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碭山,鄧茂山寨。
說是山寨實在是擡舉鄧茂了,充其量只不過是一大片覆蓋在山谷裡的簡陋窩棚罷了,即便是鄧茂的寨主大堂,也是四壁透風、寒冷刺骨,若不是大堂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火塘,簡直能把人凍僵。
時間堪堪進入中平二年(公元185年)春天,山中積雪開始融化,正是一年當中最爲寒冷的時候。
一隻碩大的陶罐架在火塘上,滋滋的熱氣從陶罐裡嫋嫋升起,馬肉和野菜的香味瀰漫着整個大堂,爲了款待馬躍的到來,鄧茂特意宰殺了一匹戰馬。鄧茂是那種一根腸子的漢子,這跟他的長相完全一致,這樣的人率姓,只佩服真英雄,所以對八百流寇和馬躍的敬佩是發自內心的,絕無半點虛假。
馬躍也不客氣,從腿幫裡拔出匕首,到陶罐裡割下一大塊煮透了的馬肉,正欲往嘴裡送,卻忽然發現大寨的四周已經聚集了不少的“山賊”,這些“山賊”大多都是小孩和婦女,還有少許的老人,每個人都是衣衫襤褸、面有菜色,望着馬躍手中的馬肉,眸子裡紛紛流露出貪婪的神情來。
馬躍將馬肉惡狠狠地吞進嘴裡,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坐在馬躍身邊的管亥、裴元紹、周倉三人也有樣學樣,各自割了一大塊馬肉,狼吞虎嚥起來,說起來,就算是他們這樣的頭領,也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餐了。
大寨周圍響起一片失望的嘆息聲,連鄧茂也望着瓦罐裡迅速減少的馬肉,咕嘟一聲嚥下了一口唾沫,其實……鄧茂也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嘗過肉味了。對這一切,馬躍卻視若無睹,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頤。生處亂世,同情心氾濫只會讓人死得更快,只有心夠狠、夠硬,才能活到最後!
曹艹那廝連人肉都吃,可他卻是名留青史的絕代梟雄!
馬躍四人如風捲殘雲,很快就將一大罐馬肉消滅殆盡,只剩下一地的碎骨殘碴、狼藉不堪。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呃,馬躍一邊以匕首剔着牙齒一邊向鄧茂道:“鄧大當家的,山寨的曰子似乎不太好過啊?”
鄧茂嘆息了一聲,黯然道:“自從波帥事敗後,小人帶着數千弟兄上了青碭山落草爲寇,一開始倒也過得逍遙,時不時下山打家劫舍、快活一番,閒時在山中墾田種糧,倒也頗能自給自足,混口飯吃。可是年前,趙謙老賊不知道從哪裡招來了一個狗頭軍師,這廝端的厲害,弟兄們幾次下山都吃了大虧,數千弟兄也幾乎折損殆盡,只剩下六百精壯,再有就是滿山的老幼婦孺了,唉~~”
馬躍拍了拍鄧茂的肩膀,安慰道:“鄧大當家放心,要不了幾天,保證青碭山的弟兄們進城吃香的、喝辣的!”
鄧茂奮然道:“馬大頭領曾以區區八百衆攻陷南陽郡治宛城,此事天下皆知,小人及寨中精兵願爲驅策。”
馬躍沉聲道:“很好,如此,可盡取山中存糧,供我軍將士飽餐一頓,待養足精神,明曰匯合廖化、彭脫二人後再做計較。”
鄧茂拱手道:“遵命。”
鄧茂正欲前去安排時,前方忽有山賊匆匆來報,青牛坪大當家廖化、白虎鄰大當家彭脫率衆來投。
“哦,這麼快?”
鄧茂目露驚疑之色,他派出去的人才剛出發不久,怎麼兩人就率衆來到了?按時間算來,不應該這麼快啊。
“恐是敗走而來。”馬躍眸子裡寒芒一閃,沉聲道,“管亥!”
“在。”
“傳令,所有弟兄飽餐一頓、抓緊時間休息,很快就有一場惡仗要打了!”
管亥森然道:“遵命!”
鄧茂愣愣地望着管亥轉身昂然離去,訥訥地問道:“大頭領,這……您要出征!?”
馬躍沉聲道:“鄧大當家,不是出征,是迎戰,不出所料,趙謙老賊只怕已經盡起穎川精銳,前來進攻青碭山了。”
……
穎川郡,方圓不過數百里,面積不及南陽郡四一,然鼎盛時期人口曾達數百萬之巨,足見當時人口之倜密、社會之繁榮。中平元年,穎川先遭大旱,又遇蝗災,百姓顆粒無收,黃巾方帥波才登高一呼,百姓羣起響應,黃巾軍遂氾濫成災。
及皇甫嵩、朱雋率軍平叛,大肆斬殺黃巾逆賊,大量無辜百姓遭受池魚之殃,戰火稍息,穎川郡民生凋蔽,百姓二去其一。
然而,皇甫嵩及朱雋的官軍只是擊潰了波才的黃巾軍,並不曾把所有的黃巾賊都斬盡殺絕,及至漢軍退走,黃巾餘孽死灰復燃,或嘯聚山林、佔山爲王,或築塢堡以抗朝廷,整個穎川陷入一片混沌。
穎川太守趙謙率軍四處討伐,毫無建樹,後聽從長史郭圖計策,先易後難、逐個擊破,至中平二年春,穎川郡境內的黃巾餘部大多已被蕩平,只餘穎川、南陽交界處的羣山密林裡還盤踞着鄧茂、廖化及彭脫等三股最爲頑強的悍賊,鄧茂等雖然負隅頑抗,卻已然窮途末路,覆滅只在朝夕之間了。
……
趙謙一身戎裝,跨騎駿馬之上,目光深沉地凝視着前方蒼莽羣山,蒼山寂寂、鳥獸絕跡,天地之間一片肅殺。
這是對山賊的最後一戰了。
招降的使者上山已經足有一個時辰,山中卻久久不見迴應,趙謙陰聲道:“看來賊寇是準備頑抗到底了。”
郭圖策馬輕輕向前,說道:“這乃是意料中的事,譴使招降並非真的爲了招降,實乃爲了瓦解賊寇抵抗之決心耳。”
趙謙點頭道:“公則此計甚妙,料想可以成事。”
話音方落,前方山樑上忽然響起一陣馬蹄聲,稍頃,一騎戰馬從山道上迤邐而下,蹄聲得得,徑直向着漢軍軍陣而來,馬背上跨騎一名漢軍騎士,一陣朔風颳過,騎士的坎肩獵獵作響,坎肩上,赫然空空如也,那顆頭顱已然不翼而飛。
趙謙頓時目露寒光,這名騎士分明便是派上山去的使者。
“吼~~”
前方山林裡陡然響起一聲嘹亮之極的嘶吼聲,如虎嘯山林,十里可聞!嚴陣以待的漢軍將士紛紛側目,密林邊緣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一條大漢,右手執單刀,左手拎着一顆人頭高舉過頂,狠狠揮舞,一邊揮舞,還一邊聲嘶力竭地咆哮。
“吼~~”
“吼~~”
更爲渾雄嘹亮的吼聲沉沉響起,成百上千的賊寇身影紛紛涌現,逐漸聚集到了爲首大漢身後,學着大漢的樣子,瘋狂地揮舞着手中各式各樣的古怪兵器,以一切能夠想到的方式向數百步之外的漢軍囂叫示威。
漢軍將士嚴陣以待、表情冷漠,對這一幕視若無睹,只有寒風颳過他們漆黑的鐵甲,發出沉悶的低嘯。
郭圖皺緊了眉頭,低聲道:“這夥山賊還真是頑強啊。”
“那就讓這些愚昧的山賊與青碭山的草木同朽吧。”趙謙臉色一冷,斷喝道,“開始進攻!”
“遵命,大人。”
緊挨趙謙肅立的穎川都尉將頭盔覆於頭上,然後淒厲地嘶吼起來。
“擊鼓吹號~~”
“號嗚嗚~~”
“咚咚咚~~”
“弓箭手~~準備~~”
“刀盾手~~前進~~”
號角聲、戰鼓聲霎時響成一片,山林間的空氣驟然間變得熾烈起來。
兵器撞擊聲、鎧甲磨擦聲響成一片,原本坐於地上休息的弓箭手們紛紛站了起來,在軍官的喝斥下迅速排成整齊的隊列,緊張地開始檢查箭壺中的箭支,又將負於背上的長弓卸下來挽在手中。
“漢軍威武!”
穎川都尉振臂怒吼。
“漢軍威武!”
“漢軍威武!”
漢軍將士跟着齊聲吶喊。
在整齊嘹亮的號子聲中,一千名刀盾手邁開整齊的步伐,踩着陰冷潮溼的地面,滾滾而前,進至距離密林邊緣百步之遙時,軍官一聲令下,漢軍刀盾手的腳步嘎然而止,上千塊盾牌同時往地上重重一頓,頃刻間築起一堵堵冰冷的堅牆。密密麻麻的刀尖從盾牌縫隙裡露出來,閃爍死亡的冷輝,傳令兵再將令旗往前一揮,準備就緒的一千名弓箭手一溜小跑、疾步向前,在盾牌陣的掩護之下開始挽弓搭箭,一支支冰冷的箭矢已經瞄準了幽暗的虛空。
……
密林深處,一騎緩緩向前,馬躍跨馬橫刀、表情凝霜,這是踏入穎川之後的第一戰,不但事關青碭山山賊的生死,亦關乎八百流寇的生死存亡,只許勝、不許敗!戰馬的響鼻聲此起彼伏,八百流寇一騎接着一騎從密林中出現,逐漸彙集到了馬躍身後,並向兩翼緩緩展開,逐漸形成一道不甚規則的扇形。
……
“嗷~~”
山樑上,密林邊緣,鄧茂掠了一眼左後方幽深的叢林,眸子裡掠過一絲冰冷的殺機,狂嚎愈烈。
“嗷~~”
山賊們狼嚎響應。
趙謙的嘴角綻開一絲冷笑,叫得再響又有何用?難不成漢軍還會聞山賊嚎叫而退走?很快,這些囂張的山賊就該像兔子般滿山亂竄了,這樣的場景他實在是見的太多了,這次當然不會例外!
“呦~”
漢軍都尉高舉右臂,一千名弓箭手機械地從箭壺裡抽出一支羽箭搭於弦上,爾後雙臂發力將長弓舉起,在嘎吱嘎吱的弓弦繃緊聲中,一張張長弓已經挽成了滿月狀,第一名弓箭手皆表情冷漠,兩眼微眯,不帶任何感情地凝視着前方的虛空。
“放箭~~”
“咻~~”
“咻~~”
漢軍都尉一聲令下,一千名弓箭手同時鬆開右手,弓弦響處,刺耳的銳嘯聲劃破長空,一千支狼毫羽箭已經帶着冰寒的殺機,瞬時飛臨賊陣頭頂,然後像雨點般惡狠狠地扎落下來,那片烏黑的雨絲,幾欲遮蔽了整片天空。
鄧茂昂起腦袋,瞪大眼睛,惡狠狠地瞪着那一片“陰雨”從天而降,有莫名的森寒在他的眸子裡激盪,這些該死的漢軍,總是在裝備擁有絕對優勢。
霎時間,慘嚎聲衝宵而起,可憐的山賊們既無盾牌防身,又沒鎧甲護體,只能用他們的血肉之軀來抵擋箭矢的蹂躪,結果可想而知。
“呃啊~~”
淒厲的慘嚎聲近在咫尺,一名山賊哀嚎着仆倒在地,四肢抽搐,一支鋒利的羽箭從他的左眼狠狠貫入,扎透了整顆頭顱又從腦後穿出,有一滴殷紅的液體順着鋒利森冷的箭矢滴落,霎時滲入了陰冷潮溼的地面。
“篤~”
一聲悶響起自鄧茂身後,驚回首,一名山賊恰好將一塊破木板從頭上移到面前,只見一支羽箭已經深深地扎進了木板裡,箭羽兀自顫抖不已。那山賊正感慶幸時,又一支鋒利的羽箭自天而降,準確而又無情地貫進了他的咽喉。山賊的臉部肌肉開始急劇地扭曲起來,巨大的痛苦正將他籠罩,但他已經再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他的雙手極力張開,想去拔掉那支該死的羽箭,但他至死都沒能做到。
“僕!”
山賊直挺挺地倒了下來,雙眼圓睜,眼神逐漸散亂,很快投入了死神的懷抱。
趙謙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這便是他所熟悉的山賊,這熟悉的一幕曾經許多次上演,直到今天,還在繼續上演,這些山賊絲毫沒有吸取教訓,還是一樣的愚昧、容易對付啊。
趙謙身後,郭圖同樣神色陰沉,心中卻不無得意。先以長弓攢射,爾後以步兵驅之,雖只是兵書上最基本的戰術,但如果沒有他郭圖,趙謙也許永遠都不會想到它。
密林邊緣,整個賊陣已然一片混亂,無助的山賊們正在狼奔豕突、四處逃竄,試圖躲過那恐怖的箭雨,但這是徒勞的,箭雨的覆蓋相相當廣闊,於是不斷有人被釘死在地上,原本密集可觀的賊陣很快就稀疏了許多。
“停止放箭~~”
漢軍都尉一聲令下,弓箭手們終於停止了挽弓搭箭的機械動作,各自長出一口氣,連續不斷地挽弓,也是需要消耗大量體力的,當一名精銳弓箭手,其實並沒有人們想象當中那樣輕鬆。
“步兵隊~~~前進~~”
弓箭手的射擊雖然結束了,可漢軍的進攻卻纔剛剛開始,隨着都尉一聲令下,兩千名等待多時的輕步兵已經像潮水般從後陣衝了上去,漫山遍野地向着密林邊緣的賊陣殺將過去。在趙謙和郭圖看來,這一戰事實上已經結束了,經歷過剛纔箭雨洗禮之後,對面山賊的抵抗意志早已經冰消瓦解,兩千步輕步兵只需要衝上去收拾殘局就行了。
“呼~~”
趙謙長長地舒了口氣,轉頭向身邊的郭圖道:“公則,穎川定矣。”
郭圖微微一笑,諂媚地說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豫州刺史之位非大人莫屬矣。”
趙謙捋了捋頷下柳須,心中甚是得意。
……
密林中。
馬躍伸出貪婪的舌頭,自厚背鋼刀的刀刃上緩緩舐過,冰冷的觸感自舌尖傳來,令馬躍整個人的神志爲志一清,透過稀疏的樹林極目望去,密林邊緣已經一片混亂,從漢軍箭雨洗禮中倖存下來的山賊正在重新集結,而對面緩坡上,數千漢軍步兵正漫山遍野地掩殺過來,旌旗飄揚,刀光耀眼,聲勢頗爲駭人。
馬躍輕輕一勒馬繮,轉過身來,凜冽的目光自每一名流寇身上掃過,所有人的目光霎時聚集到了馬躍身上。已經不需要言語的激勵,也不需要聲嘶力竭的大吼,八百流寇就像是一羣殘忍嗜殺的野狼,而馬躍,就是那一匹駕馭狼羣的頭狼!
頭狼只需要往月下高處一站,只需要一記冷冽的眼神,所有的野狼就會追隨在頭狼的身後,向獵物展開殊死的進攻!
“喝。”
馬躍輕喝一聲,勒轉馬頭,戰馬踏着碎步徐徐前進,馬躍身後,八百流寇同時策馬而前、緩緩相隨,戰馬的響鼻聲響成一片,驚起飛鳥數行,撲翅翅地飛往遠處。
“喝!”
馬躍嗔目大喝,雙腿用力一夾馬腹,戰馬吃痛頓時昂首一聲悲嘶,放開四蹄開始加速,馬躍身後,八百流寇亦開始加速,數千只鐵蹄沉重地叩擊着大地,恍惚之間,整片森林都在微微顫抖。
“喝哈~~”
馬躍聲嘶力竭地大吼起來,眉目猙獰,眼神灼熱,冰冷的厚背鋼刀已經高高舉起,映寒了幽暗的虛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