躍進?你就放走了房鬼子,而且還跟我們所有人劃清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