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松又來了,依然在一個下雨的晚上,遠處公園池塘裡蛙聲一片。周秋水剛剛鋪開宣紙,飽蘸濃墨,寫了一紙條幅: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
蘇小松讚道:“周書記一手好字啊!”
周秋水說:“不笑我就不錯,我是到宣傳部後才學大字,底子薄啊。”
蘇小松作內行狀:“我聽說書法最講究悟性,悟性不好,縱使三歲入門,也是白搭。”
周秋水放下筆:“書法關鍵要有清氣。小松有長進,到客廳坐。”
利益使人親近,這種說法對於理想主義者來說,有點殘酷。但現實一次又一次爲此做出註解。自從蘇小松爲周皓買了房子,他和周家的關係更加密切了。周秋水幾次爲他拋頭露面,或爲招投標,或爲規費減免,或爲土地規劃變更,或爲樓盤驗收……。每次辦完事,他必定上門致謝,將一個裝滿鈔票的信封遺落在茶几的抽屜裡——而周家人似乎永遠沒有發現。當然,他們的交往遠遠超出“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程度。這段時間,他頻繁出入周家,卻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似乎只是聊聊天。晚上,他再度以竊竊私語的低沉聲調爲周秋水解密,儘管偌大的客廳只有他們兩個人。
爲什麼黃山雨幫華曉晨說話?羅晶晶出面了,誰能想到羅晶晶竟然是華曉晨的小姨子。羅晶晶只是市委市政府接待辦公室副主任,但能量極大。一來得益於其妖嬈的美貌,二來得益於黃山雨對其不加掩飾的賞識——甚至晴川的街頭巷尾散落着關於他們如何如何曖昧的閒言碎語。對於晴川中層以上領導幹部來說,他們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男女之情就隔一層窗戶紙,女人願意主動捅破,沒幾個男人扛得住。你相信他們關係很親密,纔會涉及一些事情時多一個心眼多一分慎重。你大大咧咧不相信,什麼時候得罪了大老闆你自己可能還毫無知覺。
周秋水一聲嘆息:“原來如此!”
接着,他抖落出第二個情報。從黃山雨外甥口中傳出的足以讓周秋水震驚的情報。十多年前,黃山雨擔任隆興團市委一把手,周秋水以副書記的身份主持晴川團地委的工作。年終考評時,根據初步測算,隆興團市委排全省第一名,晴川團地委排第二名。這時,有人反映,隆興團市委在《中國青年》發表的調研文章是抄襲之作。結果,隆興團市委的考評得分排名跌落到了第四名。而此時,正是黃山雨提拔團省委副書記的當口,驚出一身冷汗。擔任團省委副書記後,黃山雨終於搞清楚,舉報信來自晴川,心生怨恨,把賬記到了周秋水名下。後來,周秋水扶正做了團地委書記,每年春節前專程到省城宴請團省委黨組班子,同時送上土特產。黃山雨年年缺席,說是有事。當時周秋水也沒多想,以爲黃山雨確實湊巧有事。幾年下來,周秋水和黃山雨的關係一直拉不近,直到調離團委系統,到地區交通局做局長。
一席話點醒夢中人。周秋水沒想到,苦果竟是十多年前種下的,覺得黃山雨實在心胸狹隘。原來自己在黃山雨心中,是一個“狂妄、勢力、不擇手段”的人!
周秋水有點沮喪:“想不到我奮鬥這麼多年最後給這樣一個小肚雞腸的人做副手!”
蘇小松說:“黃山雨來晴川時間不長,手不短,到處伸呢。”
此次市委黨校老校區項目表面是茅思由拿下,實際上黃山雨的外甥也有股份。前一段時間,一家蓄電池廠因違規超標排放被市環保局勒令停產,老闆四處碰壁後找到黃山雨的外甥幫忙。黃山雨呵斥環保局局長,說動輒讓客商停工停產,誰還敢到晴川投資啊?!事後,老闆按照約定給了黃山雨的外甥兩百萬元“協調費”。晴川市去年有一個投資四億多元的一個水利工程,黃山雨親自幹預工程發包,黃山雨的外甥因此獲利一千多萬元。此外,黃山雨還干預了老城區改造、公路建設等工程的發包,他的外甥明目張膽地向中標人收取“介紹費”,少則幾百萬元,多則上千萬元。
送走蘇小松,周秋水怎麼也睡不着。唉!只要黃山雨當權,他就沒有好日子過。他想起喻四海調離晴川時對他說的話“你這個崗位來之不易,好好幹!”。現在看來,黃山雨肯定阻止他擔任市委副書記,只不過拗不過喻四海而已。有一點他想不通,黃山雨雖然心胸狹隘,卻是一個辦事謹慎的人,怎麼會變得如此刁橫跋扈呢?蘇小松說的那些事,他覺得費解,縱使黃山雨到處干預工程發包,他的外甥收取“協調費”、“介紹費”又如何讓外人知道呢?不過,假如這些事情屬實,他黃山雨的書記職務還能巍然不動嗎?如果告狀,反映到省紀委估計沒什麼殺傷力,黃山雨和省委領導關係那麼好,剛剛又給茅思退獻了大禮,怎麼着也會幫着他把這個事壓下去。弄得不好,自己會落個打蛇不死反被咬的結局。
接下來的幾天,周秋水上班有點心不在焉。好在沒什麼事,無非陪一些領導到處轉轉,美其名曰“視察”、“調研”,其實關鍵是陪吃陪喝,主要用嘴,不大用大腦。偶爾出席什麼會議、慶典的,也只是念一念稿子,仍然是動動嘴。不過,每到晚上躺下來,卻遲遲睡不着。即使睡着了,半夜也會不由自主地醒過來,兩眼癡癡地仰望黑洞洞的夜。
終於,蘇小松弄清楚哪些企業具體花了多少錢。其實,這件事沒有周秋水想象的那麼難。那些支付了“協調費”、“介紹費”的企業並不認爲這是多麼骯髒或需要保密的事情,就像做很多生意要支付“中介費”一樣。況且,在股份制公司裡,這些事情難以長時間保密,至少股東遲早知道這筆支出,雖然他們不一定清楚這筆錢具體給了誰。
周秋水覺得自己到了最後抉擇的時候。這是一次危險的出擊,幾乎孤注一擲,他要有足夠的謹慎。他最終決定獨自完成這些工作,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多一個人參與就多一分危險。他先到電腦店裡買了一個U盤,然後利用晚上時間在家裡的電腦上慢慢敲打。他不會用五筆,只能用搜狗拼音,速度自然有點慢。忙活四、五個晚上,他終於把黃山雨的五樁罪說清楚了。當然,他寫的是匿名告狀信,所以只告黃山雨干預工程發包謀取私利的事,對他工作中的霸道作風完全不涉及,甚至不提及他的生活作風問題。這個時代,單純生活作風問題扳不倒任何人,除非他有經濟問題、貪腐問題……。怎麼寄出去呢?他想起一部電視,也許是電影的場景,一個人爲了藏一支手槍,把一部字典的中間挖成一支手槍形狀,然後藏進去。他找了一本厚一點的雜誌,挖空中間幾頁,把U盤嵌入其中。寄給誰呢?寄給中央紀委書記太打眼了,而且怕落不到書記手中。左思右想,他覺得寄給副書記、副部長最爲妥當,又在信封上寫上“叔叔”的稱呼。下面落款署名也寫那位領導的原籍、姓氏。這樣,人家就認爲是家書了。
幾天後,他去省城開會,會議間隙溜到旁邊的郵政所,把這封沉甸甸的信寄出去。信件“咚”的一聲落入郵筒,他的心穿過胸腔、咽喉、口腔,跳躍出來,在瓷磚地面上蹦躂,他趕忙撲過去,雙手緊緊按住。又張開嘴,狠狠地把這顆心臟吞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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