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中,李淵聞聽莊見要往大興去追楊廣,沉默半響後,才說出一番話來,讓莊見心頭冰涼之際,不由的在肚中大罵不已。
原來,楊廣自雁門脫身之後,急惶惶如喪家之犬,等到到了太原,終是大大鬆了口氣兒。此番死裡逃生,衆臣都是喜氣洋洋,但老楊同學卻極是消沉。將自己關在屋中,任何人不見,這次雖是短短一個月的圍困,卻讓這位從未遭遇過大挫折的帝王,有了很大的觸動。
原來自己並不是無所不能,自己似乎也不是雄才大略,媲美秦皇漢武或許只是一個夢。三徵高麗失敗,北巡遭遇“雁門之圍”,國內民變彈壓不住,文武百官人心思動,朝中原本能征善戰之將,此時僅剩一個山東的張須陀。當然,還有許多大將,卻是他根本看不清,根本不知道的了。
面對着這滿目蒼夷的朝政,老楊閉關苦思一天,終是悲哀的發現,一切都只是一個可笑的夢,終是一個個美麗的肥皂泡,如今就在這次雁門之圍後,開始在他面前,一個個的破滅了。於是,這位前半生有着雄偉抱負的君王,徹底消沉了。
當他第二日走入議事大殿的時候,眼窩深陷,面色蒼白。精神已是萎靡不振。當衆人議論,接下來應該返回都城大興時,老楊沉默了。那個城市,曾經是他的渴望,承載了多少他的夢想,但此刻,卻只讓他感到沉重的負擔。重的讓他根本不願去面對,所以他沉默了。
殿上衆人眼見皇帝不說話,都是面面相覷,不知所以。衆臣中,宇文化及卻是看透了皇帝的心思,出班奏請皇帝駕臨東都洛陽,擇機再回大興,老楊同學終是露出了笑臉。在狠狠駁斥了納言蘇威老頭的進言後,立即下旨,起駕東都。
如此一來,莊見此行便只能先往洛陽趕過去,彙報工作了。本以爲很快就可以見到家中諸女,以慰相思的打算全盤落空了,這怎麼不讓莊大少忿忿不已。而且,聽說那老渣已是傳旨,讓文武百官暨後宮嬪妃俱皆移往東都見駕,讓莊見心中暗生不妙的感覺。這大隋,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料,是要完蛋了。貌似當年歷史課上,講的就是老楊最後一次巡視不回都城,而後就再也沒回去過。要是真的如此,自己可是要提前安排籌劃一番了。
心中正自想着以後的打算,卻聽李淵問道:“賢侄,當日曾冒犯令尊的那兩個重犯,如今依然關押在大牢之中,到不知賢侄究竟想如何處理?此番陛下來此,軍國大事急迫,我也未曾來得及呈報,這會兒既是你來了,便拿個主意,我也好斟酌一下。”
莊見聞言一愣,這才記起當日的達奚莫善和那小烏龜裴爽。這廝肚子中正自一肚子火大,向來又喜歡遷怒。此刻聽聞這二人在此,登時便找到了發泄的地方。當下嘿嘿笑道:“哦?不想這兩尊神還在啊,嘿嘿,那咱這老熟人,可咋也得去探視一番了,不然豈不是太對不起他們二位了?”
看着他面上那如同惡魔般的笑容,衆人都是覺得身上一陣惡寒。李世民最是瞭解他的性子,心中暗暗嘆息,直爲大牢中那二位禱告不已。
李淵聽聞他要親自去大牢看看,自是沒有異議。眼見他已是沒了再喝下去的興致,便令人撤了酒席,由裴寂領着,往晉陽宮大牢而來。莊見這才知道,這裴寂原來就是個高品階的牢頭罷了。見他言語間,對自己倒是恭敬有禮,不似裴世矩和裴蘊父子那奸猾模樣,對他方始有些顏色,到也讓裴寂頗是歡喜。
幾人進了大牢,莊見不由的微微皺眉。無他,這裡面的氣味委實太讓人難受了的說。黴味、汗臭味、血腥味、腳臭味混雜一起,令人聞之慾嘔。整個大牢潮溼陰暗,一排排的木籠裡,衆多的囚犯面目骯髒,兩眼呆滯。
眼見衆人進來,有的喃喃自語着,如若無睹。有的矇頭大睡,鼾聲如雷,更有甚者,猛地撲到木籠前,大聲喊着冤枉,不斷告饒,聲音淒厲刺耳。自有那領頭的獄卒上前呵斥鞭打,將之驅開。
衆人均是掩鼻而行,直到進了第二間,裡面方始安靜些了。裴寂領着衆人走到最後一處木籠前,指了指並排的兩個牢房,對莊見道:“公爺,這就是了。”
莊見閃目看去,只見牢房內,兩個衣衫襤褸之人各自捲縮着,臥在一堆茅草上呼呼大睡。滿面俱皆是亂髮鬍鬚叢生的,骯髒污穢,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了。只是二人同樣的特徵就是,都是骨瘦如柴,不肖人形了。
莊見眼見二人慘象,忽的心中沒了一絲的興致,立在牢房外看了幾眼,搖搖頭轉身而行。
李淵心中疑惑,跟上一步問道:“怎麼?賢侄可是有什麼想法?”
莊見苦笑搖頭,又回頭看了一眼,才輕嘆一聲道:“他們此刻與死了有什麼不同?我要是再去欺負他們,可不是被人笑死了?算了,就這麼關着吧,他們能活到幾時算幾時,皇帝既然沒空理他們,那是他們的命數,可不關咱們的事兒了。”
李淵一呆,隨即回頭看看仍在睡夢中的二人,不由的暗暗嘆息。這二人睡得舒服,哪裡知道自己就此被判了無期徒刑啊。這位賢侄一句話,只怕這二人一輩子也休想再出的去,終其一生就只能老死於此了。
衆人眼見莊見不樂,都是無語,默默而行。只是莊見忽的停住腳步,歪頭看向旁邊一處牢房。裡面正有一個青袍文士面壁而坐,身上收拾的乾乾淨淨的,頭髮也是疏籠的整整齊齊,毫無半分坐牢的頹喪之氣。
莊見瞅着眼熟,不由側身問裴寂道:“裴大人,這位是誰啊?犯了啥事兒了?怎麼我看着一點也不像是犯人啊。”
裴寂看了一眼,不由嘆口氣,目光卻是看向李淵。李淵苦笑道:“賢侄可是不認得了?那是太史令庾質庾大人啊。他前次諫言陛下東遊北巡一事,此次陛下自雁門被圍而回,詔令文武大臣隨行。這位庾大人稱病不肯前往,就被陛下一怒發到了這裡。只是走的時候也未有什麼旨意下來,咱們沒辦法,也只得將他一直關着了。”
莊見啊的一聲,想起當日在大興議政殿上的一幕,點點頭,暗暗尋思:這人倒是個有見識的,只可惜遇上老楊那渣,竟然落了這麼個下場。自己府上倒是一直缺個官家,不如將他弄出來,讓他給咱幹個官家倒是不錯。而且此人當日說話啥的,很有些學問,興許也能在一些事兒上幫着出出主意。老楊看來是早忘了他了,自己要是不出手,只怕這個人才就要跟那裴爽一樣,一直被關成老白臉,死在這兒了。
心中打定主意,忽的轉頭對着李淵和裴寂一笑,漫聲道:“唉,這個大牢裡的環境太差,很多人關進來,因爲水土不服,很快就死翹翹了。那位庾質庾大人死的真可憐啊,你們說是不是?”
李淵和裴寂聽他忽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不由的都是一呆,沒明白他的意思。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卻是目中閃過一絲瞭然。長孫無忌首次擡眼細細打量莊見,目中閃過一絲讚佩之色。李建成見了二人神色,微微一鄂,也是突然明白過來,不由的微微頷首。
李世民眼見自己老爹尚未反應過來,當下上前一步,輕輕扯扯李淵衣袖,低聲道:“父親,既然國公爺說,看到了庾大人死了,那庾大人定然是真的死了。又何必多想?”
李淵被兒子一提醒,不由恍然大悟。驚異的看看莊見,卻見這位國公爺正自到處打量着,渾然沒一點異色,只是身子卻也絕不肯移動半步。心中暗暗苦笑,這位主兒是個人精,看樣這事還是需要自己來抗了。
當下拉着裴寂走到哪牢房前,輕輕咳了一聲,呼道:“庾大人,庾大人。”
牢房中,庾質聞聲扭頭,見李淵與裴寂站在牢房前,連忙起身拱手,微微一笑道:“哦,竟是二位大人來此,可是陛下有什麼旨意,不知是白綾還是毒酒?只管拿來就是,庾某早知有這一天了。”
李淵看着他,微微搖頭。庾質一愣,疑惑的道:“怎麼?難道不是?”忽的面上閃過一絲激動之色,聲音有些急迫的問道:“難道。。。。難道是,陛下要赦免庾質了?”
何人能真正做到視死如歸?好生惡死,人之皆然。庾質此刻雖知自己實是有些妄想,但仍是抱着極大的期望,只是等他看到李淵仍是微微搖頭時,不由的面色一白,隨即如同泄了氣的皮球,頹然道:“殺也不是,赦也不是,二位大人敢莫是來消遣庾某的嗎?”
李淵深深的看看他,這才緩緩的低聲道:“庾大人,你已經死了!從這一刻起,庾質就已經死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了庾質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