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的夜晚,世界彷彿寂靜下來,路上行人已經不多了,偶爾會有馬車跑過去,車輪壓着積水稍稍飛濺。尋常人家經歷了昨夜的歡愉,眼下要緊的還是按部就班地跟上之前的節奏——快樂畢竟是短暫的,而生活永遠需要費腦筋。
酒樓的生意還是一樣好,文人才子們規律地出現在一個個不同的場合。因爲昨夜中秋醞釀很久的詩詞都被放出去,這時候文會的氛圍稍稍歇了些,之所以還有聚會,也是業已形成的習慣了。青樓妓館裡,有女子唱歌的聲音傳來,但因爲下雨,還有昨夜盡興得有些過頭的緣故,有些客人或許不會來了,歌聲也斷斷續續的興致不高,到得後來也就隱去了,變做嘰嘰、喳喳女子說笑的聲音。總歸來說,中秋之後的這一夜,平靜的氛圍更多一些。
但熱鬧也不是沒有,錢府門前聚集了各色轎子,轎伕們聚在檐下躲雨的時候,話話家常,談談閒事,隨後主人家派人送吃食出來。高牆大院裡的廳堂,氣氛走高。劉守義的到來,讓氣氛稍稍拘謹了一些,但持續並不久,就又回到了商賈之間聚會的老路子上了。
這個圈子裡,金銀氣要多幾分,比如誰誰誰賺了多少錢,怎樣賺;又誰誰誰吃了個大虧……張三、李四、王麻子的。或者說些軼事,談些女人,也是有的。比如城東吳老闆新近養了揚州瘦馬的事情被提起來,衆人表情曖昧,有興趣的人就會多問兩句。另外的,如今的徽州商人很多早年都讀過書,詩詞風雅之類的東西也避不掉,言談間會傳一傳昨夜中秋新出的好詩詞,品味一番。因爲劉守義到來的緣故,這方面的東西大家也都有話談,於是也吸引了很多人。劉守義只是聽着,偶爾點頭。
錢有關於的“萬商大會”的提議得到不少人第一時間的響應,另外一些人因爲本身並沒有這類想法,但是想着這事情確實也不會對自己造成損害,所以稍稍考慮一番便也點了頭。至於細節敲定之類的,隨後會有人牽頭去佈置,所以暫時也就不去細談了。
這些時間,也足夠許宣將周圍的一切看在眼裡了。總得說來,除了隆重一些之外,橫豎只是一個商賈之間的聚會罷了,眼下看不出來特別的東西。倒是沒有在聚會的現場見到許家來人,不過他稍稍想一想,也能明白了。錢家設宴的安排是在墨商大會之前就定下來的,那個時候許家已經不被看好了,後來雖然成功破局,但是有些東西還在醞釀的過程之中,墨業之外的一些視線暫時還沒有注意到那裡。
程子善和周圍的年輕人談笑晏晏。他這一桌坐着的年輕人有幾名是有秀才功名的,這時代大凡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在這般場合,難免會流露出些許自滿的情緒。偶爾發表幾句感言,有些凌人語氣也會讓人不喜。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間,有的還拿着姿態,高高在上的。偶爾有人說起許家的時候,他的臉色纔會稍稍沉一沉。程家近來在許家手上的虧吃得有些狠看,前期很多佈置到頭來全部打了水漂,這事先一點準備也沒有。事後程家也花力氣做了一番調查,但是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憐——許家的幾款新墨,就彷彿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事先根本不曾有過端倪出現。
那邊說話的人大概也覺得失言,隨後轉了話題,將事情揩過去。那幾個秀才有些好奇,他們平素有自己的圈子,對一些商賈間的事情瞭解的也不多,這時候聽人提起來覺得有趣,於是稍稍問幾句,旁人也不好不做回答。幾人聽了事情來龍去脈之後,又喝了口酒,隨後對程子善指手畫腳一番。話說了不少,但大意便是“程兄,這事要換做我等來,如何如何……”之類的。
普通的書生原本就難免清高一些,何況秀才。有些時候目中無人,妄自尊大也是正常的事情。對於這些,程子善不會覺得怎麼樣,文采學問上面該佩服的還是佩服,這個沒有什麼,但是關於經商,對方既然這般姿態,他面上擺出必要的謙和,但心裡免不了也會嗤之以鼻一番。
不過心中已經沒有再和對方認真攀談的興致了,這個時候自然也不可能就離開了。程子善臉上含笑,目光也在坐中衆人那裡逡巡一番。他的父親許文瑞被人拉着勸酒,正在找着擋酒的理由,來來回回推搡着。上首的地方,劉守義在錢有等人的陪同之下正在小酌,他偶爾就一些事情發表看法,旁邊錢有等人就做出聆聽的姿態來。
這般看了看,周圍有喧譁聲傳了過來。程子善轉頭看過去,聲音的來源處,有人正在拉扯,旁邊的人或是帶着事不關己的心態看戲,或是上前勸說。程子善稍稍想了想,那個華服老者叫汪汝才的,似乎有些印象,是個木商。說起來,今日連着的幾場大雨,倒是讓他發了筆不小的橫財,如今眼紅的人不會少。汪汝才身形比較魁梧,大概是常年在日光下,臉也比較黑,這時候正拉着一個青袍老者,嘴中嚷着什麼。
“鄧萬里,你敢不敢喝?老夫敬你酒,你敢不敢喝?”
“呵,汝才老兄,我不能飲酒你是知道的。”
“我就問你,敢不敢喝?今天劉大人在,你不給面子?”
汪汝才聲音粗獷,說起話來嗡嗡如洪鐘,內裡不愉快的語氣也很明顯,簡短的對話隨後便吸引了廳堂內大部分目光。劉守義放下酒盞,好奇地望過來。幾個商界宿老皺了皺眉頭,錢有隨後起身過去那邊,他作爲主人家,自然不願意見到這般場合有不愉快的場面出現,若是真的出現了,他也必須第一時間打個圓場,以免失態擴大。
“那個胖老頭叫汪汝才,瘦的叫鄧萬里……二者皆徽州府比較有名望的木商,這兩人不對路,徽州府這邊是出了名的……”黃於升在許宣身邊小聲地做些解釋。許宣聞言點點頭,他先前在門外等候的時候,已經知道這兩人有矛盾的事情了,這時候聽到黃於升的解釋,才大概知道了事情的脈絡。也無非是多年以前生意場上的競爭,汪汝才被鄧萬里擺了一道。這老頭表面粗獷,內心比較記仇,所以一直沒有和解的可能。
“汪汝才那邊,近日發財了……”黃於升飲了口酒水,臉上酡紅地說道。
木業是徽州府傳統商業的大頭,一方面是因爲徽州府這邊山林衆多,經年老木不少。另外的,便是水路交通便利,砍伐的木材只要推進河水裡順流而下,進入新安江,最後在匯入錢塘江口的地方派人接應,木料便可以順利運出去。
如今萬曆二年,今上登基不久,正是大興土木的時候。近來下了好幾場大雨,河水漲了起來,汪汝纔在入秋之前在木場屯了一大批木頭,最近趁着下雨通通推進河道,一番運作之後,收益頗爲可觀。叫鄧萬里的老人不能喝酒,汪汝才最近勢頭正緊,在今天的場合擺明了是要給對方難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