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步外一道並不高的山坡上,一個人橫戟立馬,傲然而立,身後兩騎,左邊一人手舉一杆漢軍的大旗,迎風招展,右邊一人正奮力擊響戰鼓。
隔得太遠,鼓聲聽得不甚分明,可是槐縱卻分明覺得那鼓槌正一下下的敲在自己心上。他看不清那人是誰,但是他已經猜到了是誰。
他被恐懼緊緊的揪住了,張大了嘴巴,卻沒有聲音發出。
幾個斥候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從山谷間飛馳而來,戰馬幾乎已經四蹄騰空,隨時都有可能踩中滾動的石頭摔倒,危險之極,可是馬背的騎士卻還是毫不憐惜的猛抽戰馬。
“嗚嗚——嗚嗚——”急促的報警號角聲終於傳進了槐縱的耳朵,他的聽覺好象突然之間恢復了,嘈雜的聲音一下子涌了進來,有近在咫尺的嘶殺聲、慘叫聲,還有遠處的馬蹄聲、戰鼓聲,他甚至聽到了那杆大旗被風扯得獵獵作響的聲音。
喊殺聲從遠處傳來,沿着山谷撞到了槐縱面前,壓過了喊殺聲,傳到了鮮卑人和漢軍的耳朵中,傳到了夏育的耳朵中。
夏育又驚又喜,他覺得這簡直是有如神助,自己剛剛企求上蒼讓劉修來救他,劉修就真的來了。他狂喜不已,大聲對身邊的傳令兵喝道:“擊鼓,告訴大家,援兵來了。”
傳令兵愣了片刻,很快回過神來,用力敲響了戰鼓。
激昂的戰鼓聲把援兵到來的消息傳到每一個絕望的戰士耳中,士氣頓時大振,逐漸流失的力量突然間又充溢着他們全身,他們掀起了一陣陣的反擊浪潮,將鮮卑人的攻勢打了下去。
鮮卑人卻傻了,特別是槐縱的部下,一心想殺了夏育的他們忽然發現自己陷入了漢人的夾擊之中,不知道多少人正從自己的背後殺來。
槐縱眯起了眼睛,看着已經衝出山谷的人,牙齒咬得喀喀響,他認出了這些人,他們不是漢軍,他們是上谷的烏桓人,是鹿破風的白鹿部落,衝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就是鹿破風,他身後那個手持弓箭的人是鹿破風的弟弟,神箭手鹿歡洋,另外一個揮舞着手臂大聲招呼的是恆祭。
怪不得劉修對這裡的地形這麼熟,原來有這些烏桓人做嚮導。槐縱恨得目眥俱裂,恨不是親手殺了鹿破風等人,如果沒有他們,劉修怎麼可能找到這裡,破壞自己精心設計的陷阱。
其實槐縱冤枉了鹿破風,就算沒有鹿破風,劉修也能找到這裡,第一次到寧城的時候,他就和盧敏一起,在王禪的陪同下走遍了附近的的山山水水,雖然不敢說了如指掌,但是哪兒能伏兵,他還是有數的。
在得到夏育率領騎兵出了塞的消息後,劉修就想到了這個可能,他並不確定槐縱會在這裡伏擊夏育,但是他知道,如果槐縱有這樣的計劃,樑渠山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他不想搶夏育的功,但是他怕夏育中槐縱的計,本着有備無患的心理,他以五十套玄甲的代價把對玄甲眼紅得恨不得要搶的樓麓忽悠住了,樓麓要來,遄結不敢不來,鹿破風不能不來,於是五千多烏桓人出現了槐縱的身後。
槐縱很快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立刻下令一部分人轉身迎敵,同時加緊對夏育的進攻,雖然因爲地勢的原因,他沒有把所有的部衆都帶過來,但這裡還有四千多人,而白鹿部落所有能戰的人加起來,也不超過五千,再加上遄結的人馬,最多八千人馬。
更重要的是,就算鹿破風把所有的人都帶來了,這裡真有八千人馬,他們也施展不開,狹窄的山道決定了他們只能慢慢的消耗,直到把這四千多人全部消耗掉。在那之前,他應該已經搞定了夏育,和裂狂風會合在一起,人數依然居優,可進可退,可攻可守。
“加緊攻擊。”槐縱恢復了鎮定,大聲說道:“通知裂狂風,谷東有援軍出現,讓他抓緊時間解決掉夏育,和我會合。”
號角兵不敢怠慢,連忙吹響了號角。
槐縱有些懊喪,他沒想到裂狂風居然沒抓住夏育,讓夏育安然無恙的逃到了這裡,實力損失非常有限,他更沒想到,劉修居然這麼快就趕到了這裡,而且還帶來了白鹿部落的烏桓人。他對鹿破風有所耳聞,知道他的能力不亞於提脫和遄結,他是一直想和鹿破風過過招,但絕不是現在。
“圍殺他們!”槐縱有些氣急敗壞的大叫道:“用箭射,用石頭砸。”在這種情況下,他對生擒夏育不抱什麼希望了,只希望能儘快解決戰鬥。
兩側山坡上箭雨傾瀉,石塊翻滾。
夏育早在看到援軍的時候,就知道情況發生了變化,他立刻命令收縮陣形,緊靠着一邊的山崖,盾牌一致對外,遮擋山坡上射來的箭雨,他命令戰士們從後面輪流向前衝,一旦衝到前面,就從裡面擠到外層來,成爲新的盾陣的前端,最後的戰士依次向前穿行,整個隊伍像一個不斷翻滾的蟲子一樣,努力的向前蠕動着,雖然慢,卻非常堅決。
面對防守嚴密的漢軍,心浮氣燥的鮮卑人雖然很英勇,但是效果卻非常差,他們手中的戰刀砍不破漢軍的盾牌,就算砍破了盾牌,也很難砍破漢軍身上的鐵甲,相反漢軍手中的環首刀卻能輕易的砍破他們身上的皮甲,撕開他們的皮肉,奪取他們的生命。
鮮卑人都是天生的騎手,在馬背上的時間比走路的時間還長,他們習慣了以戰馬代替雙腿,對下馬步戰非常不習慣,互相之間的配合更不能和漢軍相提並論。漢軍左右呼應,前後一心,攻守兼備,前面的用刀盾,後面的用戟、矛和弓弩,每一個鮮卑人都似乎要同時面對兩三個漢軍的攻擊,還要提防不時出現的箭矢,同時還要防止被身邊的同伴揮舞的戰刀誤傷,一時間手忙腳亂,看起來攻擊很猛烈,實際上進展非常差,傷亡遠遠大於斬獲。
槐縱臉色越發的陰沉,他看看正迅猛攻擊的鹿破風等人,再看看堅持不懈的攻擊前進的夏育,翻身下馬,決定帶着最精銳的親衛營去撕開夏育的防守,儘快解決戰鬥。
“大人,你的腿……”親衛將連忙攔住了他。槐縱被劉修打斷了雙腿,現在雖然已經基本復原,行走無礙,但和從前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這個時候上陣,很可能會引發舊傷,一旦在陣前舊傷復發,誰來指揮戰鬥?
“滾開!”槐縱急了,伸手去推親衛將,親衛將雙足釘牢地面,咬着牙不肯讓。槐縱兩眼一瞪,拔刀就要砍他,親衛將急聲道:“大人,你現在雙腿不能用力,連我都推不開,還怎麼下去戰鬥?大人,你應該在這裡指揮,破陣的事,你交給我。”
他一邊把胸脯拍得咚咚響,一邊招集了二十個親衛,槐縱吐了口粗氣,有些不甘心的點點頭:“快去,殺了夏育,我賞你二十個漢人奴隸。”
“是!”親衛將大喜,轉身衝向了激戰正酣的戰陣。他們都是槐縱身邊最精銳的戰士,大多受過槐縱的指點,武技非一般的戰士可比,一加入戰陣,立刻展現出了非凡的戰鬥力,原本堅固的漢軍戰陣立刻搖搖欲墜,有破陣的危險。夏育不敢怠慢,立刻派出親衛,將他們擠了出來,雙方各不相讓,殺成一團,血肉橫飛。
槐縱見攻勢受挫,咬咬牙,再派上二十名親衛,力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撕破夏育的防守。
夏育也派出了最後的力量,拼死抵抗,寸步不讓。
山谷中號角聲、戰鼓聲混在一起,烏桓人、鮮卑人和漢人的喊殺聲響成一片,各種武器相撞的聲音不絕於耳,慘叫聲此起彼伏,亂成了一鍋粥,誰也看不清周圍的形勢如何,只知道向一個方向廝殺。
真正能看清的只有還站在山坡上的槐縱,在派出四十名親衛之後,他身邊只剩下了十名身披鐵甲的親衛警惕的看着四周,雖然他們身邊全是自己人,漢人也好,烏桓人也好,最近的也在十幾步以外,但他們依然不敢掉以輕心。槐縱武技驚人,但是他腿傷未愈,眼下戰力最多隻有平時的一半,平時負責保護他的五十名親衛現在只剩下了兩成,不由得這些親衛不小心應付。
更重要的是,剩下的這十名親衛大多是些新人,上次在鳴雞山遇伏,至少有二十多親衛被殺或被俘,被俘的後來都跟着槐縱逃了回去,被殺的卻再也活不過來了,槐縱回到草原後,又補足了五十人。
能成爲槐縱的親衛,那是僅次於成爲檀石槐親衛的榮譽,是勇士的象徵,但是一想到槐縱這樣的無敵勇士都被人生俘並且打斷了雙腿,這些新丁們對那個叫劉修的漢人更多了一份神秘感,上次在寧城外,他們雖然沒有親眼看到,卻近距離體驗了那人在兩千多鮮卑騎士的眼前突襲生擒風裂的驚險大戲,讓他們對劉修的畏懼更是達到了聞修色變的地步。
現在劉修雖然在百步之外,卻依然讓他們緊張不已,生怕那個殺神一般的漢人突然出現在槐縱身邊。他們豎起了盾牌,緊握着手中的武器,小心的注視着目力可及距離內的每一個可疑的人,只是他們大多沒有親眼看到劉修,眼前又是人頭攢動,勉強能從衣甲上看清烏桓人還是漢人,但要想認出哪個是劉修,卻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讓他們更加緊張。
槐縱看出了親衛的緊張,卻無可奈何,說實在的,他心裡也並不輕鬆。劉修幾次展現了他那近乎鬼魅的手段,實在讓人不能不緊張。槐縱一面焦躁的看着山坡下的戰局,一面提足了十二分的小心,特別是從東面殺來的烏桓人,生怕劉修突然從裡面冒出來。他本能的讓十個親衛站成三排護在他的面前,最外圍五個,中間三個,最內層兩個,自己也拔出了戰刀,小心戒備。
裂狂風遇到了同樣的問題,面對長矛三重、列陣而戰的漢軍,他就像一隻兇猛的豹子面對一隻雖然小卻渾身是刺的刺蝟無從下口,狹窄的山道讓他的兵力優勢根本施展不開,騎士們無法衝鋒,被迫下馬步戰,攻擊前進,這是以已之短攻敵之長,打得非常窩火,現在又聽槐縱說對面來了援軍,他的冷汗立刻下來了,黑臉變得煞白。
他和槐縱包圍了夏育,夏育同樣和剛來的援軍包圍了槐縱,殺了夏育,最多隻能償風裂一條命,可是如果死了槐縱,他絕對會吃不了兜着走。
裂狂風急得跳腳,卻沒有其他辦法,除了下令加緊進攻之外,無計可施。而漢軍聽說援軍到了,又燃起了生的希望,一個個精神抖擻,越發沉得住氣,互相之間配合得天衣無縫,殺得鮮卑人損失慘重,一具具的屍體倒了下來,擋住了鮮卑人的道路,而漢軍卻井然有序的逐漸後撤,把局勢一步步的引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
號角聲、戰鼓聲在山谷內來回交響,號角聲越來越急,戰鼓聲卻越來越激昂。夏育鬆了一口氣,指揮着部下利用不多的戰馬布成阻擋陣形,盡一切可能給鮮卑人造成麻煩。鮮卑人棄長用短,和漢軍拼步戰,這讓他覺得十分可笑。此刻的他不僅不擔心,反而升起了新的希望。
拿下槐縱!
夏育叫過幾個箭術好的親衛,讓他們躲到後面,隨時準備射殺槐縱。槐縱離他們並不遠,就在大約二十步外的山坡上,站得高,看得很清楚,也正在射程之內,只可惜他身前站着十個警惕的鮮卑人,接連幾枝冷箭都被他們及時的擋住了。
夏育毫不氣餒,下令調整隊形,向槐縱的方向逼進,準備突襲槐縱。
槐縱站在親衛身後,看着不遠處時不時瞟他一眼的夏育,冷笑不已,夏育想抓住他,他又何嘗不想抓住夏育?他下令手下不動聲色的放鬆夏育正面的防守,引他孤軍深入,希望把夏育誘到自己身前。可是夏育並不傻,他保持着整體的攻擊陣形,就是不肯盲目前突。
兩人棋逢對手,誰也找不到誰的破綻,最後還是隻能比耐心,憑實力定勝負。
夕陽如血,山谷漸漸的暗了下來,兩三萬人在長達數裡的山谷中浴血奮戰,不死不休。
漢軍在步戰方面展現了超人的戰鬥力,近兩萬鮮卑人夾擊一千餘漢軍,卻遲遲無法取得決定姓的突破,漢軍甚至利用地勢進行輪換,在外圍的戰士廝殺大約一頓飯的時候就退到後面休息,喝水、吃乾糧,由後面休息過的同伴頂上去,等休息得差不多了,他們再殺上去換下同伴,重傷的到最內圈包紮,輕傷的則胡亂處理一下,隨時再戰,他們越戰越勇,面對裂狂風的一面以守爲主,適時的後撤,面對槐縱的一面卻是猛攻不已,步步緊逼。
相比之下,鮮卑人和烏桓人的戰力相形見絀,裂狂風久戰不進,烏桓人進展也不盡如人意,但是有漢軍在內攻擊,槐縱承受着最大的壓力,損失最大,漢軍和烏桓人越靠越近,漸漸的已經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士氣更加高漲。
槐縱心急如焚,他開始有些後悔,自己太輕視劉修了,結果把自己陷入了非常不利的境地,現在他就算有千般妙計也無法實施,除了硬拼之外,他想撤退都做不到。
再一次騎虎難下。
都是劉修,槐縱恨劉修恨到了骨子裡,如果不是劉修帶來了烏桓人,他也許已經吃掉了夏育,結束了戰鬥,根本不會落到這種地步。他擡起頭向遠處看去,暮色之下,那三個人依然站在那裡。
只是……看起來好象有些不對。
一絲懷疑在槐縱的心頭一閃而過,隨即又被眼前的戰況吸引住了心神。烏桓人久攻不下,已經有些急躁,這時後面的烏桓人忽然高聲叫喊起來,緊接着一條若隱若現的暗流向前涌了過來。天色太暗,槐縱看不清究竟是什麼人,但是他從烏桓人的叫喊聲中聽到了“黑翎”兩個字。
上谷烏桓大人難樓的黑翎衛,是足以和槐縱的親衛相提並論的精銳,他們加入了戰陣。槐縱知道樓麓作爲人質跟隨劉修進了寧城,他身邊有二十個黑翎衛,這是裂狂風和竇歸親眼所見,也是風雪親口告訴他的。
只是,這是二十個人嗎?槐縱看着在陣前大開殺戒的黑翎衛,疑心大起,他凝神細看,但是還是無法看清,夕陽已經落下了山頭,山谷中越來越黑,十步之外就已經很難看清人臉,更何況那些黑翎衛的臉全部罩在面甲之下。
一直在後面休息,體力充沛的黑翎衛一到陣前,立刻展現了超強的戰鬥力,烏桓人的攻擊速度突然加快,全身披着鐵甲的黑翎衛就像是刀槍不入的鐵人一樣,在陣前橫衝直撞,殺得鮮卑人抵擋不住,步步後退。
幾柄互相配合的長戟引起了槐縱的注意,他突然意識到,這些人中有漢人!他隨即又想到,劉修也許也在其中。他擡起頭向遠處山坡看去,那三個身影還在,只是更加模糊,幾乎要溶入夜色之中。
槐縱被恐懼攥住了,他拔出刀,指着越衝越近、聲音已經依稀可辨的黑翎衛,嘶聲叫道:“放箭,射死他們!”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恐懼,鮮卑人嚇了一跳,下意識的舉起手中的弓弩,衝着那個方向就射,根本沒有考慮弓弩對自己的人殺傷力遠大於對敵人的殺傷力,一陣弦響,十來外鮮卑戰士措手不及,被來自後方的箭枝射得東倒西歪。
黑翎衛面前壓力一鬆,趁隙殺入,衝到槐縱面前三十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