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有片刻間的情緒波動,並沒有逃過劉守義的眼睛,但有些事情眼下還不到攤開了的時候,劉守義便繼續着先前關於治下一些情況的討論,比如今年秋天的豐收因爲這幾場雨會導致可能出現的損失,入冬之前要做好的一些準備之類。總之都還是任意閒談的氣氛,先前的感慨,似乎只是單純的感慨罷了。
許宣已經陸續講了幾個段子,大抵都是後世專門整理出來的一些同酒桌氛圍比較契合的趣聞軼事或是笑話之類。去掉一些不正三觀的,就挑幾個應景的說了說。偶爾惡趣味上來,也會說一個“綠豆走在路上摔傷了變成紅豆”的冷笑話,但居然也會有人笑。他隨後心中感嘆如今這時代衆人笑點之低。
黃櫻笑得最爲誇張了,伸着玉手不斷在黃於升的肩膀上錘着,倒是讓不少人看出了她喬裝打扮的事實來。當然,也不會有人點破。白衣公子范陽比較矜持,大抵是在強忍,只有偶爾實在忍不住的時候,纔會藉着喝酒的動作做些遮掩。至於黃於升,大概是酒量不行的緣故,眼下已經有些微醺,許宣的笑話說出來引得衆人齊笑的時候,他臉上是一片茫然之色,等到衆人笑勁過去,接續勸酒或吃菜的時候,才聽到他陡然笑出來的聲音:“哇哈哈哈……剛纔那個真是笑死人。”這樣連續幾次,倒是讓酒桌上詼諧的氣氛又多了幾分。偶爾也有人說起可以將唐伯虎這些或有或無的軼事編成冊云云。
許宣趁着衆人歡笑的當口,又在廳堂裡環視了一番。這時候侍女下人們來來往往,爲今夜的聚會忙碌着,或是添菜,或是上酒,又或是爲喝多了酒水,席間出去小解的賓客指路。許宣來回看了幾次,裴青衣的身影倒是不曾見到,也不知去了哪裡。
許宣今次來到錢家,要說真的計劃其實也沒有的。至於爲何還要前來,大抵也是因爲這是一個接近錢家的好機會罷了。他如今的書生身份,連功名也未有,實在是做不了什麼事,隨着時間流逝,他的心情已經開始焦急起來。當然,心中所想自然不會表露出來,面上依舊笑着說些段子,這時候已經說起一些關於唐伯虎的軼事。黃櫻偶爾會問一句“唐寅真的做過這事麼?”范陽等人也有些好奇。許宣說的關於唐伯虎的故事,很多也是後人杜撰和附會過的,如今這時代,江南四大才子的說法其實還未曾出現呢。
其餘的商賈,有不少在討論着錢有所謂的萬商大會能做到什麼程度的事情。雖然並沒有反對,但衆人中有還有疑慮的也不少。比如就鹽業和木材業來說,二者也相差太遠了,即便結成同盟,行業本身的互補性也是不夠的。不過,做生意,人脈也很關鍵,如果全體徽商們聯合起來,互相之間的人脈勾連,很明顯就會是一張巨大的交際網絡。這一層不難想到,在座很多的人便紛紛思考起來——其間的利害得失,商賈之間的個人關係等等,都是要考慮的問題。
一切在熱鬧的氣氛裡平靜推進的時候,廳堂之外有爭吵聲傳過來。
“你是何人?請柬拿出來!”
“滾!”
短促的問答傳過來的時候後,很多人都還未曾反應過來,手中有酒的還是將酒杯伸出去,說話的人慣性似的又說了幾句聲音才漸漸腳下來。
緊接着是一聲劇烈的慘嚎,似乎有人已經打鬥起來。廳堂內的商賈們這時候才意識到有些事情發生,但是即便如此本身能做出的反響有有限。大抵都是有些驚疑,紛紛朝廳堂外望去。也的人甚至被驚得站起來。
重重雨幕中突然飛出個人影,重重地摔在廳堂內一張空着的椅子上,“嘩啦”一聲將堅固的紅木椅砸得粉碎。血隨後滲出來,夾雜着雨水,很快將地面染得一片緋紅。衆人看過去,才發現是錢府的下人。這時候因爲劇烈的痛楚,已經蜷縮起來,呻吟聲刺激着聽覺,衆人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血腥氣漫過來,隨後又被酒氣蓋過去,一股奇怪的味道漸漸地瀰漫。
“踏踏踏踏”的腳步聲隨之從雨中傳過來,顯然有人正向這邊靠近着,速度不快,這時候若是仔細聽,居然還能聽出些悠閒的意味。
劉守義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邊的錢有,錢有隻是表情凝重了片刻,隨後便恢復過來。不過都是見過風浪的人,這時候倒也沒有太過失態。衆人的目光都紛紛盯着廳堂外重重的雨幕,那“踏踏”腳步聲似乎踏在人們的心坎上,一步步的將人心揪起來。黃櫻不由自主地向黃於升靠了靠,黃於升酡紅着臉,眼神微醺,這時候還對突然發生的事情還未曾反應過來。許宣朝黃櫻笑了笑,心中也有些緊張,不過暫時還沒有害怕的情緒。他有種感覺,自己這一次,似乎不曾白來。
隨後外邊又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大概是錢府臨時糾集起來的下人們正從四處匯聚,領頭的護院聲音也傳過來。
“快!抓住歹人!”
一聲怒吼之後是“乒乒乓乓”的棍棒碰撞的聲音,偶爾也有拳頭敲打在**上,隔着衣服發出沉悶的響聲。“嘭!嘭!嘭!”隨後一切又安靜下來,風雨之中能聽見斷斷續續響起的呻吟。腳步聲倒是沒有斷,依舊從容不迫的。廳堂內服侍的侍女們這時候已經在角落靠牆壁的地方擠成一團,面色都有些驚駭,瑟瑟地不住顫抖着。錢府護院是錢家重金聘請過來的,虎背熊腰的漢子,據說等閒三五人不能近身。但居然只是這般片刻的時間便被人放倒了,這有些超出她們想象。
“唉,何必呢?搞成這樣子……你們做生意的不是常說和氣生財嘛!”
懶散的聲音在廳堂口響起來的時候,衆人才看見了來人。一襲黑衣,一口造型極爲誇張的大刀扛在右肩上,左手打着傘,一副我是好漢子的模樣。在廳堂外把傘收了,順手甩了甩,然後走進來。搖曳的燈火映照着來人,年齡應當不到三十歲,年輕的臉上鬍子拉碴,很久不曾打理過了,燈火掩映,衆人紛紛有些恍惚起來。
“喂,別哼哼了。”年輕的黑衣男子朝廳堂里正在呻吟的錢府下人撇撇嘴:“趕快找個大夫,晚了這手和腳就廢了!”
輕描淡寫的口吻和他所說的內容一時間形成的發差極爲明顯,氣氛也因此稍稍窒了窒。廳堂外面,有更多錢府下人們聞訊趕過來,爲首的管事身形也很魁梧,這時候見廳堂中坐滿了人,一時間猶豫着要不要進來抓人。那還在呻吟的小廝根本無法動彈,只是壓低了聲音,依舊呻吟着,反倒更讓人感覺到他的痛楚。
面面相覷的衆人,拿着棍棒猶豫不決的錢府家丁,慵懶的黑衣男子鬍子拉碴,風聲、雨聲、呻吟聲,血腥氣、酒氣、秋雨冰冷的氣息,一切都被交雜的一起,片刻之前還熱鬧非凡的宴飲廳堂這時候只有一片死寂。
“你是何人?!”
錢有站起身來,指着黑衣男子吼道,伸出去的食指有些顫抖,明顯是在壓抑着驚駭。許宣注意到,劉守義的眼神有些明亮起來。
年輕男子無所謂地聳聳肩,擡起一腳將那還在呻吟的小廝踹給廳堂之外的下人們,隨後轉過身來,認真地打量了廳堂以及廳堂裡在座的衆人。被他目光掃過的人,紛紛將頭低下來。這男子不知道來路,先前的兇悍還歷歷在目,心中畢竟是有些驚懼的。
程子善的身形抖了抖,他一直期待這這場聚會有一些事情發生,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會見到眼前的局面。難道這些張先生都有預料麼?但,似乎和詩詞也扯不是關係……他嚥了咽嗓子,隨後沉默的觀望起來。
許宣的作爲有些靠外,那黑衣男子走過來的時候,許宣正在走神地想着事情,一時間沒什麼反應。黑衣男子大概覺得有些意外,於是隨手將肩上的大刀卸下來,“鏘”的一聲砸在廳堂的地面上。
“吃飯着呢?”黑衣男子朝許宣點點頭,聲音很隨意,彷彿在街上遇見熟人時候隨和而友善的招呼。
許宣回過神來,這時候情緒之間有些短暫的空白,居然鬼使神差地點點頭:“嗯,吃着呢!”
氣氛繼續沉默着,但是又變得有些怪異。黃於升這時候有些反應過來了,嘴張了張,隨後嚥了咽嗓子,悄悄拉了拉許宣。許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這時候面色微微有些尷尬。
黑衣男子顯然並沒有料到許宣會接話,臉上的表情怔了怔,隨後反應過來,於是點點頭。兩個平素根本不相識的人,這時候卻如同熟悉的朋友,看在衆人眼裡頗有些驚疑不定。
隨後年輕的男子一面伸手去懷裡掏着東西,一面朝廳堂內走了兩步。被他路過的衆人身體便有些僵直。男子的懷裡有東西掉出來,在地面上輕輕撞了撞,咕嚕嚕地朝一邊翻滾過去。
廳堂雖然坐滿了人,但是因爲本身極爲寬敞,所以並不顯得擁擠。那滾出去的物事正停在燈火通明的地方,衆人下意識地便將目光投上去。
年輕男子過去撿起來之後,滿臉尷尬的笑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上力氣小,拿不住……”
這時候衆人的感覺大概便是很無奈了,方纔片刻之前將人打得飛出幾丈的難道不是你麼?不過很多人看清楚男子手中之物,表情變得很難看。
錦衣衛百戶?!
衆人紛紛對視,眼中的神色都驚駭莫名。沒有看到令牌的人有些疑惑,看到的人便壓着聲音解釋一下,過得片刻,廳堂的氣氛又被往低谷里拉了拉。衆人這時候搞不清楚情況,不曾想到來隨便吃個飯,錦衣衛都跑出來了,要早知道這樣,那是肯定不會來的……
整個廳堂裡靜得連針落地都能聽得清楚,廳堂之外是嘩嘩的秋雨。
錦衣衛,全稱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是這個時代專有軍政特務機構。錦衣衛主要職能爲“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徽州府隸屬於南直隸,南直隸設有錦衣衛千戶所,但是這時候巖鎮突然跑來個錦衣衛百戶,確實也是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人心中大概都有了一些想法,這百戶應當是來這邊公幹或是奉了命令來調查某些事情……莫非於錢府有關係麼?
想到這裡,很多人的背後便有些發涼,頓時就有告辭離去的衝動了。
那年輕男子站在堂下望着錢有,大概是有話要說。衆人紛紛凝神,等了片刻,突然響起的抽泣聲叫衆人又是一陣愕然。
那個年輕的錦衣衛百戶……
居然哭了?!
這到底是哪出啊?
“我叫令狐楚,我兄弟死了……”
“穆兄弟啊,你死得好~~慘~~吶!”叫令狐楚的錦衣衛百戶嚎啕大哭道:“哪個挨千刀的混蛋殺了你啊?手指頭都被砍掉了!”
“好慘啊,心都被掏出來了~~那個混蛋,居然還要在你的心口踩兩腳啊。最……最可恨的是,居然連你的錢都搶走了,這點太不能原諒了。”
“兄弟我知道你風裡來,雨裡去,攢點錢不容易啊……都沒了啊。”
蕩氣迴腸的哭聲在廳堂裡迴盪,等衆人聽清楚了內容,面色都有些發白。許宣心中也有些發苦,心道那個踹你兄弟,還有搶錢的其實不是兇手啊……
劉守義揉揉額頭道,手指在桌角重重點了點:“夠了!”
那邊令狐楚於是停下來,面色依舊清朗,倒是看不出絲毫淚痕,隨後眼睛眯了眯:“哦,你莫非是巖鎮知縣麼……”
劉守義皺了皺眉頭,心中自然不會真的以爲對方不知道自己。
錢有臉色陰沉,沉默了片刻開口說道:“令狐大人,巖鎮何曾有人死去?劉大人今夜在此,你可以問問。另外,即便此事當真,在座的都是徽州府有名望的商賈,莫非你認爲是我等加害你的穆兄弟?”
許宣有些意外,遇見錦衣衛,這錢有似乎不是很害怕的樣子,話語間條理語氣都很足。隨後他想着這些被牽扯在一起的事情,看來對方怕是背後也有人的。
“你們?”令狐楚揚揚眉毛,隨後搖搖頭:“借你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哼!”錢有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但是……”令狐楚輕聲說道,彷彿呢喃。隨後一刀拍在許宣等人坐的桌子上,盤碗碟盞被拍得飛起來,摔在地上,旋即四分五裂。
“但是我兄弟死了!我兄弟死了!”這樣吼了兩聲之後,聲音又輕下來:“你們要給個交代的。”
衆人被他抑揚頓挫的搞法弄得心中七上八下,這時候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
“你要何交代?”劉守義似笑非笑地問道。
令狐楚沒有理會他,繼續搖搖頭,隨意的找個人對視:“兄弟,你知道什麼是兄弟麼?”那個商賈這時候臉色煞白,哪裡敢回話。隨後又用眼睛盯了幾人,被他盯住的人都紛紛撇開眼睛。等到目光盯着許宣的時候,許宣想了想,原本準備也低頭糊弄過去,但隨後心中一動,最後還是聳聳肩:“兄弟麼,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說到這裡大概覺得不太適合,於是聲音小下來。
那邊令狐楚又是一陣意外,他只是隨意找個人發問,沒想到居然真有人回答,於是又問道:“還有麼?”
許宣愣了愣,隨後點點頭:“有的。一起嫖過娼……”
“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令狐楚琢磨片刻喃喃道:“妙啊!比我想的要好!”隨後拍拍許宣的肩膀:“你不錯!”
在座的衆人中認識許宣的程子善,黃於升等人滿臉複雜的神色。不認識許宣的,臉上都有些驚駭,不知道這書生什麼來路。但是無論熟不熟識,這時候大概都在想這書生膽子是不是太大了些?那邊黃櫻看着許宣的眼神也是呆呆的,下意識地在黃於升手臂上捏了一把,黃於升吃痛之下,一時也不敢叫出聲來,憋得辛苦。
令狐楚隨後將刀扛起來,看了一眼許宣:“喂,你是才子麼?”
“呃……這個不好自己說的。”
令狐楚點點頭:“嗯,也是……”頓了頓道:“這樣吧,在座的會寫詩的,都寫首詩,或者詞也可以啦,嗯,給穆兄弟的。”想了想又道:“至於題目麼,穆兄弟死了,家裡養的一隻鷹整日茶飯不思,以淚洗面的,實在看不下去了。就以鷹爲題吧……寫的好,我也有交代了,到時候將那扁毛畜生烤了,連詩詞一起給穆兄弟燒過去。”
這到底是什麼和什麼?
寫詩?!
張先生……
程子善瞳孔驟縮,隨後似乎放出光來,雙目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在座衆人面面相覷,不過這時候都有些明白過來——雷聲大雨點小,這個叫令狐楚的年輕錦衣衛明顯是高拿輕放。懸着的心於是有些落下來了。
令狐楚撇撇嘴:“如果寫的不好,我還是要殺他全家……”
稍稍放鬆的情緒又陡然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