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完成了人生角色的一次大轉變,從多愁善感變成了無慾無求。我就那麼獨自遊離於芸芸衆生之間,每天與他們擦肩而過,點頭微笑,卻又對他們熟視無睹,漠不關心。似乎,人世間的一切都不能再撥動一下我的心絃。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第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如果不是遇見E女,那麼我的生活可能就會這麼繼續下去,成爲一個看破紅塵、與世無爭的獨行大仙,過着單調但充實,孤獨但快樂的日子。
但終於還是有一種力量,把我從四大皆空的極樂世界再次拉入滾滾紅塵。
2007年春末夏初某日,我又跟往常一樣在健身館消磨時光。
一口氣做了七八十個仰臥起坐,太累了,我躺在仰臥起作板上休息片刻。
仰臥起坐板和地面呈30°~45°夾角,我頭朝下躺着,呈現在眼中的是個倒懸世界。
閉上眼睛,睜開,深呼吸,放鬆,屏氣。
突然,倒懸世界裡多了一樣風景。
那是一雙。
那不是一雙普通的。
那是一雙穿淺金色魚嘴高跟鞋、杏色短裙的。
心絃突然被狠狠撥動了一下,我觸電般彈起,抓住仰臥起坐板的扶手扭過身,錯愕地盯着那雙腿看。
我使勁擠擠眼睛,不是做夢吧?
不,不是。那個女人不是孫倩,這不是在她的辦公室裡,她也沒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眼前這個女人留着和孫倩一模一樣的微卷長髮,年齡也似乎跟孫倩差不多,只是比孫倩稍矮。她昂首挺胸,在我眼前飄然走過。鞋跟撞擊地板時發出的“噠噠”聲清脆誘人,令我禁不住屏息傾聽。
這就是E女,以這樣的方式走進了我的生活。
我就那麼向她行注目禮,直到她消失在女更衣室門口,才躺下去繼續完成我的運動定額。之後,又到跑步機上跑步。忍不住頻頻向女更衣室那邊瞄,期待這個跟孫倩有些神似的女人早點現身。
但她半天都沒出來,不禁有些失望。
等跑到5000米時,在視線末梢,一個穿白色運動短袖的女人走上了跑步機。
我稍稍扭頭一看,居然是E女。
我突感欣慰,腳步輕快了許多。
E女沒有注意到我的窺覬,打開她面前液晶電視選了個頻道,走了幾步後漸漸加速,輕快地跑了起來。
她剛纔披着的長髮紮成了高高的馬尾辮,有節奏地甩來甩去。
這幅景象,讓我回憶起和孫倩來這裡鍛鍊的情景。那時,我和她也在相鄰的跑步機上跑步,她也喜歡把頭髮紮成馬尾辮。
一邊回憶,我一邊偷偷打量這個女人的側面。
她的面孔很清爽,鼻子特別漂亮,鼻尖小巧挺直。身材也棒,胸挺腰細臀翹,活脫脫是小一號的孫倩。只是,她的腿和孫倩不太一樣:孫倩的小腿是圓滑的,而E女的能看到肌肉。
看來,她是個常鍛鍊的女人。
轉眼間我跑到了10000米。正準備下臺,但看她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就陪着她繼續跑。
E女目不斜視,邊跑專心致志看電視劇,步伐依舊輕快。
牛人啊,跑5000米連氣兒都不喘一下,這身體素質在女人裡可真算強了。
我跑到了15000米,她還是沒停下。
汗,不會吧?她可是跑了快10000米了。沒辦法,總不能就這麼撤吧?得,捨命陪君子,我喘着粗氣繼續跑。
當我跑到19000米,她停下來了。先是減速慢跑,快走,慢走,最後停下,扶着跑步機適應了幾秒鐘,轉身走向更衣室。
我也停了下來,撫摸胸口喘着粗氣,探身往她跑步機面板上看了一眼,頓時一震。
我汗,她跑了13500米!
跑這麼多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跑完了喘都不喘。
“牛,太牛了,太他媽牛了。”望着她的背影,我由衷讚歎。
當晚我夢到孫倩了。我和她繞湖跑步,她穿件白色運動短裝,扎着高高的馬尾辮。我喜歡看她馬尾辮一甩一甩的樣子,就讓她跑在我前面,她邊跑邊回頭衝我笑。
漸漸的那面孔竟變成了E女,過了一會兒又變回來,又過一會兒再變回去……
第二天晚上,我居然又在健身館遇到了E女,她選了離我稍遠的一臺跑步機。
我想接近她,就先停下來做了幾分鐘器械,然後“無意”地走到離她最近的跑步機上。
但很遺憾,我找不到接近她的機會,這一天又被我磨嘰過去了。
第三天晚上,我和她在電梯裡遇到,裡面就我們兩個。電梯上行時,我忍不住看了她兩眼。
她的表情也和孫倩有些相似,孤傲冷豔,高不可攀。
出電梯時,我用手擋住電梯門示意她先出去。她走出電梯後,轉頭報以一個似有似無的微笑。
那是如驚鴻照影般的一瞥。
她換衣服還是慢得出奇,我只得先做器械。等她上跑步機後一段時間,我才離開器械區,走到鄰近她的跑步機上。
看到我,她側過頭來對我笑了笑,我也回報以相同的微笑。
我特意選了和她相同電視頻道。等於告訴她,我不想用不同的聲音打擾到她。
“你常來這兒吧?”她感受到了我的善意,開口說話了。
磨嘰了好幾天,就是在等這句話。
“是啊,都好幾年了,你也常來?”
“是嗎?”她有點驚訝,“我來這兒也好幾年了,怎麼沒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如果不是那天你穿了孫倩那種杏色短裙和淺金色魚嘴鞋,我怕是一輩子都看不見你。
“大概那時咱們緣分沒到吧,呵呵。”我開了個曖昧的玩笑。
“是,也許吧。”她附和了我一聲,又問,“怎麼稱呼你?”
“我叫李守傑。守護的守,傑出的傑。”
“我叫趙雅軒,優雅的雅,軒昂的軒。”
“很優雅的名字。”
“嗯,只是現在叫‘雅軒’的太多了。”
“呵呵,是,這說明大家都喜歡優雅嘛。”我高興地想,“同志,可找到你啦!”
當然,我對她沒有任何歪心邪念,只是想接近這個跟孫倩有些神似的女人,感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些屬於孫倩的蛛絲馬跡。
孫倩已經不在了,我懷念她只能依靠記憶與想象,那畢竟是虛幻的。而此時一個活生生的載體在我面前出現,哪怕明知她不是孫倩,我也一樣想接近她。而在欣賞她的容顏、氣質和身材時,我居然沒有絲毫負罪感。
那麼,下一步該怎麼辦?必須找個恰當的機會突破。
我想起了當年追孫倩的突破口:車。
我發現,車是泡妞最鋒利的武器之一。女人是感性動物,容易被環境所左右。車裡空間狹小,與外界隔絕,讓她有安全感;內部安靜,讓她有放鬆感;扮成普京,讓她有神秘感;說兩句哲言,讓她有崇拜感;再弄幾首憂鬱的情歌一放,激起她的寂寞感……
想到這裡,我得意地笑了笑。我知道,面對我精心構築的溫情陷阱,眼前這個獵物無論怎樣拼死掙扎,也插翅難飛。
歷經磨練,我終於變成了都市獵人。
第四天遇到她,我有意無意地問她住哪兒,什麼職業,每天怎麼來等等。
她告訴我,住在外交部宿舍,外經貿大學教師,每天打車來。
住外交部宿舍?老公是外交官?她……該不是已婚的吧?
我一陣鬱悶,太倒黴了,碰上了個已婚的,該撤了。
但轉念一想:我又沒打算跟她上牀,怕什麼?交個朋友也無妨不是?再說她不一定就是已婚啊。她身上有孫倩的影子,我捨不得就這麼半途而廢。
可實際上我清楚:男女之間很難有百分之百的純友誼。男女間的友誼往往是曖昧的。既然一對癡男怨女彼此欣賞,又有什麼可以阻礙他們體驗更深的靈肉相合的感覺呢?
男女友誼與上牀之間,只隔着一層窗戶紙。
我這天的成果是:得到了一個好消息,又得到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她沒車,我有機會乘虛而入。
壞消息是,她可能已婚,是外交官的妻子。
但我現在沒車了,也很久不開車了。機會往往稍縱即逝,這事兒不能磨嘰,我得當機立斷。
第二天我到汽車租賃公司,租了輛深藍色的帕薩特。先試了試感覺,覺得還行。畢竟只是在市內開,還不至於讓我太恐懼。
當晚我開着租來的帕薩特去健身館。我是有備而來,事先找了幾張有憂鬱感的CD備用。
經過幾天接觸我已料定:要麼她是單身,要麼她老公長期不在身邊。反正,她是個孤獨的女人。否則怎麼會跟我一樣,每天耗那麼久時間鍛鍊,而且獨來獨往?有正常家庭生活的人,要麼出雙入對,要麼適可而止,反正不會像我和她這樣,形單影隻地在健身館消磨一晚上時間。
車是租來了,可我不打算急於求成,那往往欲速而不達。
我在磨嘰,我在等待。我在等待一場及時雨。
只有下雨的天氣,她纔會渴望有人送她;而且她也很難打到車,那我就是雪中送炭的人。這種幫助順理成章,感動效果遠遠好於平時獻殷勤。
但下雨時她會不會來?
肯定會,你看她那運動方式,跟我一樣執著。運動慣了的人,哪天要是不流身大汗,就會產生一種欠缺感,總覺得有什麼事沒做完。所以,光下雨擋不住她的運動。
跑步,聊天,道別,天天如此。那場該死的雨卻老是不下,害得我度日如年,恨不得跑到天壇給龍王下跪。
又熬了一個禮拜,終於久旱逢甘霖,一場雨下來了。
那天她果然如期而至。
看到她向跑步機款款走來,我禁不住一陣竊笑。我知道,這孫猴子怎麼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了。
當然,我的竊笑在她看來是寒暄的微笑,也還我一個微笑。
我笑得更燦爛了,心想:美女,你還笑?今晚你將被搞定。
還是跑步,聊天,看電視。但我根本不記得電視裡演什麼。
完了以後,我等她。
她洗澡可真磨嘰,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等她拎着坤包和塑料袋邊走邊梳頭,見我站在電梯口等她,流露出詫異的表情。
我微笑着,爲她按住電梯的門:“還在下雨,我送你回去吧。”
“哦,那……謝謝你了。”
一切如預想中那樣水到渠成,她只是遲疑了一下就接受了我獻上的殷勤。這個時候,除非她腦子有病或者存在過度防衛意識,否則不會拒絕這麼個一向彬彬有禮的男士送她回家。
她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上,隨手理了理秀髮。又把車頂後視鏡撥過去,從坤包裡找出個帶金屬花的髮簪,對着鏡子將秀髮挽成髮髻,露出細長的脖子,看上去更加清爽利落。
“繫上安全帶。”我以不容置疑的語氣提示她。如果那次我堅持讓孫倩繫上安全帶,也許她就不會死。所以,我不能再疏忽了。
“嗯。”她聽話地照辦。
我發動汽車,一言不發地駛向外交部宿舍。
我似乎回到了兩年前。在追求孫倩時,我就常做沉默寡言狀。不過,那是硬憋着裝普京的,此時我卻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也沒說話,彷彿在思考什麼問題。
狹小的空間裡,除了發動機的噪音,就是雨點落下的聲響。
把她送到外交部宿舍門前,道別後我沒立刻離開,而是目送她離去的背影。
撐着小花傘的她在雨中走了一段,返身看了一眼,見我的車還停在原處。她站住了。低頭停頓了一下,轉身向我走來。
我側身爲她開了右邊的門。
她收了傘坐回副駕駛位置,問:“你今晚有沒有時間?”
有,當然有,傻子纔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時間呢。
“那……咱們找個咖啡廳坐坐怎麼樣?”
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