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少年問
王機玄用布簾搭了個臨時小密室。
他沒有貿然用攝魂符這種看家本領，只是掐了個法訣、默唸個咒語。
一點毫光滲入此間。
原本就已快離體的孟才元魂魄，緩緩坐了起來，穿過了營養倉的阻隔。
這少年愣了下，低頭看着自己躺在艙內的身體，又平靜地看向戴着頭盔的王機玄。
少年的嗓音出現在王機玄心底。
兩者在沉默的環境中交流。
“您是？”少年的嗓音帶着幾分怯弱。
“代號黑色風暴，軍方靈能者，”王機玄傳聲自我介紹，“我的能力是偶爾跟快死之人的靈魂交談。”
“好的，風暴先生，”少年問，“需要我爲您做什麼？”
王機玄凝視着這個魂魄：“你能跟刃獸交流？”
少年似乎在思考。
他的情緒出人意料的平靜，平靜到沒有絲毫波瀾，就像是一個……有禮貌的機器。
“其實算不上交流，那頂多算是對他們下達簡單指令。”
少年輕聲說着：
“如果是按照各位教授和研究員的說法，這是一種干擾信號，介入了刃獸的交流系統，低階刃獸會識別我爲一個將級刃獸生命體。
“同樣的，這需要一些儀器配合，我因爲自身狀態的原因，能釋放出的靈能波動很微弱。
“他們通常會把那種裝置戲稱爲，放大器。”
王機玄對這個少年多了一些好奇，儘量平和地問：“你不是一直在昏睡嗎？爲什麼知道這些？”
“昏迷的只是我的身體。”
少年平靜地道：
“您是第一個能與這種狀態的我交流的靈能者，以前的我，只會用這種狀態觀察他們。
“這應該是與您自身的能力有關。
“回到剛纔您的問題，我的準確答案是——我能對小部分刃獸下命令，對它們單方面發送信息，卻不能理解它們。”
王機玄緩緩點頭：“十三所中像你這樣的個體，有很多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很少也很多。”
少年快速解釋道：
“十三所內部的研究方向應該是極其混亂的，他們分了數千個研究組。
“根據我長期觀察他們所得到的信息進行判定，我屬於一種偶然情況誕生的個體，所以很少。
“但我並不是正常人類個體。
“我源於一名被稱之爲‘獸語者’的S級靈能者，對方的幹細胞被用作克隆原材料培養出了我，我最理想狀態的壽命也只能到三十七歲至四十二歲。
“和我同批的克隆體，最初存活三千四百個，靈能灌注實驗後，剩餘三百二十個，經過十餘年培養和各類實驗，現存十二名，但各自覺醒的靈能不一，輕微類似獸語者的有三人。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這種個體可以有很多。——只要他們增加樣本投放量。”
王機玄略微後仰，皺眉注視着少年：“你的……情緒呢？爲什麼感覺不到你情緒的變化？”
“我被切除了部分腦組織。”
少年平靜地說着。
可能因爲是魂魄狀態的原因，他的目光十分溫和。
“風暴先生，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可以僞裝出一些情緒。——實際上我是有情緒的，只是比較微弱。
“比如面對秦琴研究員時，我會表現出溫柔和怯弱的一面。
“她其實是個可憐的人，她早年學生時期爲了完成論文結果被她的導師在實驗室內強暴，當時我八歲左右，就在她身邊不遠，後來她的導師把她當做一個寵物，跟一些老人的寵物互相交換。
“很多時候，這種不堪的事都發生在要求潔淨的實驗室中。
“所以，我能理解，秦琴研究員後來在研究我這個樣本時，爲什麼不斷刺激、把玩我的男性性徵，她以此來獲得完全掌控一個生命個體的快感，填補她曾被傷害的心靈。
“但我想，我們現在這種基於靈魂的交流應該是最本質、最真誠的交流……我不用附加那些情緒。”
王機玄抱起胳膊，後退兩步，仔細打量着少年的身體狀況。
王道長問：“那你能感應到刃獸的位置嗎？”
“需要儀器配合才能偶爾感應，每次他們都要操作很久，類似於一種生物雷達。”
少年平靜地道：
“我只有很小一部分獸語者的能力，以及當前這種觀察各處的能力。”
“你這個屬於元魂出竅，是你魂魄實力較強的證明。”
王機玄簡單解釋着。
這也是他讓菱童先離開的原因。
菱童雖然身體強悍、機械臂殺傷力驚人，但她的魂魄本身防護力並不算強。
“您問詢完了嗎？”少年問。
“嗯，”王機玄輕輕點頭。
少年目中多了幾分很微弱的忐忑感：“那我能問您幾個問題嗎？大概四個問題就可以……您是與我第一次用這種真誠沒有任何虛假的方式，進行坦誠直接交流的人類。”
“可以，”王機玄道，“我能看到你靈魂的狀態，你確實沒有做過任何惡事，而且此前你還幫助過幾次軍方，去誤導刃獸羣。”
“那就好。”
少年恢復平靜：
“第一個問題是……有父母關愛會很幸福嗎？”
王機玄怔了下。
少年眼底帶着幾分渴望。
王機玄不太確定，少年是想聽到一個肯定的答案還是一個否定的答案，他此刻也不想對這個純淨到幾乎如白紙的魂魄撒謊。
王機玄苦笑了聲：“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的記憶中只有模糊的籬笆院，我愧對我的父母，我的老師用足以讓他們富貴一生的金銀珠寶，把我帶離了他們身邊。”
少年忙道：“我對您的經歷表示同情，抱歉，我不知道您有被拐賣的經歷。”
王機玄：……
算了，跟個孩子一般見識啥。
他道：“這沒什麼，你對人類社會了解還是蠻多的。”
“我會偷偷看他們翻看的書，聽他們聊天，然後儘可能的想象，營養倉外面是什麼樣的世界。”
少年微笑着，隨後又問：
“您體會過愛情嗎？愛情很美好是嗎？這算一個問題。”
王機玄沉吟幾聲，心底劃過了幾幅光影。
他練功偷懶躺在樹下享受山間的微風時，俯身喊着“師兄”的小師妹；
他苦思解不開問題時，微醺的師姐斜躺在竹椅上，眼神如絲的注視；
還有個身殘志堅的漂亮女孩，她用額頭抵在自己背上時，道心出現的一絲悸動……
“應該是美好的，”王機玄笑着說，“我暫時還沒經歷，不過以後應該會體會一段，來完善我的人生經歷。”
少年的目中頓時多了一些亮光：“這是額外的附加問題——愛情就是要像秦琴研究員經常對我做的那樣嗎？或者是，愛要大過於欲，互相取暖大過於宣泄慾望？”
“這個我還真沒辦法解釋。”
王機玄苦笑道：
“我可不是什麼哲學家。”
“抱歉，風暴先生，是我太冒昧了……不過我能通過您語調的變化，感受到您或許已經開始品嚐愛情的美好。”
王機玄聳聳肩：“那你確實冒昧了，我現在還沒談戀愛。”
少年弱不可聞地笑了聲，順勢問出了第三個問題。
“那黑色風暴先生，您能明確告訴我，我之前做的這些事，有傷害到其他人類個體嗎？因爲我之前一直在遵照他們的命令行事，這樣才能讓我活的稍微舒服一些。”
少年目光多了幾分無奈：
“如果我之前總共六次被放大發出去的信息，傷害到了人類個體，這會讓我確信自己是一個自私的克隆體。”
王機玄問：“你最近一次發送的信息，是讓刃獸羣撤退嗎？”
“是的。”
少年輕聲說：
“秦琴研究員給我的命令，是讓刃獸羣重點進攻位於荒漠內的主戰場。
“這是秦琴研究員和那位馮叔商量過後決定的。
“秦琴研究員用她的身體換來馮叔的相助，想讓馮叔在關鍵時刻出手，讓她這個新生物部長成爲拯救堡壘的英雄，但馮叔並不想去承擔這種風險。
“馮叔說，D5戰區已經接近失控，這是那個老魔鬼自我崩潰前的最後掙扎，菱童是潛在的繼承者之一，最好趁機除掉。
“我判斷，如果我對刃獸羣發出了這樣的命令，可能會讓人類陷入被動，造成大量人類死傷。這跟前幾次我參與配合軍方的活動，引刃獸羣進入陷阱完全不同。
“所以我發出了讓它們離開的信息……馮叔和秦琴研究員，其實無法判斷我發出了什麼信息。”
“做的很棒。”
王機玄笑道：
“其他我不知道，不過你最近發出去的那個指令很棒，讓刃獸羣出現了一些混亂，它們沒有死戰到底，我們的防線沒有被突破。
“你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
“那就好。”
少年欣慰的笑了笑，隨後嘆了口氣，低頭注視着營養倉中的自己。
他問：“最後一個問題就是……您能殺死我嗎？”
“爲什麼？”王機玄問，“活下去不好嗎？”
“我在被風吹開的書頁上看到過，能讓我由心認可的一句話，它是這樣的。”
少年嗓音變得緩慢：
“人是被過去所塑造的生物，意識源於自身記憶的堆砌。
“我的記憶不足以支撐我相信明天會有一絲美好，但我之前沒有任何選擇生與死的餘地。
“所以，風暴先生……您能痛快且直接地殺死我嗎？”
王機玄問：“爲什麼不試着往前看？你現在還年輕，死亡的痛苦……很難受，那是無盡的死寂……你換個問題吧，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覆你。”
“那先生。”
少年的靈魂瞪大了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又帶着幾分顫音，問：
“我這樣的，可以被稱之爲人類嗎？”
……
實驗室的玻璃門被拉開。
王機玄含笑步出，走到了被押在一旁的秦琴面前。
正在聊天的三位半人機甲同時看了過來，鄭士多和幾名靈能者也好奇地朝這邊張望。
王道長低頭注視着秦琴，突然一腳踢在了秦琴旁邊的牆上，砸出了一個明顯的坑洞。
“妖婦！還不殺你是因爲還要審訊！”
王道長低頭罵了句，轉身走去菱童面前。
菱童問：“怎麼樣了？”
“問完了，”王機玄對菱童簡單傳聲說了幾件事。
秦琴和馮叔的算計，他們想要謀害菱童；
這個少年的具體能力；
以及S級靈能者【獸語者】的存在。
王機玄道：“稍後調查完了，可以給我看一下報告嗎？也不用給我看具體的報告，如果我說的這些跟秦琴的供詞完全能對上，你就對我豎個大拇指。”
菱童奇怪地問：“爲什麼？”
“我想救這個少年，他純淨的靈魂在我看來，特別珍貴。”
王道長嘖了聲：
“雖然靈魂純淨與否無法僞裝，跟眼神不一樣，但吃一塹長一智……救他對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等你調查一下。”
“明白了。”
菱童輕輕舒了口氣，略微思忖，輕聲道：
“接下來我們還有一些工作，讓深海大哥送你回去休息。”
“好，我剛好要修……息一下。”
王機玄擺了擺手，踏步離去，步伐無比輕鬆。
後面跑上去的半人機甲深海主動勾肩搭背，開始跟這個酷酷的頭盔男搞好關係。
走廊中彷彿迴盪着剛纔王機玄在那少年魂魄留下的話。
實驗室角落的營養倉中。
昏迷的少年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淚，嘴角微微抿了下。
……
“你當然是人類，我不懂克隆不克隆，但毫無疑問，你的靈魂是完整的，你的人格是健全的，你是個完整的人類。
“我最近領悟到了一個道理，可以分享給你，它很簡單，但這是我的切身體會，它就是……
“活着真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