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日出日落如生死
我出門的時候,天還是黑的,陸彥回都不知道。
昨天從醫院裡回來,他還沒有睡,房間裡有淡淡煙味,窗戶明明是開着的,冷風都沒有把這味道完全吹散。看到我回來,他才又順手滅了手裡的煙,我一瞥菸缸裡,已經有好幾個菸頭了。
他也煩。雖然我有些不明白。
今早我起牀,設定了鬧鐘都沒有把他給鬧醒,看來是真的困,我小心翼翼地洗漱,換好衣服出門。
陳阿姨他們也都還沒有起來,我從櫃子裡找了牛奶溫了一下,簡單的喝了一些就自己開車出去了。我以爲我哥還沒有醒,誰知道他已經醒了,而且已經準備好了,坐在輪椅上等我。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就坐在窗邊,看着外面的尚且漆黑的天色,一直髮呆。
我走進去他都沒有反應,直到我走到他面前叫了一聲:“哥。我們現在出發嗎?”
他纔回頭看我:“好,我們走吧。”
醫護人員幫了忙,把他給抱上車,又把輪椅放好,他坐在副駕駛,方便扣着安全帶。通往海邊的這條路我如今已經諳熟,再加上時間尚早,一路開車都暢通無阻,並沒有在路上耽誤時間。
我哥看着側面窗戶外面的風景,雖然寒冬草木枯敗,但是這季節的清晨又有一種別樣的美。已經有零星的老人穿着運動衣出來鍛鍊身體,路過湖邊矮山的時候,湖面上起了一層朦朧薄霧,一眼望過去,如同一幅山水墨畫。
他突然開口對我說:“真漂亮,我活了那麼多年,都沒有發現咱們a市的好,今天才知道自己過去都是白活了。”
“是挺好的。我有一次被陸彥回大早上的拉去爬山,在山上看了一回日出,當時坐在山頂的長椅上往下面看風景,所有的東西都在漸變的陽光裡慢慢地清晰和明亮起來,那是真的沒,可惜忘了拿手機給拍下來了,不然還可以給你看看。”
“真的嗎?我都沒有見過。我好久沒有爬山了。”
“那有什麼難的?”我一邊開車一邊說:“下一次你想去,我隨時可以帶你去。都在a市,再方便不過了。”
他就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其實那個時候我如果分一點關注在他的神情上面,也許能夠察覺到他臉上的落寞,他那個時候已經做好了離開這人世的準備,所謂的看日出,我後來想,莫非是一種對這個世界道別的形式?
日從東昇,如同生命從母胎裡生長而出,每一個清晨都彷彿是一種重新的開始,他那個時候想到了什麼?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不再眷戀這風景怡人的美好人世?
車開到海邊,我還算仔細,帶了厚實的圍巾來擋住海面上襲來的寒風。他不方便下車,我就把窗戶和門打開,又給他繫好圍巾,讓他可以清楚看到海面上的風景。
看了看時間,應該過十分鐘這樣就差不多能看到了。我哥看着大海對我說:“以後等我百年之後,我真想讓自己的骨灰就灑在海里,不用留下,灑在海里好,跟着海水一起,到這世界的很多地方去,我這一輩子去的地方太少了。記憶裡就只有a市的每個角落,雖然我熟悉這個城市,但是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我就笑話他:“那得多少年以後啊,也許以後你去的地方多了,你反而改變了主意了呢。”
“不會,我不會改變主意,撒進海里吧,桑桑,你比我小,我肯定比你早走一步的,所以這事兒就麻煩你記着了。還有如果那個時候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傷心難過,也不要哭,那本來就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人總是要死的。”
我制止他:“好了好了,怎麼一早上的那麼開心,儘想着這些多少年以後的傷心事了,你放心,你那個時候去世了我一定不難過,生老病死嘛,你老了我也老了,有什麼好難過的。”
“那就好。”他朝着那邊看,忽然臉上多了一些興奮,然後拉我的袖子說:“你看,出來了。”
薄霧晨光。海上日出。
橘色的光線慢慢從海平面擴大,東邊的海面上暈染了一層淡淡的色彩,然後隨着太陽升高,顏色漸深,範圍也越來越大,波光粼粼,頗爲壯觀。我下車拿手機去拍照,我哥坐在車裡看着這風景,我轉過身來對他說:“我給你也拍一張,留個紀念。”
他點點頭,對着鏡頭笑了笑,我走過去給他看,他卻是紅了眼睛,我說:“怎麼了?”
“想到媽了,我有些想媽了。”他揉揉眼睛:“我這些天經常傷感,你別介意。”
“我不介意,我有時候也想到媽,她永遠都是年輕的樣子,坐在家裡那臺老鋼琴的邊上彈鋼琴給我們聽的樣子,她可真是美。”
太陽已經完全從海面上升了起來,我哥對我說“走吧,我們走吧,再之後就算不得日出了。”
“你不多留一會兒,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不了,我累了。”
我不再多言,開車回去,他讓我回去睡覺:“你起來的太早了,趕緊回去再睡個回籠覺,你晚上再來看我,白天不要來,我也要休息,誰都不要來。”
“好吧,我知道了,你哪裡不舒服就跟醫生說,他們會隨時打給我。”
護士把他弄回病房裡,我並沒有多想。
人生有多時候來不及多想,誰會知道什麼時候就是永別?他跟我揮揮手讓我上車,我就真的開車走了,那是我哥最後的樣子,坐在輪椅上,臉上有些鬍渣,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絨服,臉上還有一點笑意。
我是被陸彥回給叫醒的。這段時間似乎怎麼睡覺都睡不夠,我回去之後又沉沉睡了過去,陸彥回本來是去公司上班了,結果他突然回來,急切地把我給推醒了:“何桑,何桑你醒醒。”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就看到他的臉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沉重,我說:“怎麼了?”
“你哥自殺了。”
……
“你說什麼?”我不甘心,又問了一遍:“陸彥回你說什麼?我剛纔有些懵,聽得不是很清楚。”
“你哥,他趁着醫護人員不注意,藏了一把水果刀在身邊,就在護士給他檢查過身體之後,他給自己心臟插了一刀,又把棉被蓋得嚴實,眼睛都閉上,沒人知道他對自己做了什麼,直到後來有人發現滿牀的血才……”
我推開他,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要走,他用力把我拉回來摁着我的肩膀讓我坐好,又給我穿上了鞋子,我任憑他又幫我穿好外套,腦袋裡一片空白。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那裡已經圍滿了人,因爲是病人在醫院出的事情,連院長都一臉焦慮地在病房門口等我們。還有好幾個警察也在,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只覺得自己在人羣裡,有很多的人,很多的人圍着我。聲音明明很嘈雜,可是又彷彿我給自己圍了一個圈,讓這些聲音都隔離在外,我什麼都聽不見。
陸彥回比我冷靜很多,他從容地交代一些事項,我不知道他們具體商量了什麼,只知道後來人都散去的時候,他晃了晃我:“何桑,你別這樣,你有什麼話要說,你告訴我叫我知道,你別這樣什麼都不肯說。”
我搖搖頭:“陸彥回我在做夢嗎?你告訴我這個是一個噩夢,我哥其實沒有死,是我自己不是東西夢到這樣的場景,你告訴我。”
沒有人回答。
人在很悲傷的時候,反而很難哭出來,就比如我現在,我明明心裡一陣陣地絞痛,可是我眼睛乾乾的,一點眼淚都沒有流。陸彥回讓我在一間病房裡坐着不讓我出去,又讓一個看護看着我,他說一切他來處理。
後來我被他帶走,我說:“我哥呢?”
“法醫在屍檢。還要等報告,現在你別去看他。”
“我哥呢?”
“何桑,你冷靜一點,他已經死了。”
“我哥呢?”
“何桑!”
看到了法醫和醫院同時出具的死亡證明,看到了我哥的名字,我才終於明白都是真的。陸彥回果然安排好了一切,請了殯葬的人來,如今這樣的事情都是他們一手辦理妥當的,我看着他躺在棺材裡,因爲大出血死的,不復之前的樣子,整個人顯得乾癟,像是一片枯葉。
a市有個習俗,人死之後不會立即火化,而是會由入殮師剃頭,化妝,不過再怎麼樣也便不會從前有生機的樣子了。再停牀兩天,他無妻子兒女,相依爲命的人只有我一個人,再沒有比這個更加遺憾的事情了。
這兩天不斷的有客人來,哭聲遍地,我卻一直都覺得不真實,彷彿自己也變成了一隻遊魂,腳不沾地,與身體真實的意識分離。
他火化的時候,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追悼會,來的人也不多,他出獄後從前的朋友幾乎都沒有了,再加上很多人瞧不起坐過牢的人,他活着也是孤獨的。
我們稍微親近一些的,依次和屍體做最後的道別,我到這個時候纔算真的哭了出來,棺材要被推走,我死死地拽着邊上的手把,不肯讓。
陸彥回把我拉開,這個時候卻又有人來。這個人我覺得眼熟,好好地想了想才記得他是誰,他叫黃庭,是我哥從前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可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和我哥聯繫了,他爲什麼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