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的眼睛被晴子雙眸磁石般吸牢,他感到晴子海洋般的深情,毫無隔閡地鑽進他的眼內,再進入他靈魂的至深處。他感到晴子的鬱怨,感到眼前美女生命的跳動,其中還有一種非常奇怪的觸感:似乎是茫然和無助。

淚水從他眼角流下來。同一時間,他驚覺一滴晶瑩閃亮的淚珠,也從晴子眼角逸出,迅速滑過她冰雪般的臉肌,滴進濃霧裡。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蹤入白霧裡,天地凝住,淚珠滴落露臺的地上,同四方濺開,他完全不明白爲何自己竟能觀察到如此細微的世界,他的眼力加強了千百倍,又或他負責視力的腦細胞以勝於平常的速度運作。

再擡起頭時,甚麼也看不見。

只有晴子說話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間任何美態的玉手。

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纖美,水蛇般向他擺動。

凌渡宇舉起雙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

晴子把手微縮,責備似的搖頭,眼中傳出訊息道:“不是這樣!你只要求輕輕一觸,只能是這樣。”

凌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來,向晴子遞去。

晴子眼中放射著讚賞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顫動的手,遞向凌渡宇。

指尖輕碰。

剎那間,兩人的天地合在一起。

斑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

藉雨水的交結,譜上戀曲。

通過指尖的輕觸,兩個不同而獨立的世界融混一起。

若說一般世間男女的愛情,像黑暗中一閃即逝的亮光,晴子的愛是光照大地的豔陽,一直燃燒至宇宙的盡頭。

甭獨是生命的副產品。

即管成千上百的人,面對同一的屠殺,一齊狂喊,一齊驚哭、憤怒、悲怨,但他們只能各自通過本身獨立的心靈,去體驗已發生或即將來臨的一切。

一種空虛和令人窒息的孤獨。

這種孤獨,在這一刻冰山地溶解下來,兩人的心靈像水侞般緊密混和,再分不出彼此。

情侶通過觀賞、談話、交通、肉體的接觸,才能在某一剎那閃出愛的火花,隨後雲散煙消,了無痕跡。

我們一再嘗試遠離孤獨的深淵,卻無可避免地一再重歸於失。

甭獨是生命的本質。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孤寂隔離的宇宙。

每一個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經驗,去測度他人的經驗和感受,引起“共鳴”。我們從未曾能真正去“經驗”別人的“經驗”,只能“體會”;只能“想像”;只能“相就”。

可是在這一刻,凌渡宇截進了晴子的世界和經驗裡。

眼淚不斷從眼角流下,盡溼衣襟。

人說他們彼此互相瞭解,可是那種瞭解有多大的極限?每一個人都是孤獨切斷地各自活在世上,無論怎樣欺騙自己,終極時,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島”內。

每一個出生,每一個死亡,都是徹底地孤獨。

情侶說他們因愛情而擁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只是孤獨地去擁有各自的“全世界”。

可是這一刻,凌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

凌渡宇閉上雙目,心靈融入晴子的心靈裡。

玻璃屋、露臺、霧燈、湖霧,消失了。

陣陣歡愉,在對生命無限的怨鬱裡,洶涌而來。凌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靈的界限和堤防徹底崩潰。

“他們”發覺“自己”躺在夢湖的青草岸畔,覆蓋在茫茫的黑夜裡。

黑暗向四方八面擴散,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點,灑落下整個平原、灑落下至他們仰臥的身上。

愛如烈火般在他們渾融的心靈內燃燒,洪水般把他們吞噬。

淚水不斷流下。

心靈不斷提升,升上無盡的虛空,升上孤獨的虛空,可是他們再也不孤獨,因爲他們也變成了虛空,就如虛空變成了他們。

凌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揚起瀑布垂流的秀髮,從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對他心靈的愛撫,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匯流……

他倆在心靈嫩綠的原野上翱翔逍遙,腳下的林木濃豔溼潤。

然後……

一切都失去了。

凌渡宇發覺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臺上,孤獨的感覺倒卷而回。

晴子不知去向。

霧開始淡化下來。

早上六時四十七分。

直到巴極來到露臺時,凌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臺上。

他在那裡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霧水,把他被淚水和湖霧染溼的襯衣,幹了又再溼。

巴極坐在臺子另一邊的椅上,眼內紅絲滿布,勞累了整整一天一夜。

凌渡宇仍未從昨夜和晴子的“經驗”裡回覆過來,神情茫然。

巴極訝道:“你怎麼了?”

凌渡宇渾身一震,擡頭望向巴極,似乎這一刻才醒覺到巴極的存在。

巴極從未想像過精華閃閃的凌渡宇也會有這類呆滯的神態,緊張地問道:“是不是和晴子有關的?”

凌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極,又垂下了,緩緩點頭。

巴極霍地站起身來,來到凌渡宇面前,焦灼地追問道:“事情有甚麼進展?”

凌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極,這個角度看上去,本已雄偉的巴極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嶽,唯有他才知道這高山脆弱的一面。

凌渡宇低首道:“對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給我的任務,希望能終止合約。”

巴極先是愕然,跟著神色一變,向後一連退了幾步,搖頭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爲我找她回來。”

凌渡宇只是搖頭。

巴極大步踏前,回到剛纔的位置,呼叫道:“你不幫助我辦妥這件事,我甚麼也不給你,解藥、雅黛妮,全沒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和理性。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來,比巴極更激動地叫道:“你是不會明白的,我退出對你是有好處而沒有壞處的,你明白嗎?”

巴極忽地靜下來,面色急速轉白,軟弱地退至欄干邊,停下來,口脣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凌渡宇坐了回去,神采略略回到眼中去,冷靜地道:“告訴我,我抵達夢湖後,你見過晴子沒有?”

巴極的臉更蒼白,軟弱地搖頭,他知道凌渡宇將要說甚麼。他亦是非常敏銳的人,感知事物細微的變異。

凌渡宇眼光從巴極身上移往夢湖,在清晨柔和的光棧下,在沒有霧的干擾下,湖光爍動,遠處的彼岸,畫過一道粗粗的綠線。

巴極把面埋在雙手裡,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奪去了晴子,我的晴子。”他擡起頭來,眼中射出森冷的光焰,盯著眼前的“情敵”。

凌渡宇回覆平日的鎮定,明白這是關鍵的時刻,一個不好,是流血收場的慘局,平靜地道:“不!你弄錯了,我並沒有奪去『你的晴子』。”說到“你的晴子”時,他一字一字地讀出來,使巴極感到其中另有文章,不致立即發作。

巴極沉聲道:“好!若不是你,是誰?”

凌渡宇道:“這件事,除了你、我、她,再不存在任何人。”事實上亦只有他兩人能看到晴子。

巴極面色一寒,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道:“那就是你違背了合約,監守自盜,把晴子從我處搶走。”

凌渡宇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地道:“你完全想歪了方向,我並沒有違背合約,也沒有監守自盜,因爲你合約上所說的晴子,早在三年前死了,教我怎樣去搶?”

怒火高燃,巴極一個箭步標前,兩手一把抓著凌渡宇的雙肩,狂吼道:“你這說謊者、騙子,做了虧心事,還要狡辯,好!版訴我,你昨晚見到的晴子,是誰?”

凌渡宇任由巴極抓著肩頭,神色風靜浪平,一字一字吐出道:“你還是不明白,她並不是晴子,你至愛的晴子,三年前已死了。”

巴極兩眼噴火,狂喊道:“沒有人比找更清楚晴子,別人要冒充也辦不來,那的確是晴子,我心中至愛的晴子,我要把你說謊的舌頭割掉。”

凌渡宇冷冷道:“你說得對,那的確是你『心中的晴子』,卻不是曾作你愛人的晴子,後者已在三年前死去。”

巴極呆了一呆,放鬆了緊抓凌渡宇肩頭的手,道:“那有甚麼不同?我想的仍是那個晴子。”

湖祭八

凌渡宇撥開巴極的手,走到欄干前,極目遠眺,一面住整理自己混亂的思想。

巴極來到他身旁,凌渡宇的話奇峰突出,使他情緒稍稍穩定下來。

凌渡宇嘆道:“夢湖!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

巴極沉聲道:“我早告訴了你!”

凌渡宇再嘆一口氣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來源,沒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

巴極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人的身體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的分子構成,這和晴子的事有甚麼關係?”

凌渡宇似乎一點也察覺不到巴極的不耐煩,自顧自地道:“水成爲固體時,要比液態的水爲輕,所以冰能浮於水,這在地球的物質上來說,也是罕有。”

巴極皺起眉頭道:“你究竟想說甚麼?”

凌渡宇轉過頭來,灼灼的目光盯緊巴極,道:“我想說的非常簡單:夢湖中每一個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種記憶人類在激情下發射腦能的奇異力量。千百年來,無數來這裡自殺、憑弔、拜祭……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和她『交流』著……”

巴極面色有點發青,道:“你是否想說:每一個來到夢湖的人,他們的每一片幽思、每一個哀傷,都被夢湖像吸血鬼般吸納,成爲食糧。”

凌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入鮮血,維持生命和活力。夢湖卻更進一步,獲得或是千百倍地強化了『製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單止記憶了人類的悲傷思慮,還把人類的思想,以一種我們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現過來……”

巴極道:“那晴子……”

凌渡宇道:“你是一個擁有精神異力的人,你的腦能和思想的訊號,比常人強大百倍,而夢湖千百年來,不斷吸納人類的思想和悲傷,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純粹『記錄』的層面,產生了人類不能瞭解的變化……”

巴極面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白,他本身受過哲學的思維訓練,最能把握這類怞象觀念。

巴極聲吟道:“你是說夢湖變成了有生命的怪物?”

凌渡宇的面亦無可避免地發青,道:“不是『怪物』,不是我們的言語能形容的事物,一直以來,人類從不把地球當作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我們所謂的現代人,嘲笑古人類崇拜石頭,嘲笑他們相信每一座山、每一個海,都存在著精靈,我們是否想過:生命正是從這『物質的世界』而產生,既然『它』能產生我們這個形式的生命,爲何不能產生另外一種形式的生命,就像我們眼前的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是的!是的……我一直感到夢湖是有生命的異物,難道真的是這樣?”

凌渡宇道:“整個宇宙都是由大大小小無數的循環結合而成,來而復往,去而復來,日月的推移,人的生老病死,存在和毀滅。物質的巧妙結合,產生了生命,生命再反過來影響物質,創造另一種生命,也是一個循環。所以當夢湖遇上了你,開始了創生的過程,她把你對晴子的思念,以物質的形相復活過來。跟著加上了我,在我們聯手下,晴子『復活』的過程因而得以千百倍地加速……所以!她已不是死去的晴子,或者可以說:她是一個活過來的夢……”

巴極暴喝道:“閉嘴!”面上青筋畢露。他不能接受這個晴子並不是那個“晴子”的說法,也不肯相信。

凌渡宇不理會他,續道:“所以合約是沒有法子完成的……”

巴極狂叫道:“出去!”胸口不斷劇烈起伏。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很明白巴極的感受。在晴子生前,無論兩人如何相愛,總避不開人與人間的恩怨交纏,人類的自私和弱點。但晴子基於某一原因自殺後,內疚、思念、痛悔、悲傷,匯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投射向晴子葬身的夢湖,而大自然的“代表”夢湖,把他思念晴子的訊息,以人類不能瞭解的方式,化成物質的現象。

於是“晴子”出現了,“回來”了。

這一刻,巴極才真正去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