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晚晴的睫毛輕輕抖動着,眼珠子在眼皮下不安的掙動,一直搭在被單上的手指也微微動彈了幾下。
歐陽羿天從她臉上移開手,沉默的看着她。
寧晚晴果然睜開眼睛,黑眼珠對着天花板幾秒,緩緩轉向他。
“父親。”她輕如小貓般開口。他知道她從小就怕他,因爲他向來很討厭她。這是事實。
“嗯,”他淡淡應了聲,“好些了吧。”原本應該是表示關懷的詢問,但到了他這裡,依然是毫無起伏的陳述。
寧晚晴習以爲常的答:“好多了。”聲音仍然虛弱。
他不再說話,寧晚晴靜了一會兒說:“我想去看看慕琛。”
歐陽羿天有些好笑的從喉嚨裡哼了一聲:“你能站起來?”
寧晚晴抿着嘴不說話,然而眼神十分堅定。歐陽羿天輕蔑的看了她一眼,起身出門去。
過了一會兒,有醫生來爲寧晚晴檢查身體情況,寧晚晴向對方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儘管有些意外,但隨後還是有護士將寧晚晴抱上輪椅推入歐陽慕琛房中。
寧晚晴一看到病牀-上歐陽慕琛平躺的身影,眼淚就無法控制的滑落,她伸手緊緊捂住嘴才使自己沒有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他的頭上纏着厚厚的繃帶,臉上的膚色與脣色都是毫無生氣的蒼白。他的臉龐瘦的厲害,側臉輪廓如同刀削般的凌厲。胳膊和胸膛也都比從前瘦了一圈兒,手腕上插着針頭,淡藍色的血管上遍是針眼。她伸手握着他的冰涼的手指,他乖乖的任她握着,不會像以往那樣給予她相同的力道。
她想他是太累了,這些年從來沒有停止過前進的腳步,她永遠不知道他在追求什麼,如果她沒有被寧行雅收養,沒有嫁給他,那麼他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從來不懂他,他也從來不與她說。然而她隱隱可以猜到,他爲了他所追逐的事業,開罪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們每一個,都巴不得他立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她能做的,只是在他身邊守着他,哪怕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也好,哪怕他編着謊話騙她也好,她從未想過離開他。如果有一天他消失,那她就陪他一起消失。
她毫無特色,平平無奇,既不聰明絕頂,也不智慧超羣。在華琳琳面前她自卑,在安妮面前她自憐。她不曾有過偉大夢想,也無野心去創造事業。她活着的唯一意義只不過是他。
寧晚晴在歐陽慕琛牀前呆了很長時間,他一直沒有醒來。後來她疲倦的趴在他牀邊睡着了,熟睡中,仍然緊緊握着他的手指。
歐陽慕琛恢復意識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寧晚晴,他動了動手指,想擡手撫摸她,卻完全使不上力氣。除了手,他渾身都無法動彈,甚至連扭頭都困難。和意識一起清醒過來的是蟄伏在體內的痛意。他的胸口很悶,好像被一塊巨石壓迫着,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覺到肺部的掙扎,這種感覺很熟悉,熟悉的讓他想起了發生在十多年前的一些舊事。
那一次,歐陽羿天踢斷了他的肋骨卻渾然不覺,隨後像往常那樣將他鎖在沒有水電和食物的空屋子裡。三天後,他因爲肺部被折斷的肋骨刺穿而吐血昏迷。
他從小習慣了黑暗、寒冷、痛楚與飢餓,以爲活着與受苦沒有兩樣,但即便如此,也沒有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爲心裡總是對自由抱着些微幻想,尤其,是在遇見那個隔着一道牆陪他說話的小女孩以後。
他喜歡她用甜美的嗓音同他講述着那些童話,童話裡,遭受過苦難的人,最後都會獲得幸福。
只要活着,一切都會變好的。他想。
可是在第無數次遭遇暴打,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大口的吐血的時候,他是真的絕望了。
沒有必要活下去了。活着太難受了。真的。
瀰漫着血腥氣的黑暗中,少年緩緩閉上了眼睛。
“咳……”歐陽慕琛驟然咳嗽起來,他不願驚擾寧晚晴,竭力想要剋制住,於是緊緊抿住雙-脣,然而胸口不斷起伏着,即使閉着嘴喉嚨裡仍然發出一陣嗆咳聲。
寧晚晴猛然擡起頭來,她看到歐陽慕琛蒼白的面容上濃眉緊皺,薄脣抿着很緊,然而氧氣罩中卻佈滿白霧,霧氣中,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脣邊觸目驚心的血絲。
“慕琛!”她驚叫着,伸手去按鈴,同時撲過去抱他,將他的上半身扶起來,輕輕撫摸-他的背部。
“醫生馬上就來,沒事的,沒事的,慕琛哥哥……”她拼命的想要安撫他,自己的眼淚卻先掉了下來。
一隻寬大的手掌落在她手中,她緊緊握住,低頭去看他,他仍然控制不住的咳喘着,只是那一雙深黑的眼睛卻一直安靜的凝望着她。
她的眼淚“啪嗒”一聲落在他臉上,看起來好像是他在悲傷的哭泣一樣。
可是他在她眼中從來都是那樣強大而淡然的存在着,彷彿山頂寒鬆般不可撼動,他怎麼可能會有這樣讓人窒息的悲傷?
他望着她的眼神,彷彿一個獨自在黑夜中走過了漫漫長路,卻永遠等不到天亮的人一樣。
醫生趕來的時候,歐陽慕琛已經神智渙散,只是靠意志力撐住,不肯在寧晚晴面前閉上眼睛。醫生一面爲他做急救,一面令護士將寧晚晴送回病房。
寧晚晴的身影剛一離開,歐陽慕琛就昏迷了過去。而寧晚晴本身的情況也不容樂觀,此後她病情反覆,連續幾天都下不了牀,更別提去看歐陽慕琛了。
C市近日連降大雨,再加上氣溫嚴寒,空氣溼重,只要露天站上幾分鐘,哪怕穿的再多,也無法抵抗住那股侵入骨髓的森冷。在這樣令人抓狂的天氣裡,卻有一位年輕女子在醫院門口守了好幾個白天。
一輛被雨水沖刷的鋥亮的勞斯萊斯經過,那女子幾乎站成一塊石頭的身影猛然衝過去,不要命似的擋在了車前。
車子及時剎住,司機氣急敗壞的開口要罵,卻被坐在後座的人伸手製止。
女子深深看了那人一眼,低頭在雨水中跪下:“黑先生,求您讓我看一眼慕琛。”
“不用看了,他沒死,”歐陽羿天淡漠的說,“你走吧。”
“不,我不走,”女子神情倔強,“我要親眼看到他平安,否則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就一起死在這裡。”
歐陽羿天有些驚奇的擡眼:“你懷-孕了?”
“是,”她伸手撫摸着小腹,“已經三個多月了。”
“既然如此,你上車吧。”他平淡的說。
勞斯萊斯駛向住院大樓後面的停車場,路上歐陽羿天毫無表情,一言不發。並未如華琳琳所預料的那樣對孫子表示出一絲一毫的欣喜與好奇。
她有些失望,但能夠在歐陽父親面前露臉,並且讓他得知自己懷-孕的消息,已經是莫大的收穫了。
華琳琳隨着歐陽父親進入VIP樓層,這裡的所有醫護人員都只爲歐陽氏服務,走廊上除保鏢外亦無任何閒雜人等。
“帶她去做個檢查,”歐陽父親朝手下吩咐。
“是。”西裝革履的中年人立即朝華琳琳走來,禮貌的做了個手勢,“獨孤小姐,請隨我來。”
華琳琳心裡一陣慌張,連聲問:“慕琛呢?我要見慕琛!”
歐陽父親對她的反應彷彿覺得十分好笑,喉嚨裡冷哼一聲,淡淡揮手:“別嚷嚷了,去吧。”
兩個保鏢隨即上前來架着華琳琳離開。
病房內,歐陽父親站在歐陽慕琛牀前,似笑非笑的說:“小子,你的小情人來了,怎麼,想不想見她?”
歐陽慕琛合着眼,安靜的臉容彷彿一塊剔透的寒玉。
“都是因爲你。”他眼神放空,好似隔着她看向另外一人。怔忪間粗-硬的手掌施力,驟然卡住她的咽喉,將她活生生的從座椅上提了起來,狠狠撞向後車窗。
“不說話?”歐陽父親危險的眯起雙眼,如同一頭伺機而動的兀鷹,然而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一分鐘後,他猛然擡手,朝歐陽慕琛薄被下纏着厚厚繃帶的胸骨按去。
歐陽慕琛霍然張開眼睛,濃眉緊皺,臉上現出痛苦的神情,卻緊抿着淡色的薄脣,不肯發出呻-吟。
歐陽父親冷笑:“過了這麼些年,我以爲你這小狼崽子出息了,沒想到還是和以前一樣欠調-教,”他手中力道加大,如同一塊千斤巨石般狠壓着他胸前的斷骨,歐陽慕琛臉色煞白,瞳孔放大,胸前劇烈的起伏着,嘴脣被牙齒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片刻後終於抑制不住的咳嗽,從肺部涌-出的鮮血漸漸從脣邊蜿蜒而下。
“打壓聶儲,是你的主意?”歐陽父親伸手一根手指,拭去歐陽慕琛脣邊血跡,目光森然的盯着他因痛楚而略有些失神的眼睛,“我費心費力,當是爲歐陽家養了條好狗,沒想到,倒是活活養成了一頭白眼兒狼!”
歐陽慕琛沉默不語,每一次呼吸都彷彿有利刃在胸腔攪動,他嘴中充滿了血腥氣,幾次鮮血上涌,都被他用力吞嚥回去。
“這回是聶儲要殺你,下回又是誰?”歐陽父親嘲諷的說,“你根基未穩就想着剷除異己,朱炳元許你幾張空頭支票你就敢不要命的給他當槍使,歐陽慕琛,你簡直愚蠢至極!聶儲派來的那幾個蠢貨怎麼就沒弄死你?哈!別說是聶儲、寧行雲還有夜家那羣人了,連我都想一槍斃了你!歐陽慕琛——你這種六親不認的畜生活着有什麼用?!”歐陽父親一掌扇向歐陽慕琛臉側,歐陽慕琛不閃不避,被歐陽父親全力一掌打得側過臉去,毫無血色的臉上頓時浮現五根清晰的指痕。
歐陽父親瞪着躺在牀-上神情漠然的歐陽慕琛,心頭怒意不僅沒有因那一巴掌而有一份消退,反而愈加濃烈。任何人都不願意所恨之人對自己的憤怒視若無睹,更何況是歐陽父親這樣強橫霸道了一輩子的男人。歐陽慕琛的毫無表情於他來說是一種無聲的嘲諷,他的憤怒在他眼中渺如塵埃,甚至連塵埃都算不上!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對他動了殺機,就像在過去的歲月中,他有無數次想要殺死那個被他關在黑暗中的孩子一樣。
藍玥提着食籃進來的時候,歐陽慕琛正安安靜靜的躺在牀-上,側着頭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慕琛哥哥,起來吃飯啦!”藍玥甜甜的喚道。
歐陽慕琛微微動了動,側過臉來,藍玥笑眯眯的湊過去,想要扶他起來,這時,她忽然“啊”的驚叫起來。
她看到很多的血,沿着歐陽慕琛的下頜淌出來,那些鮮血劃過他蒼白的皮膚,落在潔白的枕巾上、被單上,氤氳成大-片大-片的深紅。她害怕的瑟縮了一下,輕聲說:“慕琛哥哥……你怎麼了?”她看到了他臉上的指痕和胸前隱隱透出來的血跡,腦海中浮現方纔在走廊碰到歐陽羿天時對方的一臉怒容,她年紀小,但向來不笨,所以已經能夠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這不是她所能夠參與的事,就算猜到,也必須裝作不知道。
歐陽慕琛目光沉靜的看着她:“叫醫生。”
他只不過輕微的動了動嘴脣,連聲音也無。即使這樣,還是有大-片鮮血滴落,宛如紅梅跌入雪中。
寧晚晴恍惚中感到有人隔着衣衫撫摸她的腹部,漸漸的這種力道加重,彷彿帶着一股刻骨的恨意。
半睡半醒間耳邊聽到大悲咒的聲音,和某個人桀桀的怪笑聲,這詭異的情形讓她不自覺的渾身顫抖,緊緊抱住雙臂。明明沒有清醒,卻本能發的感到四周一陣危險的氣息。
抵抗住身體的疲倦,她緩緩張開眼簾,寬敞潔淨的車廂內,她躺在後座的皮椅上,身上被人細心的蓋着毛毯,車內溫度宜人,音箱裡播放着舒曼的小夜曲——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很平靜。
直到坐在副駕位上的人回過頭來:“醒了?”
她猛地張大眼睛,從皮椅上坐起來,毛毯從她身上滑落,露出光潔的小-腿和纖細的腳踝:“父親?!”她臉色蒼白,神情中帶着幾分慌張。
歐陽父親傾身過來,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像是安慰,卻又不全像:“放寬心,別害怕,我只是想帶你回去休養幾天。只要你聽話,爲父不會爲難你。”
寧晚晴裸-露在外的皮膚被歐陽父親粗糲的手掌觸碰到時情不自禁的瑟縮了一下,一張褪盡血色的臉龐上滿是驚疑:“爲什麼?我要回醫院……父親,慕琛身體不好,我要回去照顧他——”
“哼,那個兔崽子,有什麼好照看的?”歐陽父親冷哼一聲,“要是你知道他……呵,”他怪異的笑了一下,“那種東西,用不着對他上心。”
“父親,您怎麼能這樣說慕琛?就算您再怎麼不喜歡他,他也是您的親生骨肉,更何況,慕琛一直十分敬重您……”寧晚晴一時顧不上害怕,語氣中頗爲不忿的爲歐陽慕琛辯白。
歐陽父親像看稀奇似的看着寧晚晴,搖頭不以爲然的笑了笑:“你願意錯上加錯,爲父也沒什麼好說的,哈哈,那小混蛋可真是白撿了個大便宜。”寧晚晴聽他那一句“小混蛋”,張口又打算進行反駁,卻被歐陽父親揮手製止了,“餓了嗎?”
寧晚晴沒想到他會主動關心自己,有些意外,語氣柔了下來:“我不餓,父親。”想到還在醫院躺着的歐陽慕琛,又急道,“我什麼時候能回醫院去?”
歐陽父親輕哼一聲:“那就要看小混蛋聽不聽話了。
寧晚晴再遲鈍也知道歐陽父親是打算拿自己來威脅歐陽慕琛了,卻不知道歐陽慕琛做了什麼忤逆歐陽父親的事來,當下又急又氣,臉色煞白:“父親,這話原本不該做兒媳的講,但晚晴斗膽求父親,慕琛要是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請您多擔待些……”
“哦?你又有什麼資格來求我?”歐陽父親輕蔑的掃了她一眼,“難道你不知道,你自己也是自身難保嗎?你們兩個,原本就是我歐陽羿天手上的兩隻螞蟻,我讓你們生,你們就生,我讓你們死,你們就死。只不過那小混蛋這幾年翅膀硬了,就妄圖脫離我的掌握,你認爲他做得到嗎?啊?”他越是往下說,臉上怒氣就越重,說到最後竟有些無法自控似的,鼻孔翕動,伸手一把抓-住寧晚晴的下頜。
寧晚晴白-嫩的臉蛋被他手指一掐,登時變得通紅,她感到吃痛,卻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一股傲氣不願意向歐陽父親求饒。在歐陽羿天眼裡,寧晚晴身着單薄素色長裙,黑色長髮凌-亂垂落臉頰,一張蒼白失色的小-臉被他大掌制住,被迫的向後仰去,只一雙漆黑的雙眸微紅,含-着淡淡水色倔強的注視着他。這情形如此熟悉,一如多年以前。他真恨吶,如果當時他一把掐死她,是不是所有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生,讓他追悔的、痛恨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