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修瞟了一眼那經文,“撲哧”一聲笑了,“當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疑似閹人的白面書生斬釘截鐵的說道。站在人羣之中,他總覺得那些人在看他光溜溜的嘴脣和下巴,如坐毛氈,只想趕緊走人,這句詩是他隨手指的,其實並不難,如果劉修能解得出來,他無非是個道個歉,轉身走人,離開這是非地,如果劉修解不出來,哼哼,那可怨不得他再譏諷幾句,出出這口惡氣,想必旁邊的人只會說劉修果然是個野人,連這麼簡單的詩都解不開,不會怪他言出不遜。
劉修在石碑上把這句詩上下文細看了一遍,心中大定。盧植雖然學問主要在《書》《禮》,可是不代表他不通詩,只是不以此擅長罷了。《詩經》三百首他粗略的通讀過,這首詩自然也在其中,而且頗有發見,曾經和盧敏辯論過幾句。
“鄭風?”劉修故意用不太確定的語氣說道。
那書生有些失望的點點頭,不過並不大意,本來他也沒指望劉修一點也不通,他雖然年輕,可是畢竟剛纔那小子叫他先生,能爲人師,總得有點學問的。不過,看他這沒把握的樣子,估計學問也有限。
“褰裳?”
那書生再次點頭,有些不耐煩的說道:“你休要作勢,把意思解釋給我們聽聽。”
“呵呵,請教高明。”劉修客客氣氣的對周圍的人拱了拱手,然後把大致的意思解說了一遍,雖然不敢說多精當,但基本意思卻不錯,但是他故意留了個空,把“狂童之狂也且”的且字沒有解釋,那書生聽了,頓時眉頭一挑,立刻指着那個且字問道:“這個字怎麼講?”
“這個……”劉修故意爲難的皺了皺眉頭,“還是不說了吧,我怕刺激你。”
“這一個字刺激我什麼?”那書生眉飛色舞的說道:“你且講來。”
“你不是……”劉修又瞟了他下身一眼,憨憨一笑:“我怕你沒有。”
那書生錯愕,隨即明白過來,他冷笑一聲:“這位先生還真是有才啊,什麼都往下三路想,你大概是忘了夫子的一句話。”
“什麼話?”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那書生瀟灑的笑了笑:“大家說說,是不是這個理。他連解詩都能聯想到陰私,可見他是把夫子的本意全給扭曲了,這書……讀了也是白讀。”
劉備和毛宗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雖然不相信劉修不懂這個字,可是也看不懂他爲什麼會把這個字解錯了。這個字不過是個助詞,並無實在意義,劉修把整首詩都解出來了,何以偏偏不知道這麼簡單的道理?
只有張飛悶不作聲,以他對劉修的瞭解,這十有八九應該是個坑,就等着那不男不女的傢伙往裡跳呢。
“這位姑娘……不,這位兄臺。”劉修擺擺手,示意這位仁兄不要激動,皺着眉頭,不服氣的問道:“我怎麼就思有邪了?”
那書生冷笑一聲:“你連一個語氣詞都想歪了,還不是思有邪?”
“這是個語氣詞?”劉修頭一歪,不笑了,一本正經的盯着他看。那書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猶豫了片刻,覺得沒什麼問題,這才反問道:“難道不是?”
“且!”劉修哼了一聲,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眉宇間的不屑表露無遺。那書生被他挑得心火一旺,大聲說道:“那倒要請教高明,這個字究竟當怎麼解。”
“我說了,這個你可能沒有。”
“你……”那書生脹紅了臉,恨不得掀起衣襬讓大家驗明正身,他大聲說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且字是指陽物?”
“正是。”劉修面不改色的說道。
書生放聲大笑,快意之極。旁邊圍觀的人也愣了片刻,隨即忍俊不禁的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搖頭,對劉修的解釋不以爲然。劉備和毛宗互相看了一眼,苦笑一聲,都覺得劉修這次有些劍走偏鋒,爲了刺激那個書生,結果傷了自己。
劉修不動聲色的看着他們,直等到那書生停住了笑,斜睨着他時,才淡淡的問道:“請問,祖宗之祖,本字爲何?”
書生一愣,冷眼看着他:“難道是且字?”
“正是。”劉修鄭重的點點頭,臉上看不出一點玩笑的意思:“你不懂古文?”
一聽這話,那書生頓時有些氣短。這時候雖說古文經與今文經並行,但都是用今文書寫,並不是用真正的古文書寫,能夠修習古文的人少而又少,他對這個是一竅不通,一想到自己碰的這個北疆人居然還通古文,氣勢立刻弱了幾分。
“這位兄臺,莫非祖字的本字是且,就是指來自陽物嗎?”旁邊有人叫道。
劉修擡頭一看,只見外圍站了一個個子不高的年輕人,長得很一般,臉上卻有一絲戲謔之意。一看到劉修看他,他拱了拱手,分開衆人走了走來。
“且字是指陽物,也就是指男子。示字是指陰物,也就是女子,有男有女,方能宗族繁衍,是爲祖宗。”
“胡說!”那書生不服氣的大聲說道:“女人什麼時候也能稱爲祖了?”
“那你知道黃帝姓什麼?”
“姓軒轅,又姓公孫,又姓……姬。”那書生越說聲音越弱,最後乾脆沒音了。劉修冷笑一聲,追問道:“人類始祖,男有伏羲,女有女媧,有男有女,方能爲祖,沒女人怎麼生人?你難道不是女人生的?你說你在太學讀了十幾年書,我原本是不太信,現在卻是信了,以你這樣讀書,別說在太學讀十幾年,就是讀一輩子,恐怕也別想出師。書讀不通便也罷了,偏偏狂得很,一開口便說別人是野人,那你是什麼?狂童還是傻且?”
那書生被罵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特別是最後一句,他一開始沒會過意來,後來一想明白其中的意思,頓時臉紅得要滴血,張嘴欲罵,卻想不出比這兩個字更直接更粗魯的字眼,憋得他喉頭咯咯作響,手腳亂顫。
“哦,我忘了你沒且的。”劉修惡毒的又加了一句,轉身就走。張飛等人也明白過來了,一個個捂着嘴狂笑,緊緊跟上。那年輕人想了想,也忍俊不禁的笑了,無奈的搖搖頭,憐憫的看了一眼那已經徹底崩潰的中年書生,拔步追了上來。
“這位兄臺,請留步。”
“還有什麼事?”劉修停下腳步,好奇的看着他,心道可別是又來討教學問的吧,我那半瓶水禁不住問,今天僥倖得勝,純屬是那廝流年不利,撞到槍口上了。再問,就輪到我抓瞎了。
“敢問你可是涿郡來的劉修劉德然?”
劉修一愣,連忙點頭還禮:“敢問足下是?”
“譙郡曹艹,剛纔在蔡伯喈先生處見到令師兄盧子行,蔡先生想見見你,我便自告奮勇出來尋你,沒想到看到了一幕好戲。”
劉修愕然,“你是曹艹曹孟德?”
曹艹也愣住了,“你知道我?”
知道,太知道了。劉修險些叫出聲來,心道我再是歷史白癡,也不會不知道你這個白臉大殲雄啊。只是……這小子臉不白啊。他一看曹艹那副驚訝的樣子,連忙掩飾道:“咳咳,一進洛陽,便聽說造五色棒的曹孟德,沒想到在這兒見着了。久仰久仰。”
曹艹眨了眨眼睛,也笑了。造五色棒是他剛入仕途做洛陽北部尉時的事,雖然那官沒當幾天便被免了,可是這件事對他的名聲的確有些好處,現在聽劉修說因此而知道他,不免有些小得意,卻沒想到劉修是在說謊。
“慚愧,些許小事,不值掛齒。”曹艹覺得劉修很對他的胃口,走上來想拉劉修的手臂,可是轉念一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收了回去。劉修是大儒盧植的學生,剛剛又聽他說解古文,另一個大儒蔡邕又對他的書法非常讚賞,特地讓他來請劉修去敘談,有這兩個人賞識,劉修聲名雀起是意料中的事,而他是閹豎之後,向來不爲人看重,劉修雖然說得客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許只是客氣的說辭呢。
曹艹呵呵一笑:“蔡先生在等你,我們還是趕緊去吧。”
“蔡先生等我?”劉修莫名其妙,有什麼事盧敏說不清楚,還要我去?
“你去了便知。”曹艹也不多嘴,劉修見他不說,也不好強問,讓毛宗他們在一旁等着,他自己跟着曹艹向裡面走去。走了不多遠,只聽得那邊一聲驚叫:“不好了,吐血了,吐血了,快叫醫匠!”
劉修轉頭一看,見那塊石碑旁一片混亂,隨即又幾個人擡着一個書生匆匆而去,看那樣子,應該是那個傻且氣得吐血了。
“看來你不僅是武技高強,脣吻也了得。”曹艹強忍着笑說道。
“是他自己養氣功夫不夠,怨不得我。”劉修若無其事的聳聳肩,心道這事可有點鬧大了,吵了幾句嘴,居然把人罵得吐血了,我難道是孔明那個妖人不成?
劉修跟着曹艹進了一間學堂,一進門就看到一堆堆的竹簡和帛書,十幾個儒生正在忙碌,一個看起來有四五十歲的圓臉中年人和盧敏對面坐在書簡之間,一看到他們走進來,便不解的問道:“孟德,怎麼去了這麼久?”
曹艹忍着笑,先向劉修介紹了蔡邕,然後把剛纔的事情說了一遍。蔡邕聽了,那顯得有些太長的眉毛一挑,擡起頭對劉修說道:“你通古文?”
劉修當初爲仿製書畫研究過篆刻,對甲骨文和金文都有所涉獵,說文解字也是翻過幾遍的,對所謂的古文的確不陌生,當下點頭道:“略知一二。”
“且字是陽物,示字是陰物?”蔡邕沉吟了好半天,轉過頭對盧敏說道:“這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可是細想來,也不能說全無道理。”
盧敏尷尬不已。
蔡邕這纔想起來劉修還站着,連忙擺擺手,示意劉修坐下,有些抱歉的說道:“你看我,一說到學問,連禮節都忘了。德然哪,我讓孟德請你來,是看了你爲盧子幹寫的書札。你的書法,我非常喜歡,不,非常欣賞。”蔡邕笑眯眯的看着劉修,“聽子行剛纔說,你是觀雨壁而悟筆法,睹桃花而明書意,可有此事?”
劉修微微一笑,面不改色的點了點頭。
蔡邕搓了搓手,連聲稱讚:“奇才,奇才,我學書多年,自問有所小成,可是看了你的書法之後,真是大開眼界。你剛纔看了那碑上的書跡,可有什麼意見?”
劉修汗顏,心道蔡邕號稱是東漢最全能的學者,不論是經學還是雜學,或者是書畫,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現在居然向自己這個冒牌貨請教,這可有點……有點吃不消。不過,他心裡也有數,蔡邕的功力肯定深於他,但是他畢竟沒經過那些演變,也沒有見過那麼多書風各異的書跡,眼界在比他差一截,而且這時候的書風剛從篆隸中化出楷書,規矩遠大於氣韻,不管是誰的書法,在韻味上總是偏向於莊重肅穆,一看到他那妍麗的書法自然覺得眼前一亮,蔡邕也不例外。
“先生書跡,功力當世第一。”劉修先真心誠意的讚了一句,然後又說道:“入而能出,收而能放,方入自由之境,先生是將出未出,將放未放,只差一重紙罷了。”
蔡邕捻着鬍鬚,想了想,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深深的看了劉修一眼,便轉過頭對盧敏說道:“你父親不在洛陽,也沒想到你們會來。這樣吧,你先去見你阿母,上書的事,我再想想辦法。”
盧敏躬身答應。
蔡邕又對劉修說道:“我聽子行說,你有心向學,只是前段時間忙於軍務,學問有些耽擱了。如今到了洛陽,沒什麼軍務打擾,你要是有興趣的話,儘可到太學來,那些經籍都刻在石上,隨時可以揣摩,有什麼問題,也可以來問我。”
“那實在是太好了。”劉修連忙致謝。
“不要急着謝我,我也是有私心的。”蔡邕笑了笑:“不瞞你說,上次看了書札之後,我就想把你找來。你看這麼多要考校的文章,我是忙得頭暈眼花,偏偏還有那麼多諛墓的文債要還,現在好了,這些文債,你可以幫我代筆謄寫,想來那些人也不反對。”想到得意處,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的聲音非常清亮,猶如琴音一般,聽起來非常舒服。
劉修愕然,正準備謙虛幾句,蔡邕打斷了他:“子乾和我是莫逆之交,你既然是他的弟子,我趁他不在,使喚使喚你也不算過份。你要是沒什麼意見,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對了,子行,今天晚上我在府中設宴爲你接風,你們幾個年輕人一起來。孟德,有空的話,你也來吧,我就不專門派人去請了。”
曹艹大喜,連忙應道:“先生有約,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哈哈哈……”蔡邕大笑,拿起筆,也不客氣:“你們先去忙吧,有什麼話晚上再說。我手頭事情多,就不留你們多坐了。”
盧敏起身和劉修一起告辭出門,曹艹也跟着出來,一起向外面走去。他心情非常不錯,和盧敏、劉修親熱的說着話,言語之中還有些奉承的意思。盧敏無所謂,覺得理所當然,劉修卻覺得有些異樣,本以爲曹大殲雄應該是霸氣側漏之輩,卻沒想到會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他隨即想到劉備,那個大英雄雖然外向開朗,可是說實在的,要說他以後能成就一番事業,特別是三分天下,大概連李定那個大名士都不信。
許劭說曹艹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殲雄,大概也沒想到這個殲雄居然會奪了漢室江山吧。
不管是劉備還是曹艹,他們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以後會走到哪一步,現在的曹艹只想做個名士入仕,而劉備不過是想入太學,好好讀書,天天向上,以後謀個一官半職,能超過他爹劉弘的縣令級別,他大概也就滿意了。誰要告訴他們“你們以後要三分天下”,大概連他們自己都覺得這人瘋了,要不就是想陷他們於大逆不道。
那我呢?劉修忽然想到自己,我如果投身仕途,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挽大廈於將傾,或者成爲逐鹿的羣雄中的一員?
劉修正在意銀,忽然聽到前面一陣喧譁,擡頭一看,頓時大吃一驚,幾十個書生模樣的人扭打在一起,污言與穢語共舞,石頭與棍棒齊飛,不遠處還有更多的人正在涌來,如果不是穿了儒衫而是赤膊,就和香港電影澡的蠱惑仔沒什麼二樣,大有血戰一場的架勢。
“怎麼回事?”劉修和盧敏異口同聲的問迎上來的劉備、毛宗。劉備來不及解釋,拉着他們就跑,一邊跑一邊說道:“快走,快走,這幫書呆子瘋了,爲了幾個字的解釋,居然不顧斯文,打起羣架來了。”
劉修見劉備臉上有血跡,立刻猜到這事可能又跟他有關,這個惹禍精,怎麼到處都有他。他看了一眼場面越來越大的人羣,也不敢停留,跟着劉備、毛宗一路狂奔,出了太學,遇到已經先一步逃出來的張飛和毛嬙,這才鬆了一口氣,停下來問個究竟。
“別提了。”張飛一擺手,有些晦氣的說道瞎:“先生你走了以後,那傻且就吐血暈倒了,後來來了幾個人向我們興師問罪,我們哪懂那些,就糊弄了幾句,那些人說我們胡說八道,一本正經的批駁我們,沒想到旁邊有人聽了,說他們也是胡說八道,根本解得不對,結果……結果越吵越兇,人越來越多,最後居然動起了手,我們一看形勢不對,趁他們不注意就跑了。”
毛宗心有作悸的鬆了口氣:“沒想到這幫傻且拼起命來也夠嚇人的,我跑得慢了一步,差點被他們踩死,虧得玄德回頭拉我一把,要不今天可懸。”
劉修看着正號呼酣戰,堪比樑渠山之戰的壯觀場面,喃喃的說道:“我暈啊,一幫傻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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