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他不太熟悉,想來想去,覺得沒有地方可去,就決定還是回上海。主意拿定,他就乘車往火車站趕。
買了火車票,他將盡有28元錢藏在內衣口袋裡,不敢在外面亂走,早早進了候車室。上了車,他算了算,這次到媽媽家裡總共住了二十三天。減去媽媽與他們吵架的三天,這二十天的幸福生活,也許是他這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了。
火車到了上海站,他一走出火車站,就難住了:往哪裡走呢?回爸爸那個貧民窟嗎?回去受罪遭打?可不回去,你又能到哪裡去呢?吃飯的錢哪裡來?
他想來想去,沒有別的去處,就無可奈何地去乘地鐵。從地鐵站出來,他又去轉乘92路車。在加油站那個站頭上下來,他正準備沿着那條帶子一樣的水泥路往裡走去,心頭突然一跳:回去,要是爸爸問我要媽媽的地址怎麼辦?不告訴他,他要打我;告訴他,他就要到媽媽那裡去瞎吵。
不行,你不能回去,不能再讓媽媽受委屈了。而且,你已經跟爸爸說,在媽媽那裡很好,媽媽還要拉你上學,現在突然回來,怎麼跟他說啊?
再說,我也不想再當爸爸的奴隸,任他看管和打罵了。想到這裡,他猛地止步,呆了一下,轉身往七寶方向走去。一會兒,他倔強而可憐的小身影就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訴訟進入了親子鑑定和取證調解階段。蘇小玉心頭無事實篤篤,便積極主動地配合法官做着各項工作。可朱曉明就不一樣了,他做賊心虛,出爾反爾,說話也前後矛盾,破綻百出,讓法官大爲惱火。
本來鑑定費是由申請方支付的,但法官考慮到原被告雙方的特殊情況,讓他們各付一半。蘇小玉二話沒說便同意了,於是這天,她在法官的安排下,去市裡一個權威鑑定機構交了鑑定費,領女兒去抽血採樣。
朱曉明卻突然反悔,任法官怎麼做工作,就是不肯來交錢,更不肯去抽血。打他手機,他死也不接,後來乾脆關機。劉法官氣得沒辦法,只得先找到他的老家,要到他在市區新搬的地址後,再去找他。
這天,當劉法官突然出現在朱曉明家門口時,朱曉明象見了鬼,嚇得臉如土色。但當着老婆的面,他還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硬着嘴巴說:“這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我去做什麼做呀?”
他老婆說:“不是你的,你怕什麼?真硬得起,就去做。做了,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好好,我明天就去做。”他極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爽快地對劉法官說。劉法官再次相信了他,說了他幾句,就走了。
可第二天,他還是沒有去。劉法官打他手機,關機。打他家裡電話,他老婆驚訝了:“啊?伊嘸沒去?特個混蛋!真個硬不起,吾要撥(給)伊好看看。”
劉法官第三天再去找他,他不在家。他老婆淚眼婆娑地說:“不曉得伊死到啥地方去了,從前天出去到現在,就嘸沒回來過。”
法院就據此認定,朱曉明與蘇玲玲的父女關係成立,判決朱曉明每月給蘇玲玲支付六百元撫養費,從出生的那天算起,至其獨立生活爲止。
蘇小玉拿到判決書,高興得熱淚盈眶。法律是公正的,她當心眼裡感謝法律和劉法官。這個公正的判決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真生效的話,不僅可以解決她經濟上的一些負擔,還可以還她以清白之名。在他看來,清白之名,甚至比經濟補償還要重要。
所以拿到判決書的當天晚上,她第一個想告訴的就是洪新暉。吃好晚飯,她稍稍打扮了一下,就拿着判決書出去了。女兒追出來:“媽媽,你到哪裡去呀?我也要去。”
外婆連忙來拉她:“媽媽有事,你去幹什麼?快去做作業。”心照不宣地朝女兒眨眨眼睛,“去吧,跟他好好聊聊。”
媽媽也看好他,一直鼓勵她去多接觸他,蘇小玉心裡越發迫切起來。她埋頭走進老陳家的院子,有些緊張地走上那幢熟悉的臨時房,穩了穩心跳,才舉手敲門。
洪新暉依然在電腦上忙着。開門見是她,笑着說:“你好,來來,進來坐。”
“我贏了。”蘇小玉渾身噴香地走進去,喜不自禁地說,“這個混蛋做賊心虛,躲着不肯去做親子鑑定,法院就認定他們父女關係成立,判決他每月支付800元撫養費。”
說着,從口袋裡拿出判決書遞過去,眼睛亮亮地看着洪新暉說:“多虧了你,幫我寫了起訴書,還爲我想出了從出生之日算起這個點子,這要多拿到多少錢啊?我算了算,將近八萬元哪。真的要到這筆錢,我就……”
“你不要開心得太早,這錢不是那麼好要的。”洪新暉一邊看着判決書,一邊給她潑冷水,“從你找他和這次的訴訟情況看,這個人是一隻鐵公雞。不,應該說他什麼呢?反正這個人很無賴,或者說很窩囊,所以要這筆錢,是有難度的。”
蘇小玉在他的牀沿上坐下來說:“他不給,我就去找劉法官。有法律,怕什麼?”
“看他在十五天內上訴不上訴,不上訴的話,你就去問他要錢。”洪新暉看完起訴書,給她用開水衝了一隻平果,遞給她吃。
“謝謝,”蘇小玉接過吃了,“我現在一個人不去了,要去,就跟法官一起去。”
洪新暉還是暢開着門,在門口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說:“你不申請執行,法官怎麼跟你去?你先去要幾次,他不給,纔去法院申請執行。申請執行,還要先交一筆執行費。”
“啊?還要交錢?”蘇小玉驚訝了,“這次起訴,我化了三千多元錢,幸虧後來沒做簽定,退到了一部分,否則,還要多呢。”
洪新暉說:“所以打官司是勞命傷財的事。你這次是子女撫養費,既快又省地判下來了。有的官司還要難呢。你贏了,我也爲你高興,可現在的關鍵是看執行。要是執行不力,拿不到錢,這起訴費就白丟了。”
“要不到錢,我罷他?哼。”蘇小玉轉臉對他說,“去要錢時,你幫我一起去,好不好?”
洪新暉沉吟着不吭聲。蘇小玉有些緊張地盯着他說:“你不肯?”洪新暉踢着腳說,“跟你去要錢,恐怕不太好吧?我是什麼身份呢?人家看了……”
蘇小玉低頭沉默。屋子裡寂靜無聲,只聽得見兩人咚咚的心跳聲。
洪新暉真是個死要面子的人,越是窮還越是怕談錢。在男女情事上也這樣,心裡明明喜歡蘇小玉,可就是不肯說,繞來繞去,要讓她先挑明。好在蘇小玉跟他不一樣,是個直性子的人,有話,心裡藏不住。她想了一會,看着自己的腳尖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一直吞吞吐吐的,是不是對我有想法?有想法,就明說。”
“嘿嘿。我有什麼想法?”洪新暉繼續用腳踢着椅子腿,“我只是覺得,自己很慚愧。”
“又說這話了。”蘇小玉擡起頭,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沒什麼想法,我們就結合吧。我媽媽對你很滿意,一直叫我來對你說。”
洪新暉反倒象象小姑娘一樣紅了臉:“房子這麼小,怎麼結合?所以我想,還是等我們條件好一點,才談這事,你看怎麼樣?”
“我不這樣想。”蘇小玉態度鮮明地說:“我們可以去舊小區裡租個兩室一廳的套間。這幾天,我去房屋中介公司問了一下,七寶地區,一千元左右,差不多能租到了。我們住一間,媽媽和玲玲住一間。我現在工資和各種補貼加在一起,有1500多元。你呢?你一個月大約有多少收入?”
洪新暉翻着眼珠說:“平均下來,兩千多元吧。”
蘇小玉高興地說:“那我們加起來,有三四千元呢,還愁什麼呀?真是的。”
洪新暉這才放定目光跟她對視起來,對視到身子震顫了才掉開。蘇小玉激動得臉色潮紅:“我等要到這筆錢,就去電大報名,學工商管理。電大每學期按所學的科目交費,我算了一下,三年下來,要三萬多元錢。但你放心,這錢,我不用你的。”
洪新暉笑了:“你看你,還沒住到一起,就你呀我的。既然兩人要住到一起,就不要計較這些。否則,就乾脆不要住到一起,你說對不對?”
蘇小玉動情地說:“你真好。”說着,含情脈脈地盯了他一眼,低下頭,靜靜地坐在那裡,彷彿等待着什麼。
洪新暉心跳加快,可還是坐着不動。蘇小玉從牀沿上站起來,走到他背後,看着他說:“我,回去了,時間不早了。”卻只說不走。
洪新暉氣有些發堵:“再坐一會吧。”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卻僵在那裡,有點不知所措。
“真是傻瓜。”蘇小玉火辣辣地盯着他,輕聲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