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她忽然感到一陣傷感和惆悵,眼睛一熱,模糊了。她連忙眨動眼睛,不讓眼淚在衆目睽睽之下流出來。在初中裡,她受到同學們的冷遇和嘲諷時,也是倔強地忍住,不讓眼淚在同學們面前掛下來的。要哭,也是走在路上,或者回去後一個人偷偷地哭。
莉莉吃了幾塊餅乾,喝了兩口礦泉水,就不吃了。她將衣服拉拉整齊,雙臂抱胸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打起了盹。
媽媽到底怎麼樣了呢?她睡不着啊,一閉上眼睛,就擔心地想,爲什麼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顧了呢?有一段日子,倒是經常打電話給我,也象這個媽媽一樣關心我。可這一年多來,卻音信全無,這究竟是爲什麼啊?但願不要嚇我,我的媽媽還是以前的那個媽媽。那我就撲進她的懷裡,響亮地叫她一聲:媽媽。
莉莉想着想着,漸漸進入了夢鄉。但只一會兒,就被過道里手推車的叫賣聲驚醒了。這個晚上,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非常難過。天亮後,她就再也睡不着了,睜開眼睛看着鐵路兩旁的原野,覺得這裡的農村比上海的郊區落後得多,老百姓的房子都很低矮簡陋,就是砌了樓房,也不如上海郊區的農家小樓那麼漂亮,而是象火柴盒一樣方正呆板,外面還大都沒有貼面磚,刷塗料,裸露着紅色或是青色的磚牆。
火車終於到達廬江站。這個小站簡直不象一個火車站,倒有點象一家人家,只是前面的場地和道路比較寬暢。莉莉隨稀稀拉拉的旅客走出去,就有幾個拉客的司機圍上來問:“到哪裡?打的嗎?”
莉莉不敢跟他們搭訕。前面場地上有一些小的公交車停在那裡,她走過去,找着到白湖鎮的車子。找來找去,她在最左邊那輛麪包車的前窗牌子上看到了“白湖”兩個字,就欣喜地走上車,拿出那張紙上的地址給售票員看:“這輛車子,經過這個村嗎?”售票員看後說:“經過的,到時我叫你。”莉莉便放心地坐下來。
等上滿了人,麪包車纔開出去。大約開了半個多小時,售票員忽然回頭叫她:“你到了,下車。”莉莉連忙拎着塑料袋下了車。
站在那條寬闊的農村公路邊上,莉莉有些茫然,現在往哪裡走啊?她的心被一股陌生和不安的感覺揪住了。她自小在城裡長大,基本上沒有到過農村,不太熟悉農村裡的自然環境和風土人情。儘管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和新鮮,她卻還是不能一下子適應這種強烈的視覺反差。看慣了繁華熱鬧的大都市,一下子來到這個荒涼貧瘠的原始村落般的鄉下,她真的有些看不慣。農村真是太土了,除了路邊有幾個小商店和修車鋪外,就是原始的田野和雲一樣飄在田邊溝沿上的綠樹,以及樹蔭下簡陋的房屋,和散放悠閒的家禽。
“請問,第七村民組在哪裡?”莉莉好容易等到一個農民伯伯走過來,鼓起勇氣上前問。
“在那邊,你從前面那條小路上拐進去,走到北邊那條埭路,左邊就是。”善良的農民伯伯給她指明瞭走的線路和方向。
莉莉謝過他,就往那條小路走去。小路的兩旁種着兩排整齊的楊樹,參天的楊樹把這條小路夾得狹窄,畢直,幽靜,象一條綠色長廊。這如夢似畫的田園風景很有詩意,可此時的她走在上面,一點欣賞的心境都沒有,反而有些害怕起來。因爲這時的小路上,除偶爾有人騎着自行車從她身邊經過外,幾乎看不到人影。四周也渺無人煙,遠處好象還有一個白茫茫的湖面。這樣走對不對啊?她懷疑地想,要是路邊突然竄出來一個壞人,那怎麼辦啊?
她的心提了起來。好在這是白天,要是晚上,她肯定嚇壞了。她平生第一次來到一個陌生的農村,而且是走在一條人影稀少的鄉間小路上,心裡能不忐忑不安嗎?她眺望着前方,看到路的盡頭有一片灰色的房屋,參差不齊地隱在一大片蒼綠色的樹蔭裡。
媽媽就住在這個村莊裡?她有些激動起來,媽媽的家是個什麼樣子?她目不斜視地朝前面那個目標走去,媽媽突然看到我,會有什麼反映呢?
樹蔭下的村莊越來越近了。莉莉從幾家人家的屋基間穿過去,走到村子中間的那條埭路上,再往左邊走了幾步,就站在那裡看起來。這是一個不小的村落,農戶一家家一羣羣散落在田間溝沿,隱蔽在樹下林中。農人們有的悠閒地在宅舍間走着,有的在自家的場院上坐着,有的在農田裡彎腰駝背地忙着。一些豬羊在院牆邊走來走去,一羣羣雞鴨在院子裡覓食活動。
莉莉無心欣賞這幅農家樂的優美圖畫,而是迫切地想看到媽媽,還有她的家。埭路上有一個俊俏的小媳婦模樣的女人走過來,她迎上去問:“請問,馬玉英家,住在哪裡?”
俏媳婦打量着她說:“馬玉英?我們這裡,沒有馬玉英啊。”
“那周寶昌呢?”莉莉又機警地問。
“寶昌呀?喏,那兩間小五架屋就是。”俏媳婦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是他什麼人?我領你去吧。”說着,就領她往東邊一個小宅子走去。拐進一條帶子一樣的小路,在樹蔭下穿行的時候,俏媳婦忽然想起來似地說:“哦,你莫非是,寶昌新媳婦的女兒?”
“是的。”莉莉隨着腳步往裡走去,心越來越發緊。天,這就是我媽媽的家?房子怎麼這麼小啊?在這個村裡,算得上是最矮小最灰舊的了。你看,旁邊幾家人家都砌了樓房,而他們的小房子夾在中間,就象是夾在大人胳肢窩裡一個病怏怏的小孩。還不如上海租的房子那麼大呢。那時,他與媽媽在垃圾場後面的院子裡租了好幾間房子,住的就有三間,兩間住人,一間吃飯,既寬暢,又舒適。
“寶昌人是能幹的,但命不好。”俏媳婦邊走邊對她說,“他開始在合肥做水產生意,不知怎麼就虧了本。他以前那個媳婦呀,根本不能跟你媽媽比,一點良心都沒有,見他沒了錢,就跟着別的男人跑了。後來,寶昌闖到上海,借錢搞了一個垃圾收購站,情況剛要好轉,卻又突然遭了天災。”
“那,打他的兇手抓到了嗎?”莉莉禁不住問。
“早就抓到了,一個判了十年呢。”俏媳婦說,“唉,說起來真是難爲情,據說是爲了一個小女人,兩個男人爭風吃醋惹的禍。另一個男人請了打手,把他打癱瘓了。這幾個人都判了刑,可錢卻直到現在,一分也沒有賠到。”
“癱瘓了?”莉莉心裡一沉。
“這些人下手狠,用樹棍打他的腰部和頭部。直到現在,他還大小便失禁,頭腦也有些糊塗。”
“真的?”莉莉失聲驚叫起來,“那……”
俏媳婦皺着眉頭說:“多虧你媽媽,天天守着他,一邊種責任田,一邊伺候他,唉,也真是難爲了她啊,長年累月,不怕髒,不嫌累。”
媽媽怎麼這樣啊?莉莉心裡難過起來,真想停住腳步不進去了。可擡眼一看,已經到了這座小房子的場院上。
俏媳婦走到門口喊:“玉英嫂在家嗎?你看,誰來了?”
這時,從這座好象隨時要跌倒的小房子裡,走出來一個神情疲憊的中年婦女,穿着那件洗得發了白的格子襯衫,本來光亮的俏臉粗糙了許多,也老了許多,原本苗條的身材瘦了一圈,額頭和眼角都有了明顯的皺紋,完全成了一個陌生而老相的農婦。
這是不是我媽媽啊?莉莉呆在那裡不動了。
而媽媽看着這個彷彿從天而降的漂亮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激動地扭起臉上的皺紋,驚喜地叫起來:“啊?這不是,莉莉嗎?”
“媽媽。”莉莉這才輕輕叫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就停住了。她沒有象她想象的那樣,激動地撲進媽媽的懷裡,跟媽媽抱頭痛哭。
眼前的媽媽實在太出乎她的想象了,怎麼只幾年不見,就老成這個樣子了呢?以前的媽媽,特別是小時候的媽媽,年輕漂亮,打扮好了,比城裡女人還要好看。可現在你看,都成什麼樣子了?她哪裡還能撲進這樣一個陌生農婦的懷裡啊?
媽媽則有些不好意思地咧開嘴巴笑着,走上來說:“莉莉,你是,怎麼摸到這裡來的呀?”說着,就來拉她的手。拉進東邊那間竈屋裡,讓她在一張小方桌邊坐下,又招呼站在門口的俏媳婦說,“曉芳,進來坐一會吧。”
曉芳說:“不啦,我等一會再來。你們母女倆剛見面,好好說說話吧。嘖嘖,玉英嫂,你女兒長得多水靈,象你還是象她爸啊?”
媽媽尷尬地笑着,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