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披着一身陳舊蓑衣,頭臉都埋在一件發黃的枯葉所拼湊而成的一頂圓錐形斗笠中。他腳上穿着厚厚的草鞋,右手卻託着一件巴掌大小的羅盤樣的物體,時不時低頭看看,似乎一個盜墓賊在尋找方位。
妖界蠻荒中碰到獨行的“人”可不是尋常的事。一般修士和凡民行走蠻荒,都是像勾誅他們這樣結隊而行,帶着精通當地的嚮導。
像這樣獨自在蠻荒密林中獨行的,要麼是活膩了,要麼有着非凡的本事能在這蠻荒生存。也可能其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某種恐怖的人形生物的僞裝。
這人一身蓑衣之下,幾乎沒有任何氣息和神識波動傳出。如果不是看到他的身影在林中晃動,聽到他身上蓑衣發出沙沙的響聲,勾誅也就完全要將他當作這片樹林的一部分了。
他們停下腳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只差亮出兵器了。但那人卻是完全泰然無視地走了過來,擡眼看到前方站了一行人,沒有招呼甚至臉色都沒有變化,便從側面走了過去,繼續前進了。
斑駁的樹影下光影閃動,勾誅只看見斗笠下,露出半張古銅膚色、線條鋒利的俊朗的男性的臉,並沒有看到對方的眼睛。他正想作揖招呼一句“道友”,那位卻是冷漠地走過去了。
勾誅反而鬆了一口氣。這至少說明其人對他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
他們繼續前進了百來步。那蓑衣斗笠客也往前繼續行走了一段路。這時候他又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羅盤,心中卻是一驚。他手中那羅盤原本一直堅定不移指向前方,現在卻調頭指向後面了。
他回頭一望剛剛在林中遇到的幾個出來狩獵的妖修,雙目中閃出一線異色。只聽他身上蓑衣沙沙響起,他的身體略一扭曲,就像蛇鑽進了深深的雜草叢中,消失不見了。
走過的勾誅一行人都沒有言語,唯獨木頭小心地嘟噥了一聲:“嗯,師兄,剛那是什麼人?”
勾誅早已傳音問過佟瑤,問她能否看出這個怪人的修爲。佟瑤回覆說看不出來,除非主動以神識之力查探。他們當然不會這麼去做。
“可能是山裡的獵人吧。”勾誅若無其事地咳了一聲,輕描淡寫地回答。木頭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木飛正要反駁,卻忽然怔住了。
那個蓑衣怪客莫名居然又出現在了他們前方!
就在道路拐彎的消失處,茂密的草叢中,那人已經雙膝着地跪在那裡。見他們幾個走近,他便雙手着地,將額頭緊緊靠着地面趴伏,整個身體卻剛好將道路阻住。
勾誅知道這時候已經避無可避,沒有辦法,只能先問清其人來意再說了。他正要客氣地問候一聲,那人卻先將自己頭上的斗笠摘下,雙手合攏,嘴脣翕動,說出一連串嗡嗡作響的古怪言語來。
他說的是樹語。木飛臉色驟變,但似又露出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驚喜。木頭正要回答,卻收到勾誅傳音道:“別露馬腳,裝聽不懂就是了!”
在勾誅的提醒之下,他們所有人,包括暗自有些興奮的木飛,都裝出了一副懵逼的樣子,彷彿都徹底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只有勾誅作了個揖,客氣地用中土人語問道:“這位道兄是哪裡人氏?”
這名膚色古銅、面容俊朗,雙目炯炯有神的男子,用人語回答道:“貧道枯木榮,乃是樹族木野部長老。今在此跪迎我第五代樹皇大駕!”
出發之前,勾誅早就用生天瓶給每個人都改變了氣息。木飛雖然是樹族人,木頭雖然有一半的樹族血統,但氣息改變,從外部肯定覺察不出來他們和樹人的關係。
爲什麼此人匆匆一瞥,怎麼就發覺了木頭的真實身份?
更讓勾誅恐懼的是,連菱之所以遠赴萬里去南冥,就是爲了救這個傳說中的木野部保皇派長老做爲內應,扶木頭上位。那既然枯木榮出現了,連菱也應該同時歸來纔對。爲什麼連菱卻不見了?
理智地分析,這隻有兩個可能。
第一,這個枯木榮是假貨。但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關於他們的情報,然後又是如此地不走運,他們居然在這荒郊野外偶遇了。至於連菱和真正的枯木榮都還在來的路上,尚未趕到。
第二,這個枯木榮是真的。但出於某種原因,連菱沒有和他同行。
不管怎麼想,勾誅都覺得第一的可能性都很小,反而第二個可能性很大。
他與佟瑤、木頭等人一路西行的事情極爲機密,無論是樹人還是黑夜王,對他們的情報都是一無所知。假的枯木榮怎麼可能知道他們的備用聯絡地點,還直奔這裡而來?
所以此人極有可能是貨真價實的枯木榮。連菱將他救了出來,而且也把備用的聯絡地點告訴了他。
至於他能認出木頭的原因,應該是因爲他手上那個羅盤。只是不知道那羅盤有什麼蹊蹺。
但連菱本應與他同來纔對。枯木榮卻獨自來到了這裡。
不但如此,他知道這些人都是連菱的弟子。假若他知道連菱的下落,他應該會主動提起。假若他不知道連菱的下落,他應該主動詢問。
但他來到這裡只說要接駕樹皇,對連菱卻隻字未提。這隻能說明他自身知道連菱的下落,卻不願意對他們提起。
連菱很可能已經遭遇了某種不測。兇手極有可能就是這位樹族長老枯木榮!
勾誅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簡直恨不得將這個枯木榮一通暴打讓他交代出連菱的下落。但他也知道,至少眼下這是不可能的。
連菱早和他說過,枯木榮的實力高達金丹雙花。他們這裡所有人就算一同出手,也不可能是其人的對手。
枯木榮所來,顯然只有一個目的,便是找到木頭。只要這位皇子在他手裡,他便可以風風光光回到木野部去找回他的權柄了。
勾誅暗想,這或許是他唯一能利用來和這位金丹雙花樹妖周旋的本錢了。只要木頭在他們這邊,就不用擔心這個枯木榮不會自己上門。
那時候,他可以佈陣設伏、可以黑市懸賞,僱兇殺人,可以針對其人的弱點準備威力巨大的法器,甚至可以將這個傢伙的行蹤出賣給一直在追捕他的木野部。
即便窮盡所有的陰謀詭計,他也一定要暗算了這傢伙,逼迫他說出連菱的下落。但絕對不是現在。現在他們毫無準備,不堪一擊。
“道友說笑了。”勾誅笑道,“我們幾個不過是在青山福地隱居的幾個散修,今天上山打點野味。哪裡有什麼樹皇?”
枯木榮卻沒有理會勾誅,而是直接一眼望去了木頭,恭恭敬敬地說:“恭請陛下大駕,與我同回眠惡山樹皇殿,迴歸尊位。”說完他又是磕首一拜。
沒想到木頭卻搖了搖頭,說:“我是青山福地修煉的散修。我雖然姓木……但……但我不是什麼樹皇。”
本來讓木頭撒謊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但他知道的也只有他爹可能是樹皇,他就從來沒有認爲過自己是樹皇。甚至也沒想過要坐樹皇的位置。
他滿腦子想的還是要在翠玉宮成爲掌門,回去娶了小師妹巫暇。哪有什麼空稱樹皇?
“哦?”沒想到枯木榮身形一閃,已經瞬移般出現在了木頭面前,五指如同閃電將木頭的右手手腕扣住,然後輕輕一捏。
木頭的手腕立刻發出吱吱格格破碎的聲音。但這一瞬間,一圈紫色的木質從他皮膚之下鼓了出來,堅韌無比。就是枯木榮的五指緊摁上去,也是凹入五道指痕而已。
與此同時,一股幾乎能震懾所有樹人的血脈威壓從他手腕處給爆發了出來,就連枯木榮也不由得爲之一震。
“陛下莫非還不未意識到自己的身份麼?”枯木榮的語氣與表情畢恭畢敬到了極點,手上五指卻絲毫都沒有鬆開,“放心,有老臣在此,很快就會讓陛下醒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