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商人有錢是不假,但同樣也沒政治地位可言。一般意義上的富麗堂皇的宅第是不能造的。大明律有規定:庶民店舍不許超過三間,不許用斗拱彩色,民居宅院的話,前後左右不許開池塘、構亭館。當然,規矩是這樣啦,明初也應該是嚴格執行過一段時間。
不過,規矩……拿來看的東西,人才是活的。特別到這個時候,該變的也都已經在變。比如明初就有規定商賈不能穿絹,如今到了萬曆朝,就隨意吧,怎麼好看怎麼穿,開心就好了。只要不用黃,也沒人來管你,有那閒心還不如扯塊好布料,做件好衣服。
當然也不好的做得太過分,所以穩妥的方法就是另闢蹊徑。所以徽州的世家大族往往將幾個單元房舍一進連一進地建在一起,不會太不合規矩,也比較霸氣。
住宅的主要方位是都建着宅居,通過大量使用花牆、花窗、天井、虛門這些極爲普遍的建築物來尋求“山隨宴座圖畫出,水作夜窗風雨來”的感覺,次要方位纔會是廚房。要不是熟悉的人,一頭撞進去,恐怕走都走不出來。
也難怪找不到廚房了。
……
這個時候的廚房,地位比之茅房大概還是要高一點的,但也有限。其實也不只是君子,只要自恃有幾分身份,能遠就遠吧——每天沒辦法不上茅房,但是要不進廚房的話,稍微努力一點也就做到了。
忽略鄭家丫鬟古古怪怪的表情,許宣這時候心情倒真的不錯。富貴人家的廚房,擺滿了瓶瓶罐罐——醋、鹽、水酒、醬油、豆豉、胡椒……成片成片地放着。
姜、蔥之類的就另外擺在一邊。自家廚房裡也是有兩個罐子的,一個裝鹽,另一個……呃,還是裝鹽。所謂差距其實最容易在這些細節上體現出來。不過,橫豎大家都沒有味精,也不算差太遠了。其餘的,就忽略吧。
隨後就是殺魚。開膛,破肚,去鱗,並沒有多少技術含量,加上前世做得不算少,所以這時候還是蠻熟練的。那邊漁家少女扯出腸子和腮,偶爾捏一下泡泡,“啪”,很過癮的樣子。看得許宣有些無言。
娛樂缺乏地年代啊,嘖……
因爲這時候倆人都是蹲着,所以漁家少女的身量就越發顯眼,許宣不自覺地挪遠一些。不是說男人長到二十五麼,暫時也只好這樣自我安慰。
魚不多,很快就完工了。許宣甩甩手,不錯,殺魚如麻,還算滿意。那邊柳兒扯出第二個泡泡正準備捏。
“你不說會殺麼?”有些無奈,到底誰才更像漁家的?
“啊……哦,人家比較喜歡殺小魚,這魚大了。”
“我怎麼覺得你比較喜歡捏泡泡?”
“……”
然後看着柳兒腮幫子沾的魚鱗笑道:“這魚,還真是喂貓的。”
……
鄭家前院。因爲招待來客而暫時離開的鄭老這個時候將人送走,一拍腦袋纔想起來。
“那許公子呢?”
“回老爺,似乎是去廚房了。”
“哦,嗯?哪裡?”
“廚、廚房。”
……
“我是一隻哼哼哼哼的魚……如何能忘記曾經活在海里,曾經我活在你的哼哼……哦,耶,哼哼哼,我是一隻魚,水裡的空氣,……哼哼哼……像離開水的魚……快要活不下去,爲什麼不能在一起……我哼哼哼……我是一隻魚……”
柳兒站在一邊,其實已經莫名其妙很久了。第二條魚下鍋後沒有多久,許公子就這樣了。怪怪的調子,怪怪的旋律,不過聽起來還好了。可是爲什麼快要活不下去了呢?還有,許公子怎麼會覺得自己是一條魚?於是俏臉皺成小包子。
四溢的香氣,古怪的小調——就是鄭老趕過來鄭家廚房見到的大致情形。
……
鄭家廳堂。
“你這後生,莫不是因爲老夫怠慢了你,心生怨念……如此憊懶,成何體統……君子遠庖廚的道理,莫非不懂麼?殊不知聖賢有云……什麼早吃兩百年,你莫要消遣老夫……唔,味道倒是不錯……”
……
就這樣,後世的徽菜名品臭鱖魚,就在明朝萬曆二年的某次意外中以滑稽的姿態粉墨登場。
一頓晚膳直吃到戌時末,嗜魚的老人家才放下碗筷,眼中略略有些不捨。雖然臉上依舊有些慍色,但是,魚也確實好吃,肚子也飽了,所以這個時候也就暫時不做計較,奉茶的時候還看了看許宣,滿臉複雜。
老人家開明是不錯,但是,涉及到一些原則性的東西,卻也絲毫不含糊。這大概也是這個時代所謂開明的極致罷,倒也不會去計較什麼,要是鄭老沒有這樣的做派許宣纔會奇怪,如今也只是覺得有趣。
這時候許宣纔有功夫仔細打量鄭家的廳堂——堂前照壁的地方懸掛着中堂,是山水畫幅。兩側懸掛着對聯,聯句與畫意相配。八仙桌,太師椅,長條案桌上擺着香爐,一派高貴、儒雅同時又不失整潔、大方。於是點點頭,這是徽派民居廳堂的典型佈置,後世也見的多,不算陌生,不過這個時候見到卻又頗有些新奇感。
隨後就是飯後閒聊了。先前一直奇怪怎麼沒有見到家中女眷,這個時候也明白過來。鄭老的妻子如今正在齋戒,鄭老夫人大概是持家有方,頗有威信,於是家中的小妾也跟隨着去了。至於子女,鄭老既然不曾提起,許宣也就不好細問。
話題扯到那魚上。老人家笑道:“明明是好東西,卻偏偏要搞臭了纔好?”說着頓了頓又道:“君子遠庖廚啊!”
許宣知道老者心中所想,於是低頭笑笑,對他的某些責備自動略過:“倒是想起幾樁趣事,是關於搞臭的。”
於是饒有興致地說某個貞婦夜行,遭匪徒襲身,情急之下滾入臭水溝中,匪徒敗興乃去,貞婦遂得保全。老者聽完愣了愣,隨後捋須長笑。
然後又說起蕭何自污以自保,爲官之道嘛。許宣過來這麼些天,也沒有人說話,心中憋得慌,如今話匣子打開了,索性就說得隨意些,那老者聽了臉色卻漸漸嚴肅起來。
做官的道理或許是有的,不過這個時代爲官者都有自己的經驗,一些心得體會之類也大都藏掖着,有些東西畢竟不好說開。後世對這些東西不避諱,都是有專門研究整理的,許宣如今稍稍提及幾句,不知道的就當笑話,聽聽就過去了。但這老者明顯不是普通人,許宣幾句尋常話語,他想得卻要更遠一些。
許宣一面說,一面在注意老者的表情,如今見他若有所思,心中就更篤定這老人家一定是見過世面。然後又覺得沒意思,這種彎彎繞的東西自己不知不覺還是丟不下啊。
許宣不負責任的隨口亂扯,但在老者那裡卻覺得他或許有些見識。於是又問了許宣的情況,大抵上是讀了些什麼書,參加了幾次科考之類。許宣照着記憶裡回答,本本分分,倒無甚出彩的地方。聽完之後,老人家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這什麼臭鱖魚,味道可口,若說沒有長時間的摸索自然是不可能。所以考不上也正常了,平日的時間都用去做魚……只是,有點可惜。
這老人家,記仇啊……許宣心中想着。
隨後鄭老又說起先前突然離開。
“建元老弟近來制了幾塊新墨,給老夫送過來,據說取了名叫‘九玄三極’,墨是不錯的,只是名字有些……呵。”頓了頓,又道:“論質地,倒是可以與程氏的‘百子榴’、‘青玉案’一較高下。”
許宣表面不露聲色,心中點點頭,“百子榴”、“青玉案”是知道的,都是後世徽墨中的精品,價格堪比黃金,是程氏這一代的家主程君房的代表作品。倒是那“建元老弟”不知道是誰,不過墨既然叫‘九玄三極’,想來也就是後世徽墨的代表人物方於魯無疑。程、方二人,墨道大家啊。
正想着,那邊鄭老又開口:“說到墨,倒是頗有些懷念許老弟,他手中倒是有半塊李墨……只是,哎,可惜……”
許宣聞言怔了怔,倒是想起了什麼。隨後又驚奇道:“李墨?莫非是李廷珪墨?”
鄭老喝了口茶,微微點頭:“正是!”
李廷珪是南唐造墨名家,他製作的墨,實在稱得上極品。據說李墨堅硬如石,墨磨後的邊緣如刀刃,可以裁紙。有人甚至做過實驗,用這種墨抄寫《華嚴經》一部半,才研磨下去一寸。還有學者研磨習字,“日寫五千”,一枚墨竟整整用了十年。宋代的時候“有貴族嘗誤遺一丸(李墨)於池中,逾年臨池飲,又墜一金器,乃令善水者取之,並得墨,光色不變,表裡如新。”李墨後來成爲宮中貢品,有了“千金易得,李墨難求”的說法。
居然有這樣的好東西,許家。嘖,真是……
微微驚異,這個時候倒也不做多想。
廳堂之外,夜深人靜處,漁家少女正在獨自徘徊,看樣子,時間還不短了。來來回回地反覆走着——一般思想鬥爭的時候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只是不知道這時候她又在鬥爭着什麼……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於是走進廳堂。
“鄭、鄭老爺,許公子,柳兒、柳兒要回家了。”
“嗯?”鄭老和許宣對視一眼。
“柳兒纔想起來,還未曾有告知爹爹,若是、若是夜間不回去,娘怕是要尋來了。娘腳小,走遠了就不方便,腿疼。說不定這個時候正往這邊來。柳兒,柳兒要回家了。娘也可以少走一點路。”
“這樣啊,那你就先回去說一聲,再回來住便是。”許宣笑道。
“呃……去了,去了就不來了罷?”漁家少女口氣有些發虛。
“呵呵。”鄭老放下茶杯笑道:“是老夫欠考慮了,也罷,讓車伕送你一程。”
“不用了!不用了!柳兒自己走!”漁家少女腦袋搖成花鼓,不過很認真、很認真的模樣。
……
華燈初上,許宣和漁家少女走在街上。時候已到亥時,那邊青樓歌館有聲音傳來,隔得遠了些,也聽不清到底唱些什麼。不過咿咿呀呀也蠻有味道。
“真走了?”
“嗯。”
“不改了?”
“嗯。”
“唔,這樣的話,那路上……嗯,要不還是改一改吧?”
“……”
當然也只是打趣,只是越發覺得這少女淳樸得有些可愛了。漁家少女這時候臉蛋兒有些紅,在燈火下依稀可以看清楚。大概是覺得這許公子總是捉弄自己,於是有些惱了。
路很快就走完了。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許宣略略肅容,抱拳說道:“江湖再會!”
這又是什麼套路?哎,不過橫豎也習慣了,這人書生打扮,骨子裡卻是流氓……呃,說流氓其實也不對啦,反正、反正就是沒個正行。不過、不過……哎呀,不想了,要回家了呢。
於是施了禮,漁家少女邁開長腿,就朝城外去了。
嘖,還是覺得嫁不出去。許宣搖搖頭,略微辨了辨方向,朝另一邊離開。橫豎晚上還沒有出來過,這時候正好可以看看夜景。
才走過半條街的距離,嘩啦,雨又落下來,向是被人從天上倒下。路上行人一片驚呼,紛紛跑動。許宣轉過身,那邊少女的背影還依稀辨得清楚。沒帶傘,探出左手頂在腦上,走得快了,長腿似乎崴了一下。站了一會兒,用手擋着看了看天,然後一瘸一拐地很快就融進了夜色和煙雨中。
許宣也沒帶傘,很快渾身就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