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周怔了怔,他方纔見趙軍軍陣之上煙塵四起一片殺聲,推斷趙軍軍隊起了兵變,故此不失時機率部過河,當看出對方好像是樑軍之後,便下令各船不得再進。
離得最近的樑軍只可能是楊師厚的天雄軍,魏博均越過疆界來到晉地,而且深入晉軍境內兩百餘里,這讓高行周極爲吃驚,這隻證明一件事,那便是在這十日之內,天雄節鎮發生了鉅變。
“這是高行周將軍的隊伍!”副將特意重重唸了高行週三字,經此一仗,高行周也將成爲李軍中的絕對主力,他們這些副將也覺得榮耀,“你是何人,爲何要見李大人?”
“果然如此。”那年輕校尉顯得欣喜異常,高聲大叫道:“我是高行圭,高行周的堂兄!”
“兄長?”
高行周聽的分明,卻因隔得太遠,不敢肯定是不是高行圭,轉頭示意副將再試探一番,副將會意,隨即大聲道:“高將軍不在此處,要見他你放下武器一個人隨我來!”
“我又不是你的俘虜,如果讓我那弟弟知道遲早要扒了你的皮!”那年輕軍人怒罵了聲,回頭道:“你們說如何?”
“我們全憑將軍作主。”其餘手下校尉相互看了看,眼中射出絕望之色,如今他們已經無路可走,若非如此,也不會來投靠李了“李大人究竟在何處?”高行圭聲音中帶着些許怒氣。
“不必理他,調轉船頭回營。”高行周冷冷下令,他覺得魏博軍來此。定然沒有什麼好事,反倒可能是一小股流寇或者李存勖使得一個陰險之計,雖然可能關係到大局的變化,但也有鷹眼的情報傳送過來,無需從他們口中再打聽什麼消息。
“罷了罷了!”那年輕地魏博軍將領見燕軍調轉船頭不再搭理,絕望地呼道:“派只船過來,我隨你去便是!”
等高行周派出的小舟將他接上大船,一個衛兵故意在他懷中摸索了幾下,然後道:“確實沒有攜兵器!”
高行圭盛怒難平,船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前來接應的小校可以清楚看到他胸脯起伏,聽到他粗重的鼻息聲。
隨着船隻越來越近,高行周看清了來人的面貌,心情一陣激動,來人果然是高行圭,自一年留下一封信函後消失,說是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想到卻是隱身於魏博軍中。
“自己人,快。列陣迎接。”
一聲令下,兩旁列陣,軍容肅整,旌旗烈烈。好不雄壯。
“大哥。”
“二弟。”
兩人重重的抱在了一起,高行周神情異常激動:“大哥,這些年你可好?”
高行圭擺了擺手道:“閒話先不說了,先帶我去找節度大人?”
“何事如此緊急,這兩年大哥在何處去了。爲何作天雄軍裝扮?”
“這就是節度大人的利害了,此乃節度大人的一招伏筆,一年前大人就料到魏博將有鉅變,使我暗中潛伏於楊師厚軍中,眼下天雄節鎮果然大亂,楊師厚暴亡,各軍叛亂,再加上李存勖的大軍壓境,天雄快歸於晉矣!”
“啊!形勢盡然如此緊急!”
高行圭略一遲疑。\\道:“如今李存勖已經佔據天雄一半,要不了多久李存勖就要全部佔據魏博了,據可靠消息,李存勖正兵分兩路要與我軍決戰。”
高行圭這幾句說得極平淡,但言語中給高行周帶來地震撼,卻可以用驚天動地來形容。天雄軍十萬大軍。竟然在這不足一月的時間內煙消雲散。而李存勖不但做到這一點,甚至還進一步乘勝追擊。來征討在井陘關作戰的燕軍,不用問,那幽州老巢定然也面臨着周德威的猛烈攻擊了。首當其衝者,便應是他的故鄉武州。
“李存勖當真如此利害!”念及此刻正值燕軍戰略目標實現和未實現之間,李存勖象是早算好一般突然發難,燕軍不唯打下的戰果可能要拱手送人,而且連基業都有危險,高行周不由得血往上涌,重重一拍桌几。
“天雄如此龐大的基業爲何敗的這麼快?”
“楊師厚突然暴亡,李存勖令人挑唆召德節度使張筠與天雄節度使賀德倫各自稱王,兩者都互派使者令對方撤去尊號,原本手足兄弟,結果卻……結果卻自相殘殺。”高行圭略略深呼吸,在魏博的這兩年他也對魏博積累了不少感情,但他還是有一吐爲快的衝動,他靜了靜,又道:“如今唯有張彥地銀槍效節軍在苦苦支持,不然的話魏博全部歸於晉矣!”
“你說李存勖兵分二路?”
“對,一路攻打武州,另一路尾隨於我,此時只怕已經到了武順境內了!”
高行周長長吸了口氣,如果高行圭所言不差,一統大局的楊師厚已死,雄霸一時的魏博軍分崩離析,李存勖無需親自出馬便可將之平定。此刻李存勖,已經統合了晉軍全部精銳兵力,征討燕軍將是舉國來犯了。
“來人!”高行圭高聲發令命道:“立刻騰出船來,過河將剩餘地兄弟軍接來,如果我料不差,李存勖老賊之所以未曾將他們滅於國內,便是欲驅之入義昌(滄州),爲他開路。”
“大哥,我不能離開此處,若是李存勖大軍來此,我將讓他不能前進一步。”下完命令,高行周又轉向高行圭,越在危機之時,他表面上反而越鎮靜。但他卻可以感覺自己心中怦怦直跳。
剛剛與數倍於己的趙軍對峙,緊接着便又要面對不知數量的晉軍部隊,沒料到自己初次獨當一面,便遇上連番地硬仗。“大哥,我令人陪你去見大人,你的部下留在此處助我退敵,如何?”
高行圭深知這一要求是無法拒絕地。兵?”神色有些倉皇的謝銘面前,李勃然大怒,敬新磨讓謝銘帶來的話。讓他覺得受到了羞辱。
“咳咳。”敬翔咳了兩聲,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色緩了緩,道:“謝銘你辛苦了,此次只怪我起先太小看這奸賊。原來這奸賊,並非無能之輩。”說到後來,李眼中射出奇特的光來,似乎迫不及待要見上一見那老奸巨滑的敬新磨。
“那奸賊確實可怕,他太會裝,我先後見他十餘次。卻從來沒有察覺他發現了我的身份。”謝銘沮喪地道。
“無妨,一路勞頓,你先去歇息吧。”敬翔替李將謝銘安置下去,再回營來道:“明公以爲呢?”
“雖說我取下義武之後便不準備進軍。但如今若是就此住手,倒有些象是聽命於奸賊了。”李苦笑道。
“大局爲重,一時之辱算得什麼。我只擔心部下士卒那兒無法交等,大軍出征,若是不一舉佔得最有利的形勢。今後可能就完全不是李存勖之敵了。”
李微微閉上眼,輕輕揪着自己地短鬚,道:“確實如此,暫時還需作出進攻地聲勢,待易、定、祁三州都安定下來,我軍再退不遲。”
“稟藩帥,帳外有一孤身女子求見。”近衛走進帳來,神色之間有些奇特,向來來求見者。不是欲投靠的士人,便是當地父老,還從未有女子前來求見的。
“有一女子?”李與史弘肇對望一眼,他生性不喜與女子交往,但別人以禮求見,他又不得不見。因此勉強道:“請她進來。”
“她說……她說要藩帥親自出去迎接。”
李敬翔又對視一眼。目光中都充滿疑惑。帳內其餘人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李正當壯年,卻都不好**。但外邊的女子卻點名要李相迎,莫非做了哪種對不起那女子之事?
“我去見見吧。”李無奈,此時正是收攬民心之時,這孤身女子求見,若不是有什麼困難,便是有什麼奇冤,二人若是不見,傳出去於燕軍聲譽不利。
遠遠望見那一身素妝的常人女子身影,李只覺得極爲陌生,確信並不曾見過其人。近了些發現這女子用長長紗罩斗笠遮住了自己地面容,站立地姿態倒婷婷玉立,紋絲不動,顯然是家教極嚴。
“我便是李,請問姑娘有何事情?”雖然看不見她們臉,李仍判斷她是個年輕的女子。
那女子輕輕顫了一下,這讓李與史弘肇警覺起來,她莫非是個刺客?
“見過藩帥大人,大人萬福。”那女子聲音有些激動,盈盈一禮,但這話語讓李神色大變,這個聲音非常熟悉。
“你是……”李幾乎齊聲驚呼出來。
李怦然變色,這讓隨侍他地幾個老兵近衛也大驚。
那女子用玉蔥般的手指輕輕掀了下斗笠上的紗巾,但只露出半截白潤的下巴便住了手,聲音轉爲冷靜,她道:“藩帥大人,領我至議事帳中。“
李臉上地神色由大驚變爲狂喜,但聽得她的聲音,這狂喜又變成了隱約有些哀怨。他們神色變化之快,讓周圍衆人都目瞪口呆。
幾個老兵近衛覺警覺地向前站了幾步,李向幾人施了個眼色,他立刻會意,便止住了腳步。
那女子微垂着被斗笠遮着的頭,隨在李進了中軍大帳,微微福了一福,似乎是見禮,下面卻老實不客氣地坐在了帥椅之上。
李卻是苦笑,但苦笑之外的喜悅從他眼角眉梢音洋溢出來,如果史弘肇、景延廣在的話就會認出這個女子正是當年李地第一個女人寧兒,也是李心中永遠的痛。
“將軍。爲何不理我?”那女子摘下了斗笠,李覺呼吸一窒,這麼些年了寧兒依舊如此的明豔,依然如此般秀麗的。
“寧兒...我...對不起你。”李垂下頭,不敢看她那如朝陽般光彩奪目臉。寧兒似乎察覺了什麼,目光一撩,眼波流轉,只覺這營帳之時似乎亮了起來。
寧兒又將眼睛垂下,似乎有無限羞怯,讓人頓生憐意。她又道:“這麼些年了。你好麼?”
“我很好……寧兒你……你可好麼?”李這時候有些口吃,神色頗爲尷尬,全然沒了兩軍陣前那捨我其誰的氣概。
李乾咳了二聲,“寧兒,對不起。”李吶吶地道:“我曾多次派人找你,但都沒有得到你確切的消息,我還以爲你...”
“我知道……”寧兒輕聲道,言語之中沒有責怪,只有無限悽楚。但她外表柔弱,內心卻極爲堅強。“將軍記得當初我說我已爲家人麼。其實我是有家族的,我孃家姓王。”
她的聲音細細慢慢,言語中幾無感情。但李與史弘肇,卻分明從她聲音中聽到了內心的哭意。
“姓王?你是說你是王地...?”
寧兒默默地點了點頭。一時之間,帳中的兩人都默默無言。兩串晶瑩剔透的淚珠,緩緩滑過寧兒芙蓉般的面龐,落在地上發出輕輕的聲響。李心中一陣痠痛,想要去爲她抹去淚水。又害怕爲她抹去淚水。
寧兒用一塊淺綠色地手絹,爲自己抹去了淚水,然後向李嫣然一笑,這一笑,使得春天似乎又來到了帳中,滿室皆輝。
“三年來才見一面,我們卻哭了……”她很自然地用了我們這個詞,似乎方纔流淚的並非只有她一人。“將軍,你地事。我都聽說了,你很厲害。”寧兒崇拜的眼神望着李。
李赧然,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地稱讚,也讓李覺得無法回答。對於眼前這與腦海中印象完全不同的寧兒,他卻覺得極爲陌生。陌生得難以把她同當年相比較。
“你變了。”寧兒幽幽地道。輕輕嘆了口氣,當年初見李時的那段日子是她最爲開心的日子。李同別地男人不同,淵博的知識,廣博的胸襟,還有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會對女人如此的溫柔等等,自己記得一清二楚。
“這幾年來,你是如何過的?”李終於開口問道,三年來,他不只一次秘密派人去尋訪寧兒下落,但得到地消息都是一個,他也不得不接受寧兒可能在火中遇難這一假設。
“城破……以後,我便毀屋逃走。”寧兒只淡淡一句,便將當年驚心動魄之事輕輕帶過。她並不喜歡將自己所冒的風險告訴別人。但李分明能從她淡淡的口氣中,聽到一小姑娘失去自己這顆撐天大樹之後,強忍着內心的痛楚,一步步計劃自己的逃生之路。
“你受苦了……怪我無能……”李垂下頭,半是爲了寧兒在這三年來受的苦楚,半是爲了自己當時的自私,對於他而言,當時的一幕幕場景還時常在腦海中盤旋。
寧兒輕輕喟嘆了聲,臉上的神色恰到好處,將她地情感變化展示出來。李也垂下了頭,寧兒太美了,以及她的古怪身世,想起從前的年少輕狂,即便是李這樣的人物,在她面前也不得不垂下頭,自慚形穢。
“我來,是請你暫且休兵的。”寧兒沒有再提起當日之事,而是說此來的目地。“趙地百姓尚未有改朝換代地準備,我不忍見到父親和自己男人自相殘殺。”李擡起了頭,以寧兒性格,他也不相信她是來投靠的。只不過他沒有想到,寧兒此來地目的,竟然是勸他退兵。
“寧兒之意是……”
“請將軍到此爲止,不要再進了。“寧兒明眸如水,脈脈注在李眼中,“李哥哥本意也不是想一舉滅了我趙境(武順藩鎮,王自稱趙王,投靠李存勖),而是想爲自己開闢戰略前沿,但我恐將軍收不住手,故此來勸將軍罷兵。”
李心中怔了怔,寧兒言語中雖然有個勸字,但她那盈盈的目光,卻透露出他熟悉的某種堅定。那種目光,往常曾在李存勖的眼中看到,也曾在楊師厚的眼中看到,而今再看到,卻是無限感慨。
“若是我不聽呢?“李避開寧兒的目光,努力讓自己心硬如鐵。他,已不再是幾年之前那個毫無牽掛的小小校尉了,如今他更要對跟隨他的手下數萬士卒和數十萬百姓負責。
“若是將軍不聽寧兒之勸。“寧兒細聲道,言語中有些無奈,“寧兒又能如何?但好教將軍得知,寧兒是不會眼睜睜看着父親的領地化爲一片焦土,說不得只有盡力與將軍周旋。”
李按捺住內心深處的震憾,默然無語。寧兒說得很婉轉,卻有着他無法抗拒的力量與無法懷疑的堅定。他現在明白,寧兒爲何一來便以一種強者的姿態出現,從一開始,她便在心理上給了自己強大的壓力,讓自己不得不正視她的意見。
“寧兒果然已經不是當初的寧兒了。“李終於出聲,勉強笑了一笑:“你還是如當初般愛耍小性子。”
寧兒嫣然一笑,挺直的鼻樑上端現出小小的皺紋,那一剎那的風采,讓李不得不又移開目光。
“將軍也不成了一方諸侯了麼?如今的節帥大人,一點都不象初見時的壯武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