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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關中秋收完畢。
九月中,劉修到達冀縣。劉修向來對擺門面這種事不太上心,衛將軍這種次於三公,高於九卿的將軍已經有相當規模的儀仗,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是應有的榮耀,自然是隻要有機會都儘量擺一擺,劉修卻不以爲然,他在前世時,對某些領袖號稱親民實則警車開道,左右扈從的作風就非常不屑,這一世有了抖威風的機會,他爲了方便快捷,還是能省則省。
說到底,那種藏身於黑暗之中,希望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心態依然頑固的保留在他的意識深處。然而這一次不同,這一次有監軍蹇碩同行,劉修不能太寒酸了。漢代很講究官威,認爲這是禮的一部分,不可輕視,所以有很多相關的規定,比如官員出行要坐馬車,不能隨便乘馬急馳,就算是武將也不行。像劉修這樣騎着戰馬招搖過市就是違反規定的,只不過他有天子的寵信,那些彈劾他的人不敢爲了這種事來惹他罷了。
衛將軍有麾幢——像傘蓋一樣的東西,有鼓吹四人——吹拉彈唱以壯聲勢,有騎吏——英俊威武,以彰軍威,當初劉修入九原城時,呂布和趙雲就充當過這樣的角色,這前呼後擁的几几十人排下來,再加上張飛率領的親衛精騎夾侍,許禇率領的虎士營前引後隨,於扶羅的匈奴親衛騎緊隨其後,不過六七千人的隊伍愣是拉出幾裡地去,前面看不到頭,後面看不到尾,旌旗招攬,人如虎,馬如龍,再配着雄壯的軍樂,倒也是威風凜凜,吸引了不少百姓遠遠的圍觀。
蹇碩非常興奮,他以前見識過更龐大的儀仗,但他是跟在天子後面,手裡捧着塵尾,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而今天則不同,他是天子派來的監軍,這些儀仗雖說都是衛將軍的,但他也與有榮焉,看看那些衛將軍屬下的掾吏、軍士對他的目光就可以感受到這一切。
這些人可沒有劉修那麼大膽,那麼隨和,能夠平等的和蹇碩論交,他們看向蹇碩的目光是敬畏的,當然了,還帶着幾分鄙夷。然而蹇碩享受其中的敬畏,那幾分鄙夷也能泰然處之,他不是一直被人鄙夷來着嗎?不過,這讓他更加珍惜衛將軍的友誼。
細想起來,好象只有劉修不在意他的宦官身份,其他人不管掩藏得多深,多少都會有一些,而蹇碩又足夠的敏感,不管那絲鄙夷藏得多深,他都能感覺得到。而在劉修這裡,他卻感覺不到鄙夷,相反倒有一些敬重。蹇碩偶爾一次聽劉修說,身之髮膚,受之父母,如果不到那一步,誰願意自殘身體?除了那些犯了罪而受刑去腐的人,大部分的宦官都是爲了家族的興盛才入宮的,不管別人怎麼說,對於他們的家族來說,他們都是偉大的犧牲者。
蹇碩對此非常贊同,蹇家是洛陽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門小戶,如果不是他入宮做了宦官,蹇家怎麼可能有今天?他不可能有自己的骨肉了,但是他是蹇家最大的功臣,將來從弟蹇武一定會過繼一個孩子給他,繼承他的爵位。
如果他能掙到爵位的話。
蹇碩對些信心滿滿,他相信以自己的武技,跟在戰無不勝的衛將軍後面,立點戰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只是一想到戰事,蹇碩不免有些氣憤。前幾天,他跟着畢嵐微服私訪了長安的谷市,果然發現了不少關中豪強將糧食賣給南陽商人的跡相,而劉修卻在爲征討宋建沒有充裕的軍糧發愁。
蹇碩曾經建議劉修強行徵收那些糧食,但是被劉修拒絕了。劉修說,從幷州與當地世家豪強簽訂合約開始,我代表的就是朝廷,代表的就是天子,人無信不立,更何況是朝廷,是天子?我可以強徵,但那傷害的是天子的臉面,我不能這麼做。至於打仗的事,那就看米下鍋,不能因爲一時的眼前需要就隨便的破壞簽約,如果是這樣的話,幷州新政不可能走到今天。
蹇碩有些狐疑,他不關心新政的事,他只關心能不能建功。因爲糧食的限制,劉修這次從長安出發的時候,只帶了自己的三千親衛營和張郃、夏侯淵不足一千的私兵,另外加上兩千多關中豪強們組成的部曲,總共不到七千人,憑着這七千人討伐宋建顯然是不夠的,蹇碩現在只能指望劉修的涼州漢羌各營能有足夠的人馬。
經過街亭時,隴山尉,涼州漢軍第一營校尉麴義帶着部曲跟了上來,但人數不多,只有八百多人,好在看起來這些人都有一股子鐵血猛士的精神,讓蹇碩稍微寬心了些。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兵在精不在多的道理,特別是劉修現在錢糧吃緊的情況下。
冀縣到了。涼州刺史孟佗帶着刺史府的掾吏,漢陽太守範津帶着太守府的掾吏一起出城相迎。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幾位武將,他們頂盔貫甲,扶刀而立,笑起來聲音響亮,豪氣干雲。
劉修爲孟佗、範津介紹蹇碩,孟佗不動聲色的上前見禮,範津卻哼了一聲,拱了拱手,就把眼睛轉了過去,再也不看蹇碩一眼。蹇碩的臉色有些尷尬,卻又不好發作,只好先把範津的名字記在心裡。不過一聽說範津和那個著名的黨人範滂是同宗時,他也只能長嘆一聲,這樣的人你殺了他等於幫了他,卻根本嚇不住他。
劉修隨即介紹那幾員武將,分別是涼州漢軍中的天水營校尉姜舞、司馬閻溫,安定營校尉楊定、北地營校尉李蒙。
姜舞瞅了蹇碩一眼,假笑了兩聲,轉向劉修的時候,卻換了一副恭敬的笑容:“大人,張掖營和武威營已經趕往大夏,他們將在那裡與將軍會合。”
“很好,糧草準備得如何?”
“大概有兩個月的軍糧。”姜舞的聲音低了下去,瞟了一眼旁邊的孟佗和範津,沒再吭聲。劉修轉過頭,皺起了眉頭:“只有兩個月的糧草?”
範津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孟佗上前勸道:“大人且放寬心,我們還在想辦法。”
劉修不悅的哼了一聲,原本還算不錯的情緒頓時低落了幾分,他強壓着不快,在孟佗和範津的陪同下進了城。孟佗原本安排了酒席,劉修也先推開了,讓他們先把帳冊拿來看,帳面上果然只有只夠一萬大軍兩個月的軍糧。
蹇碩非常失望,比劉修還失望,劉修現在總共有兩萬多漢羌大軍,涼州卻只有一萬大軍兩個月的軍糧,就算加上關中運來的糧食,大概也不會超過三個月,三個月能打下白石城,殺了宋建嗎?這大軍在路上來回走一趟都要一個月呢。
“將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將軍麾下騎兵多,都佔到了七成,一匹戰馬的消耗就相當於五六個士卒,涼州總共纔多少人,我這已經是快要到百姓家裡搶糧啦,將軍,你總得給他們留點活命糧,明年春天留點種子吧。”
“你不要說了,我從來沒有讓你到百姓家裡去搶糧。”劉修打斷了孟佗的話,用手指敲了敲帳冊,“帶我去庫房看看,是不是真有這些數。”
孟佗拍着胸脯說:“大人你儘管看,少一粒糧食,你砍我的首級。”
劉修哼了一聲,起身就走。蹇碩雖然餓得肚子呱呱叫,可是此時也在爲缺糧嚴重而擔心,連忙跟了上去。他也知道孟佗是走張讓的門路才撈到這個涼州刺史的,生怕他依仗着張讓的關係故意爲難劉修,從中貪墨軍糧,影響了自己立功,可是孟佗真要這麼做了,他又能怎麼樣?他能爲此和張讓發生矛盾嗎?
蹇碩一路走一路權衡着。曹節死後,張讓、趙忠在宮裡的地位迅速上升,現在已經成了當仁不讓的宦官領袖,地位直逼當年的曹節。他蹇碩雖然也受天子寵信,可是他沒有張讓、趙忠那樣的根基,而且也沒有張讓、趙忠那麼聰明,天子看中的是他的忠誠,卻不是他的智慧,在很多重大問題上,天子會很自然的去徵詢他們的意見,而不是來問他。
到了糧倉裡,看着一個個高大的糧倉,蹇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有些後悔起來,他覺得劉修把他帶到這裡來,很可能就有借他的身份來處置孟佗的意思,真要糧食數量不足,劉修無法出征,那可怎麼辦?如果因爲張讓的關係不懲罰孟佗,那劉修就可以把責任推得乾乾淨淨,如果處罰了孟佗,且不說糧食能不能因此補全,就說張讓那一邊,他又將如何應付?
“數一數。”劉修指了指那些糧倉,吩咐身邊的親衛。親衛們應了一聲,搬過梯子,各爬到一個糧倉上,把頭探進去看了看,又跳了進去,用力扒了起來。
“這是幹什麼?”蹇碩不解的問道。
“把上面的糧食扒開,看看下面是不是真的糧食。”劉修輕聲介紹道,“有些貪官污吏會把草或者差的糧食混在裡面,上面蓋一層好糧,以求矇混過關,不扒開看看如何能發現。”
蹇碩哦了一聲,連連點頭,卻發現劉修的眼神並不在糧倉上,而是暗暗的瞟着孟佗等人,不免有些好奇,又連忙問了一句。劉修笑道:“糧倉這麼高,怎麼可能全部扒開,但是人只要心裡有鬼,看到我們這個舉動,難免會有些緊張。上面翻一翻,只是一個試探,如果他們的眼神不對,那我們就真要查個清楚了。”
蹇碩向孟佗等人看去,見他們雖然心情有些沉重,臉上卻沒有什麼驚慌之色,看樣子對劉修的檢查並不擔心。他不免也放了一些心,只要孟佗不貪墨,他至少不用和張讓發生衝突。
“大人,查過了,全是好糧食。”十幾個親衛陸陸續續的回來報告,有的手裡還託着一把金黃色的麥子。劉修接過來,拈了兩顆放進嘴裡咬開,又遞了一些給蹇碩說:“嚐嚐,這是今年的新麥,味道不錯的。”
蹇碩狐疑的拿過兩粒放進嘴裡咬開,一股說不清的味道在嘴裡瀰漫開來。這個時候普通人家吃麥都是直接把麥粒煮成麥飯,麥飯和米飯不一樣,不能捏成團,吃起來口感非常不好,蹇碩小時候也吃過,對那種麥粒刮過嗓子的感覺印象深刻。後來進了宮,再吃麥子的時候就是磨成麪粉了,現在突然嚐到生麥子,兒時貧困的記憶忽然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來,這記憶來得那麼突然,那麼猛烈,蹇碩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怎麼了?不好吃?”劉修笑了一聲,又扔了兩顆在嘴裡:“你可要習慣一些,到了戰場上如果來不及升火做飯,生吃麥子也是難免的。”
蹇碩不好意思的搖搖頭:“不,我只是想起了小時候。”
劉修愣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蹇碩的肩膀以示安慰。
檢查完了糧倉,劉修他們回到刺史府,享受了孟佗準備好的接風宴,在席間談論得最多的當然還是如何籌集糧食的問題,糧食不足,這仗肯定是沒法要的。蹇碩對些無能爲力,在一旁靜靜的聽着,他看着劉修爲了軍糧苦口婆心的和孟佗等人商量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有什麼明顯的結果,不免有些擔心起來。
但他也沒有辦法,涼州貧瘠,這是事實,以涼州現有的人口和耕地,孟佗能籌集到這些糧食已經是盡了力。以前征討羌人,都是由朝廷從中原調撥糧草,現在朝廷自顧不暇,要靠三輔和涼州自己籌集,這個難度不是一般的大。關中雖說開始屯田,今年收成也不錯,但是天子西巡花的錢那都是劉修用這秋收的糧食爲抵押向關中豪強貸來的,現在把債一還,已經所剩無幾。
蹇碩又想起了那些賣到南陽的糧食,額頭的青筋禁不住突突亂跳。
宴後,劉修和蹇碩對面而坐,沉默的喝着茶,兩個人心情都非常沉重,連說話都沒有了興致。蹇碩忐忑不安,最後忍不住問道:“衛將軍,接下來怎麼辦?”
劉修擡起手,揉了揉眉心,長嘆一聲:“困難比我想像的還要大啊。”
“那……”蹇碩擔心得差點脫口而出,可是一看劉修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又不敢再說,他真怕劉修現在就告訴他這仗沒法打了。
“不過,我答應了天子盡力而爲,總不能還沒看到白石城就退吧。”劉修慢悠悠的說道:“我想到了狄道看看情況再說。”
蹇碩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不過,從糧食準備的情況來看,今年要想擊破白石城,實在有些太勉強,我也不能輕舉妄動,畢竟這大軍一出動,消耗就在所難免。”劉修轉着手裡的杯子,遲疑了片刻:“萬一無法行動,天子面前,還請大人美言幾句。”
蹇碩道:“衛將軍放心,這也不是你的過錯。涼州的情況,陛下也是清楚的,他不至於逼着衛將軍逆天行事。”他強笑了一聲,“畢竟這雪山上只下雪,不下糧食。”
劉修忍不住笑了起來,讚了一聲:“蹇大人,你有爲將的潛質啊。如此境遇之下,還能這麼輕鬆,不容易。”
“是嗎?”蹇碩也有些得意起,能得劉修一句誇獎,他覺得自己也許真有幾分名將的潛質。
半個月後,劉修一行到達狄道,武威營校尉段煨、司馬賈韻,張掖營校尉郭汜,涼州羌軍的天狼營校尉天狼、金鹿營校尉李文侯、翼蛇營校尉北宮伯玉也已經趕到,大營在狄道城外排開,一頂頂的帳篷像是盛開的蘑菇,將已經轉黃的草地裝飾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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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個人坐在帳篷裡,等司馬傅燮把情況一說,原本別後重逢的熱鬧氣氛頓時不見了,大家互相看看,臉上都露出了難色。三個月的軍糧,怎麼可能擊破白石城,就在這時,天狼站了起來:“衛將軍,有一個消息,我想還是先告訴將軍的好。”
劉修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咧了咧嘴苦笑道:“看你這樣子應該不是什麼好消息,不過人總不能挑好的消息聽,遇到壞的消息就捂耳朵。你說吧,我看看情況還能壞到哪裡去。”
天狼呲了呲牙,露出肉紅色的牙齦。“我前一段時間到西傾山去打獵,聽說宋建正在招集各個部落的羌人去助陣。”
蹇碩一聽這話,心裡頓時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把目光轉向了劉修。劉修也明顯的愣了愣,不過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只是眼中的憂慮更濃。他轉過頭,看向北宮伯玉和李文侯:“你們有沒有聽到類似的消息?”
北宮伯玉和李文侯不約而同的點頭:“我們也聽到了類似消息,不過未經確認,不知真假。”
劉修對斥候營校尉李俊說道:“逸風,立刻把斥候營派出去,看看白石城附近有多少羌人。”
李俊躬身領命:“喏。”
“諸位,時局維艱,陛下憂心如火,他期盼着我們的勝利。宋建雖然偏處西陲,可是他稱王了,而且敢稱什麼平漢王,這是對朝廷的蔑視。我們如果連他都不能剿滅,朝廷的臉面何在?”劉修不緊不慢的說道:“雖說眼前困難重重,形勢對我們非常不利,可是說一千道一萬,仗最後還要靠人來打。天無絕人之路,我希望諸位羣策羣力,不要有什麼顧慮,大膽建言,說不定我們就能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劉修轉過頭,對蹇碩笑了笑:“蹇大人,你說是不是?”
蹇碩連連點頭稱是:“衛將軍身處逆境之中,仍然心懷朝廷,其志不墮,可敬可佩。”
諸將面面相覷,嘴裡應着,士氣卻明顯不足。
李俊很快送回了消息,羌人大小部落七十多,大軍八萬,如今已經把白石城四周圍得嚴嚴實實。其中不僅有來自大小榆谷的鐘羌餘部,還有來自岷山的白馬羌六月驚雷。
聽到這個消息,蹇碩是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渾身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