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宇若無其事,經過小鬍子身側,待要進入屋內,小鬍子沉聲道:“小子,我早晚要向你討回公道。”
凌渡宇眼睛落在他腰際勾掛著的軟鞭上,那天此人先以準確如神的槍法,擊掉雅黛妮手中的自動武器,後又以鞭梢,出神入化地把雅黛妮拖倒地上,是個絕不可輕視的敵人,待要答口,夏太太頭也不回地道:“韓林!”語氣中帶有強烈譴責的味道。
小鬍子韓林怵然垂頭,低聲下氣道:“對不起,夏太太。”
凌渡宇進入屋內,嘖嘖稱奇,夏太太只是一個下人,韓林對她的畏懼卻是出自內心,不由得留心起夏太太來。
進門處是個足有四千方尺的寬敞大廳,全部仿中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傢俬,充滿古典情調,牆上掛了幾幅油畫,是荷蘭劃時代大師林布蘭的作品,價值無可估計。
大廳內站了兩位亭亭玉立的美女,一見凌渡宇,笑盈盈地迎了土來。
這那像囚犯的遭遇。
夏太太謙卑地退讓一旁,兩姝來到凌渡宇面前,左邊的美女伸手和凌渡宇相握,自我介紹道:“我……”
凌渡宇道:“不用說,你是愛麗絲了,我只想問你是否名花有主,其他都不關重要。”
他大顯浪子本性,出奇制勝,探聽對方虛實,這愛麗絲屬於巴極博士的核心人物,否則她的手下夏太太也不會擁有如斯特殊的地位。
兩女笑得花枝亂顫。
另外的美女道:“你算是問對了人,夢湖水莊的歷史上,只有五個人是自由身,不受『合約』的束縛,愛麗絲恰好是其中一個,要看你的努力了。”
凌渡宇道:“這位美麗的女士是……”
愛麗絲介紹道:“她現在是博士的第三席妻子,我們都稱她爲三夫人。”
凌渡宇聽得頭也大起來,這處的規則大異外面的世界,教人摸不著頭腦。
愛麗絲笑道:“不用費神,很快你會弄清楚一切,博士在露臺,請隨我來。”
凌渡宇淡淡一笑,隨愛麗絲從大廳的側門,步出露臺。
露臺高高在上,俯瞰哩許外的夢湖,水光反射著朝陽柔弱的光采,閃爍生輝,湖面霧薄霞輕,較遠的地方隱沒在茫茫的水氣裡,予人無盡無窮的遼闊感。通往祭臺的浮道直伸進霧裡,活像通往虛無的捷徑。
身形雄偉的巴極博士坐在餐桌前,背著他極目湖景,沉醉非常。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直覺,巴極和夢湖有種非常微妙的關係。
愛麗絲柔聲道:“博士!凌先生來了。”
巴極悠悠轉身。
兩人作第二次照面。
巴極站起身來,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的面孔較一般人稍長,蓄著林肯式的濃密鬍子,配合著修剪得非常整齊的黑髮,像美國內戰時的北軍將領。全套黑色禮服,使他更是儀容出衆,威猛懾人。
凌渡宇特別留意他高挺鼻樑上的黑眼睛,那種深邃遼闊和精芒爍爍,是他平生罕見的,通常有這類眼神的人,都是有先天或後天修成的精神異力。他凌渡宇本人便擁有這類眼神。
巴極直望凌渡宇,伸出大手以純正的國語道:“你雖然恨我入骨,但不介意和我握手吧。”
凌渡宇伸手和他相握,若這樣拒絕,未免太小氣了。
巴極的手粗壯有力。
愛麗絲悄悄退回廳內,關上門,寬大的露臺,剩下這兩個對立的人和遠方美麗的夢湖。
兩人在餐桌前坐下。
凌渡宇道:“早餐在那裡?”
巴極眼中射出笑意,舉起大手一拍,立時有美麗的女士奉上早餐,不一會,桌上擺滿了精美的食品。
侍女退了出去。
凌渡宇望也不望桌上的美食,盯著巴極道:“我的朋友雅黛妮,她也要吃早餐吧?”
巴極毫不退讓回望凌渡宇,淡淡道:“雅黛妮情緒不穩定,還是讓她休息多點,不過請你放心,只要我們間的事能談得攏,本人保證不動她一個指頭。”
這是威脅,凌渡宇眼中閃過怒火,冷冷道:“想起你的禽獸行爲,她的情緒怎能穩定。”
巴極眼中精芒畢露,站起身來,走到露臺的欄干前,遠眺若現若失的湖景。
巴極霍地轉過身來,道:“我從未向任何人解釋過本人的所作所爲,一方面因爲我不須要作出解釋,更重要的是俗子凡夫,豈能明白。”
凌渡宇嘴角牽出一抹嘲諷的笑容道:“如此凌某洗耳恭聽了。”
巴極望向遠方的雲霧,道:“人之慾望,自生即有……”忽又沉默起來,這時他背對著凌渡宇,故而看不到他的神情。
微風從夢湖吹來,拂上凌渡字的臉上,在柔陽下分外輕爽。
巴極又轉過身來,臉上激動的神情一閃即逝,道:“當我第一次見到雅黛妮時,她堅毅的表情,充滿活力美麗的身體,無不對我造成巨大的吸引力,使我產生強烈的佔有慾,我要打破社會把女人捧上『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臺』上的禁忌,去得到她。”他的胸口有些微的起伏,所以盡避他面容回覆平靜無波,凌渡宇也知道巴極陷在刺激的回憶裡。
巴極續道:“那樣做之前,我也曾經問過自己,應否循序漸進,憑我的風度學問,先取得她的芳心,再奪她的肉體?那樣是否也較有女愛男歡的情趣?”
凌渡宇默然,心中卻不得不承認,盡避雅黛妮和他是在敵對關係,可是男女間事非常奇妙,憑巴極的風度、學養、人品和權勢,的確做成極大的魅力,足可贏取雅黛妮的芳心。比如他自己,盡避恨之刺骨,可是現在和巴極面對面,卻又發覺並不是那樣恨他,這種感覺極爲矛盾。
巴極把椅子拉開,坐了下來,深邃的眼神盯著凌渡宇,道:“我知道那是不同的,當我認識她,追求她,討她歡心……一切都會改變了。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在心中爲她塑造的形象亦會因加深的認識而瓦解冰消,所以假設我想得到最好的東西時,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我初見她時,在我最想得到她的慾望的峰顛時……”他的手有力地向前攫抓,冷冷地道:“即時用最直接和最原始的方法得到她,而不是迂迴曲折、曠日持久的方法,那是另一類的遊戲,本人在那一刻恰好沒有那種心情。”
凌渡宇冷冷接道:“只有通過這種禽獸的行爲,才能滿足你的獸慾,是嗎?博士。”
巴極看著自己緊抓的拳頭,嘿然笑道:“你說得對,我們誰人身內流的不是禽獸的血液,你認爲我們真是比禽獸優勝嗎。對不起,我不認爲那是事實,或者我們比它們優勝的地方,就是我們是會和能說謊話的禽獸。”
凌渡宇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道:“不要將你自己的劣行,加諸每一個人身上。”
巴極仰天長笑,道:“僞君子比真小人好得了多少,若要是真誠,每一個男人都應該說:我歡喜每一個女人,而不是其中某一個。但他們要壓制這想法,道理很簡單,他們不肯忠於真的自我和慾望,又或者是他們根本沒有那能力,巴某卻有!”
凌渡宇心中嘆了一口氣,巴極可怕的地方是他能爲自己的惡行找出理論上的支持,一旦這類人得到權勢,便會爲禍人間了,有好氣沒好氣地道:“閣下只求逞一時之快,你有否想過受害的弱者呢?”
巴極冷笑道:“雅黛妮當時的享受,絕不下於我,那是人類經驗的極峰,她之所以恨我,是因爲我使她不能原諒自己。蠢貨!”
凌渡宇大喝道:“閉嘴!你最大的罪惡就是利用自己遠勝一般人的條件,肆意橫行……”忽地住了口,警覺地回頭。
門打開,兩名神態威猛的大漢,挾持著一個人進來,正是適才在屋外警告凌渡宇,擅於用鞭的小鬍子韓林,面色蒼白得怕人。
巴極緩緩轉過身來,懶洋洋地盯著韓林,一言不發。
小鬍子韓林嘴脣顫動,似欲發言,終於默然低頭,連腳也抖震起來。
凌渡宇心中升起憐惜,這樣一名高水準的職業好手,在巴極的種種手段下,變成了貓爪內的小鼠。他剛纔未說出的話,是想指出巴極可惡的地方,正是他利用自己深悉人性的弱點,不單止做成肉體上的傷害,還從深入的精神層面,去做成對方無可彌補的創痛。
巴極溫和地道:“韓林,合約上第十三條,說的是甚麼?”
韓林低著頭,囁嚅道:“五年合約期滿,合約乙方的受僱者,將可獲得二百萬美元之酬勞,並回復自由的身分。”
巴極輕笑一聲,柔和地問道:“你是否不滿意這條件?”
韓林把頭搖得波浪般地擺動,頹喪地道:“不!不!我非常滿意,那足可以使我下半生無憂無慮了。”
巴極淡淡道:“我看你是不滿意的,否則怎會忘記了第十七條條款。”
韓林焦急地擡起頭來,道:“不!我記得很牢,那是:凡在合約期間,有違合約僱主的指令,不單取消合約期滿的酬金,還須接受包括死刑在內的任何懲罰,不得怨懟。”
巴極雙目神光暴漲,道:“凌先生是我的貴賓,你對他失去應有的禮貌,是嚴重的違令,給我推出去。”
兩個大漢應喏一聲,把韓林押了出去,後者竟然默不作聲,連求饒也不敢,可見巴極的雷霆手段了。
凌渡宇淡淡道:“巴極你馭人確有一手,恩威並施,好了!我聽得太多你的廢話,告訴我,是要和我談甚麼?”
巴極面上閃過一抹奇異的神色,似是憂傷,又似是興奮,沉吟起來,好一會才低頭輕聲道:“我要你給我找一個人……”
凌渡宇跳了起來道:“甚麼?我是辦尋人公司的嗎?”
巴極低聲下氣地道:“對不起!我說得不太清楚,我要你幫我找尋的,或者並不能算一個人,因爲她在三年前,已因病去世,我親手把她火葬。”
凌渡宇坐了下來,疑惑地望著巴極,搖搖頭道:“你辛辛苦苦捱了個哲學博士回來,又歷盡艱辛,用種種無恥手段,奪得偌大的罪惡企業王國,居然落得此種神經錯亂的下場,令人鼓舞之極。”
巴極不理他的冷嘲熱諷,把一份文件放在臺上道:“這是尋……尋找某一目標的合約,酬金是一千萬美元,約滿後你和雅黛妮可以自由離去,而且約期是一個月,只要是用盡全力,不論成敗,也當合約已履行,這樣的條件,你想想吧!”
凌渡宇呆了一呆,奇道:“難道你不怕我虛應故事,混上一個月,然後人財兩得,大模大樣離去。”
巴極仰天長笑,有種說不出的自負和豪氣,道:“若凌渡宇要這樣做,便這樣吧!錢財身外物,黛妮她我亦絕無半點傷害之意,否則當日豈會讓她逃去,只要你肯簽約,我便照足合約辦,巴某以狠辣著稱,幾時有人說我是背信棄諾之徒。”
凌渡宇爲之氣結,霍地站起身來,斷然道:“你和我之間已因高山鷹一事深仇難解,豈有交易可能……”
“哎……呀”一聲慘叫劃破寧靜的空間。
號叫來自夢湖。 шшш▪ttka n▪¢ Ο
凌渡宇愕然望向夢湖,祭臺上人影閃動,一個大木架豎立起來,似乎綁著一個全身赤裸的人。
“呀!”第二聲慘呼響起,隱隱有呼呼鞭聲,凌渡宇立時想起雅黛妮被鞭打的戰友。
巴極面容不見半點波動,平靜地道:“那是韓林,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慘叫一聲接一聲傳來。
凌渡宇坐了下來,沉聲道:“那你爲何不殺我?”
巴極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這種人,和我一樣,賣少見少,我是絕不會殺你的。”這樣對敵人坦白,亦屬奇聞。
凌渡宇道:“那我可以走嗎?”
巴極狡猾一笑,道:“對不起!這世界並沒有此等便宜事。”話鋒一轉道:“假設你能給我把她找回來,我可以答應你,由那一刻開始,我絕不沾手任何與毒品有關的事。”
凌渡宇大爲意動,這是變相的做好事,沒有了巴極的推動,南美洲毒品的流散最少要減低五十個巴仙。巴極爲何這樣委曲求全來說服自己?爲甚麼以他的權勢,仍要倚靠他的幫助?究竟這是甚麼一回事?這個她是否真的死了?
巴極靜靜地等待他的反應。
遠方的慘叫,在空氣中激盪。
凌渡宇道:“我要靜靜想一想,請你先把這令人煩厭的噪聲去掉。”這是變相地求他饒了韓林。
巴極笑了起來,嘲弄凌渡字的軟心腸。
遠方的鞭音慘叫,倏然而止。
巴極身上有著精巧的傳訊設備,可以在不動聲息下,發出指令。
可怕的對手。
凌渡宇道:“我要遊湖!”
巴極神情一動,想了想,道:“讓愛麗絲陪你吧。”說罷緩緩轉過頭去,深注著裡許外的夢湖。
凌渡宇隨著他的眼光,望往似真如幻的湖景。現在不要說巴極,連他也對這活像有生命的湖,生出了特殊難言的感情。
這個湖,和人類的夢想有何關係?
爲甚麼被稱作:夢湖。
這個巴極要他去找的“她”,和夢湖有何關係?
碧綠的波紋,在湖面盪漾,小舟劃過,分出兩道水紋,向後方擴大開去,溶入夢湖的水波里,活像外來的文化,被本土更具特色的文明同化了。
湖水微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