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出餐廳後,我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我沒有去醫院,也沒有回家,而是叫司機隨便開往哪裡都行。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兒,都太過唐突,太過戲劇化,我得讓自己好好消化消化。

出租車如一尾游魚般,飛快地穿行在華燈初上的城市海洋裡。夜色漸濃中,無數的燈光從商場裡,咖啡廳,寫字樓的玻璃窗裡透出來。本該沉寂的夜晚被這些紅紅綠綠的燈光攪擾的宛如白晝。工作了一天的白領,脫下西服襯衫,換上牛仔t恤,興匆匆地奔向燈紅酒綠的舞池,期待着邂逅一段放縱的浪漫。一天都沒有要到一分錢的乞丐,滿臉苦大仇深地蹲坐在街角,心裡咒罵着每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和這個到處寫着不公平的世界。這就是城市的夜晚——它包裹着快樂者的幸福,卻也容納着難過者的悲傷。

我坐在出租車的後座,把頭斜倚在玻璃窗上。眼睛通紅通紅的,就像是滴了過敏的眼藥水似的。雖然我的視界裡全是模糊的影像,可是我的腦海裡卻像是過電影般,清晰地播放着我自己的,愛情回憶。

我看見我和趙紫菀的小時候。那時候的我們沒有**,沒有思想,也沒有愛情,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覺得煩惱,覺得難過。那時候,我們的笑甚至可以笑進眼睛裡;那時候,我們的淚甚至可以流不到酒窩。

我看見後來的我們。同一年戴上鮮豔的紅領巾。同一年評爲三好學生。同一年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市重點初中。我們在草長鶯飛的年紀裡,享受了所有的榮譽和讚美。我們也在懵懵懂懂的成長歲月中,漸漸感知了所謂愛情的悲喜與無常。

我看見我們牽手走過的每一條路,每一處風景。我聽見我們唱過的每一段旋律,每一首歌。我的耳邊甚至依然可以回想起我們溫柔繾綣時的甜言蜜語。我的嘴脣甚至依然可以感知她舌尖的熱度與害羞。我甚至可以毫不費力地勾勒出我們擁抱時的姿勢與角度。我甚至閉着眼睛也可以找到她蝴蝶骨上心形的紅痣。

可這一切的一切,於現在的我,又有什麼意義呢?

想到這些的時候,我眨了眨眼睛,視線稍稍清晰了些。我擡眼向遠處看了看,好多從江面上噴出的彩色水柱一下子攫住了我的視線。我叫司機把車停在路邊,付完錢後就一個人站在江邊定定地看着每隔半小時就會有一次的音樂噴泉。

我之所以爲了噴泉而停下來,當然不是因爲我還有多餘的心情去觀賞彩色水柱,而是因爲我想起了我和趙紫菀的初吻,就是在噴泉面前。

那是十四歲那年夏季的一天,趙紫菀不知道爲什麼,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她的不開心讓我覺得自己的心情也糟糕透了。我們信步來到了位於商業街中心的人民廣場。廣場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家嬉鬧着,叫嚷着,感覺就像是歡樂谷一樣。

可快樂都是人家的,我什麼也沒有。

我有的或許只是憂心忡忡地祈禱着渾渾噩噩的趙紫菀不要出什麼事情纔好。可是事與願違,你越不想怎樣,老天就越讓你怎樣。走路心不在焉的趙紫菀,一個不小心,竟把路邊小販的花瓶颳倒在地上,還把從花瓶裡傾倒出來的玫瑰花狠狠地踩了一腳。我在趙紫菀的身後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嚇的心臟差點從喉嚨裡蹦出來。我忙走過去,嘴裡不住地說着對不起,並跟那個留着山羊鬍的小販一個勁兒地解釋說,趙紫菀心情不好,她不是有意的。可那個山羊鬍根本不接受我的道歉。嘴上還不依不饒地叫嚷道:“對不起能當花賣啊!什麼也不用說,趕快賠錢!”

——要是放在現在,或許我早就從兜裡掏出粉紅色鈔票甩在他的臉上,並看着他樂呵呵地跟我說對不起了。可十四歲那年,我們的兜永遠比臉乾淨。

正在我不知所措,心慌意亂的時候,一向安靜如水的趙紫菀竟跟發了瘋似的叫嚷了起來。

“大叔,你到底想怎樣啊!我是不小心踩了你的花,可也沒全踩壞。再說我們也道了歉,你又何苦咄咄逼人。我們這麼小哪有錢賠你的花呀。”

趙紫菀的大聲叫嚷讓好多路人都圍了過來。人羣議論紛紛中,山羊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咬牙切齒地轉了轉眼珠後說:“我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花踩壞了就得賠。我就給你們兩條路,要嘛回家找父母要錢,要嘛你就把你踩壞的花給我吃了,錢我也不要了,就當清明節掃墓獻花圈了。兩條路你們自己選吧。”

趙紫菀聽完山羊鬍說的話後,氣得恨不得拿把刀殺了他。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胸腔劇烈地起伏着。

圍觀的人羣又開始**起來。有的人小聲嘀咕着小販的不近人情。有的人煽情地抹了抹眼睛。有的人嘴角含笑地看着這場免費的街頭好戲。

“我吃!”

不知是來自少不更事的衝動,還是來自所謂愛情的能量,我竟衝破人們的喧囂,喊出了一句自己都感覺後背發涼的話。

那個山羊鬍顯然沒有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他的眼珠子劇烈地顫抖着,似乎只要再稍稍用力就會掉在地上似的。

我在人們和趙紫菀驚訝的目光裡緩緩蹲下身子,撿起了一朵被踩扁的玫瑰花,然後撕下一片花瓣,放在嘴裡嚼了起來。然後一片,兩片,三片……很快一朵玫瑰花就被我囫圇吞棗般地吃進了肚子裡。可正當我要撿起第二朵的時候,人羣裡突然傳來了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小弟弟,你不用吃了,這些花我買了。”

我擡起頭,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站在我的面前。他梳着一頭短髮,眉毛濃黑而狹長,眼睛清澈的像是一汪淺水。他蹲下來,把所有的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抱在懷裡,然後又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了兩張粉紅色的人民幣,交到了山羊鬍的手心裡。他完全漠視着所有人訝異的目光在我的頭上輕輕摸了摸,然後又從懷裡的那捧玫瑰花中挑了一朵最大最豔的玫瑰花塞到了我的手上。做完這些後,西裝男子頭也不回地走到了不遠處的停車場。他把車倒出來,很快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裡。可車尾部那個風車一樣的標誌,卻在我十四歲那年的記憶裡,整整旋轉了一年。

隨着玫瑰花被西裝男子買走後,看熱鬧的人也隨即作鳥獸散。而山羊鬍喜滋滋地拿着兩張粉紅色鈔票,對着路燈一頓瞅。趙紫菀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一雙眸子像是月光下的洞庭湖般,波光粼粼。

我被趙紫菀目不斜視的目光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就稍微避開了她的視線一些。然後把手裡的玫瑰花塞進了她的手裡,笑呵呵地說:“你嚐嚐,玫瑰花還挺……”

“好吃”兩個字還沒說出口,趙紫菀已經把嘴脣貼在了我的嘴脣上。我睜大了眼睛,看着閉着眼睛的趙紫菀,身體所有的感官在一瞬間變得麻木不堪,只有不遠處,廣場中央的音樂噴泉放出的好聽旋律,在我的耳朵裡縈縈繞繞,經久不息。

“滴滴啦嗒嗒,滴滴啦嗒啦嗒啦……”

——似乎只要花點時間還是可以回想起那段時光裡的音樂。似乎只要花點時間還是可以回到那段音樂的氛圍裡去。可是一個人的回去,終究不再是當初兩個人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