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覺得頭上有一股液體順着臉頰流了下來,顧不得查看傷勢,子彈毫無目標地從身邊飛過,槍聲比起剛纔來稀疏了很多。
他緊了緊腰帶,把鳥統背在背上,緊跑幾步,嘿一聲吐出胸腔裡的一口濁氣,雙手攀上了高牆。
柱子回身瞅了瞅,這是一個人家的院子,右手就是通向家裡的大門,此時的大門當然是緊緊關閉着的,只有四間瓦房,屋子裡還亮着燈光。
可能屋子裡的人聽到了外面的聲音,那個時候,家裡都是沒有電視的,只要到了夜裡,除了自家人說話的聲音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外面有了異常的聲音一般都能聽到。今天夜裡,噼裡啪啦打槍的聲音多了起來,那也是跟老百姓無關的事情,這家人才能在如此危機的情況下還點着燈。
柱子看到燈光滅了,知道人家發現了自己,他趕緊趴在牆下,心頭呯呯亂跳,做賊的滋味的確是不太好受。
牆頭外面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嘰裡咕嚕的對話聲,柱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拿出鳥統,摸着黑,把火藥敦實了,只要點燃藥捻子,就能開槍,抱着跟日本兵拼命到底的態度。
就在他以爲日本人會破門而入進來搜查的時候,沒想到他們竟然走了,柱子不懂日語,當然不會知道,這些日本人來到縣城只有十天的時間,對本地不太熟悉,不是愛護當地的百姓,不挨家挨戶搜查,而是沒發現柱子的蹤跡之後,馬上到別的地方追擊去了,他們不可能在一個地方浪費太多的時間。
什麼叫做運氣,柱子今天總算是知道了,比如在日本兵的槍口下毫髮無傷,什麼叫做背運,今天也總算是知道了,文秀一家人都死了,好事變成了喪事,他把這一切歸結爲文秀的在天之靈保佑着他,才能讓那些日本兵從大牆外面走開。
附近安靜了下來,屋子裡有人竊竊私語的說話聲:“他爹,你出去看看吧,外面可能有人。”
“沒人,是日本兵搞軍事演習呢。”一個不耐煩的聲音說道。
“真的有人,剛纔聽到兩聲響之後日本兵纔過來的。”
“黑燈瞎火的,你怎麼不出去看?沒事,沒事,睡覺吧。”
柱子鬆了口氣,這才覺得頭痛,抹了一把前額,手上黏糊糊的,肯定是血,他在心裡罵了一句難聽的。
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叫喚,呆在這裡也不是個事兒,出去了,肯會會碰到日本兵,柱子摸黑走到窗前,輕輕敲了敲這家人的門,低聲說道:“大叔,大叔。”
裡面過了半天才響起一個女人驚慌的聲音,問道:“是誰?”
“楊村的,有事麻煩您。”
“不認識羊村牛村的,你走吧,我們家裡晚上不留生人。”
柱子的心裡有點火大,心說,老子這是救命的事兒,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手下更重了,又敲了兩下門,說道:“你開不開門?不開門我就闖進去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人叫了聲:“進來吧。”依然是女人的聲音。
柱子暗想,這家人的男人真特麼的不是爺們兒,有了危險的事情,還讓老孃們兒拋頭露面的。
柱子沒多話一閃身進去了,他一米八的個子,活生生就是一個彪形的大漢,倒是嚇了那個女人一大跳,聲音顫抖地說道:“你到底是誰啊?”
柱子甕聲甕氣地說道:“過路的,給點吃的吧,我一早就走,保證不給你們家招惹麻煩。”
那個女人問道:“剛纔日本兵就是追你的?”
“問什麼問?”屋子裡一個男人惡聲惡氣地說道:“給他找點吃的,明天一早趕緊走,我們家不想惹麻煩。”
女人嘆了口氣,仗着這是自己的家裡,即使黑燈瞎火的也能摸清傢俱的位置,悉悉索索在裡面摸索了半天,才說道:“只有一碗冷飯和一個饅頭了。”
“行啊,拿給我。”柱子已經到了飢不擇食的地步。
他吃過了飯,才說道:“大叔,你們睡吧,我就在外屋的地上躺一下。”
“那怎麼行?”那個女人說道:“你去裡屋,跟孩子睡一起吧。”
“不行。”她家裡的男人說道:“別嚇着孩子了,就讓他在外面睡吧,天兒也不是很冷。”
女人嘆口氣,不一會兒抱着一個麻袋過來,說道:“墊在身子下面,能暖和一些。”
柱子不聲不響地把麻袋放在身體的下面,很快睡着了,今天發生的事情,對他的一生影響太大了。
天剛剛放亮,柱子就被一聲驚呼驚醒了,他立刻爬起來,順手拿過自己的鳥統,這纔看到,眼前站着一位三十多歲,面帶驚慌的大嫂,剛纔的驚呼聲就是她發出來的。
柱子甕聲甕氣地說道:“謝謝了,我這就走。”
“大兄弟,你這頭,流血了,包紮一下吧。”那位大嫂的膽子挺大的,看到柱子的背後帶着槍,也不是很害怕。
柱子輕輕摸了一下頭,很痛,說道:“嗯,好,包一下,要不讓風掃着了就不好了。”
大嫂拿着一塊青步,用溼毛巾輕輕給他偕幹臉上的血跡,然後繞着頭部包了三圈,把他前額撞開的一指寬三指長的傷口包紮好了,柱子只覺得她那雙手指很有力量,也很溫柔。
門簾一閃,柱子看到門簾的背後一雙三角眼睛飛快閃過,他轉過了頭不去看那個懦弱的男人,最恨沒骨氣的男人了,這樣的人,就是那種沒魂了的人一樣。
柱子正要離開,大嫂遲疑着說道:“你這槍,留下來吧。”
“什麼?”柱子猛地轉身,槍就是他的半條命,沒了槍,遇到日本兵怎麼辦?
大嫂堅持着說道:“你帶着槍走路,走不出大街就會被日本兵打死的。”
柱子這纔想到,現在是白天了,帶着鳥統上街的確是不安全的,說不定日本兵還在尋找昨晚的殺人兇手呢。
他摘下鳥統說道:“那好,大嫂,幫我保管好了啊。”
“不要,你別要拿槍,那是兇器,快讓他帶走吧,受夠了。”屋子裡的男人一疊聲說道。
大嫂很堅決地把槍拿過去,說道:“這槍,我就毀了它,這年頭,帶槍的人都不是啥好人。”
柱子哼了一聲,說道:“隨便吧。”他可是絕對的好人,被人當做壞人,心裡面當然是很不舒服。
大嫂急忙從屋子裡拿過一定草帽來,扣在他頭上,說道:“我先出去看看,街上是不是還有日本兵。”
她打開門出去看了一遭,回來對柱子說道:“快走吧,大街上沒幾個人。”
柱子深深看了她一眼,說道:“多謝。”
“甭客氣啦,這年頭,誰也說不好自己會咋樣。”
柱子抄着手,頭還是有些暈,昨晚也沒睡好,早飯更沒顧得上吃,捏了捏口袋,一元錢也沒有,反正家距離這裡不太遠,緊走半個小時,天大亮就到家了,出了心頭的一股惡氣,舒暢多了。
遠遠看見城門那裡有二十多個穿着軍裝的人站着,城門卻沒打開,他趕緊閃在牆邊,假裝小解,事實上真的在小解。
繫好褲帶,穿過衚衕,避開那些當兵人的眼睛,他心虛啊。
來到另一個城門,還是有人把守着,柱子不由得暗暗叫苦,如果今天一天不打開城門,自己豈不是要出不去了?
慢慢像是無所事事的流浪漢一樣轉到自己進城那邊坍塌的城牆下面,沒想到那裡已經有一隊日本兵端着槍警惕地看着四周。
柱子坐下來,心裡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想到了一個詞,困獸。自己現在就是一頭困獸。
看了看大街上偶然經過,匆匆忙忙而走的行人,臉上都帶着驚慌的表情,嘆了口氣,看來,日本兵來了,誰的日子都不是那麼好過的,活着也像是喪家之犬一般,以後,自己該怎麼辦?
他把身體捲縮在一家綢緞莊的店鋪門前,背靠着店鋪,儘量不惹人注目,假寐着眼睛,暗暗思量自己會遭遇到的各種情況,以前,在山裡打獵,也遇到狡猾的狐狸,打獵,不單單是瞄準射擊就行,還要跟動物鬥智鬥勇,那些獵物都是很狡猾的,輕易不會主動走進獵人的槍口之下,好的獵手不但需要耐心,還要精確地算計出獵物將要經過的地點和方向,這些都是需要經驗的。
等到八點鐘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柱子也沒想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來,綢緞莊要開門聲響之後,從裡面出來兩個夥計,看到柱子,上前狠狠踢了一腳,嘴裡罵道:“滾開,臭要飯的,以後不許在門前逗留啊,小心把你送官,當成小偷關起來,抽你一頓板子。”
柱子怒目看了他們一下,馬上低着頭走開,這些人都是有錢人家的狗,看見窮人恨不得咬一口,見着有錢有勢的人,趕緊巴結着,在過去,他就不願意跟這樣的人打交道,認爲這些人身上沾染的惡習太多,不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