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偏了偏頭,二人之間的言語交鋒從開始到得眼下,其實也已經進行了很多次了。每一次在李毅以爲自己已經佔據了優勢,可以壓過對方之時,那邊隨後一通胡言亂語,都能將他原本刻意營造出來的氣氛攪和得亂七八糟。
那書生口中說的明明都是些沒有什麼道理的話,但是每每說出來,卻總是能造成一些影響。此時他明明白白地已經站在了某個制高點,當那手中的火器指着許宣腦袋的時候,在李毅看來,很多事情的結果其實已經定下來了。這書生說的話也不過是在拖延時間罷了,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但即便如此,依舊還是讓他覺得有些難受。
這叫許宣的書生就那般理所當然地說出來,每次都會讓他無言以對。那些憊懶的話……
要怎麼來形容呢?那些東西,得多麼厚的臉皮才能夠說出來……
但是偏偏是那些話,漫不經心地隨意組合,就能恰到好處地將他的話穩穩地擋回去。他原本攜着幾分大勢,對許宣也是氣勢洶洶,但是那些話語正好壓在他的氣勢之上,不多不少,顯得很有針對性。
彷彿是一塊古怪的礁石,任憑水浪如何沖刷,某些時候以爲已經淹沒掉了,但下一刻發現又露出一段尖尖的腦袋來,令人頗爲氣悶。
此時許宣看起來又有話要說,李毅當然知道,這書生口中說出來的,多半也不會是什麼好話,於是便不打算再搭理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莫非還真的說出一朵花來麼?
雖說此時看起來大仇德報,藉此蹂躪一番對手,至少不能讓人死得太痛快纔是。一般而言,大抵都是這般操作的方法。但實際上這在李毅看來沒什麼意義。
他並不是傻子,現在趁着許宣結婚這一日出手,是爲了將事情做到最好。在對方最風光的時候,將之打下來,狠狠地碾進塵埃裡面,這是最讓他自己快慰的方法了。對於消解他心中的那些恨意,如此便能將效果最大化。
但到了這一步,基本上也就夠了。不代表他真的會傻傻地給地方時間去做這些多餘的事,說些多餘的話。雖然以此時勝利者的姿態或許能夠去欣賞一下許宣做爲失敗者的臉。如許宣所言,這是很多情況之下都可能出現的一幕,在他而言,都是多餘的。
僅僅是兩個人的環境裡,李毅能夠將事情推到最後,在對方臨死之前笑着說句“是我殺了你,不是其他人”又或者“是我在你最好的日子裡殺了你”。
在對方臨死前的最後一段時間裡,其實只需要這麼一句話,有些東西自然就會在心理被撐開、放大。李毅手上也有不少的人命,對於人在死前的狀態,摸索過一些。總體而言,和人們普遍印象中的不太一樣,恐嚇或者威脅所能起到的作用其實很有限,畢竟馬上就是要死的人了,還有什麼能比死亡更可怕的呢?甚至打罵也都沒有效果。最有效的,反倒是以一種很平淡的姿態,將眼下的事實描述出來,告訴對方接下來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
他覺得這就已經完全達到效果了。
許宣死後,李毅或許會針對許家姐妹再次出手,或許什麼都不會做。但他此時此刻都不準備再說。這把懸在頭頂的劍,能讓人死都不得安寧。
許宣是聰明人,即便要死了,但這些事情總是能夠想到的。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還不曾拜堂。便到了這一步,他那兩個未過門的娘子,隨後會面臨什麼……這些事情,他不可能不去考慮。
想想,反正你就要死了,但……我是不會說的。
在李毅這裡,覺得便是這樣才能叫美妙,纔對得起許宣之前幾次對他造成的挫傷。他正是要在這裡,一次性全部討要回來了。
並且輕描淡寫之間,那種姿態也是他所追求的東西。(百度搜索給力文學網更新最快最穩定)讀書人,多少都憧憬着“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場景,所謂舉重若輕,便是這樣一個道理。
關於近日的事情,前期很多到得眼下看起來已經是無用的佈局,不管許府那邊怎樣調配人手、怎樣進行籌劃,怎樣的壓後節奏,隨後會在怎樣的氣氛裡爆發出來……但他真正的目的,其實也不過是此時此刻。
對於巖鎮,最初過來的目的不過是因爲對於張讓曾經吃癟過的地方有着幾分好奇。後來失敗過幾次,但是確實也已經呆的厭煩了。若不是心中的某些執念,他早已經離開。
後來拖了一段時日,不過還好了,到得今日將事情做完,他便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看一看。在這之前,給嚴知禮制造一點在足夠讓他在隨後很多年裡回味無窮的麻煩,也是順手的事情。
在對方手下裝着孫子,雖然他是抱着遊戲的心態,並沒有當回事。但是畢竟不是真的孫子,既然臨走了,總還是要做點事情來證明一下。
真是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他這般想着,目光移到許宣的臉上……還是因爲這樣一個人。
李毅的這些情緒,也都是寫在臉上的,這般過得片刻,望着許宣的眼神,帶着幾分戲謔。
其實從後往前看的時候,整件事情也未必是每個環節都能把握得住。比如白素貞什麼時候離開,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以及對於她的離開,許宣會是怎樣的反應……這些東西,李毅心中其實算不出來,因此也只是派了人專門盯住對方。
但好在結果並沒有失望,眼下的局面裡,白素貞的離開算是相當重要的一記推手。對方在此時離開,其實也是神來之筆,給了李毅的佈局壓上了最重要的一環。此時此刻,恐怕那邊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不計後果的離開之後,會導致許宣的死……所以說,女人從來都是麻煩的東西。尤其是那種獨行特立的,標榜自己與衆不同的蠢女人,最麻煩了。
他望着許宣,眼神充滿了同情。
當然,除此之外,其他的意外也是有的。事先絕對想不到,許宣居然也有着一定的身手。而且並不只是身體強壯那麼簡單,這背後李毅所能察覺出來的一些東西,讓他起初覺得自己的計劃全部搞砸了。
但好在先前許宣從馬上摔下來,表面看起來沒事,內裡也還傷了……
老天都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稍微的一些波瀾,隨後的一切都還順利,他所預想的情景,也都按部就班的化作了現實。這時候,就不準備再理會他了……
“真的是一件大事啊,你確定不聽一聽麼?”
許宣看起來還是有些不死心地想要掙扎,這般說着,目光誠懇地望着李毅。但是令他失望的是,這一次李毅彷彿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指頭緩緩地壓下扳機。齒輪輕輕擦動,傳來幾許細微的、有些令人牙根泛酸的聲音。
這大概是李毅第一次使用火器,動作有些僵硬和生疏。不過遂發槍這種東西,比之眼下大明朝的火器要先進上不少。操作的難度並不大,何況眼下槍口壓在許宣的腦袋上,也不存在瞄準的問題。
若是不出意外,大概片刻之後,就有了結果了,正如這書生先前所說的,他的腦袋會爆成摔碎的西瓜……
李毅努力地控制住激動的心情,雖然追求雲淡風輕,談笑殺人,但也只是追求而已,這時候心中的執念放下去了一半,心情還是出現了些許的波動。
腦袋像西瓜一樣爆開,這是他不曾見過的場景,但是想着或許有可能在自己手中實現這一幕,手還是難免有些顫抖。好在影響也不大,過程也比原本想象的還要順利不少。
那邊許宣沉默起來,目光微微眯了眯,很難說得清楚他眼下是什麼樣的心情。目光定定地注視着李毅的右手,就在對方將要扣動扳機的最後關頭,才緊緊地嘆了口氣。
“哦,總算有一個陪葬的了……”
手指在最後的關頭陡然停住,只要再多一分氣力,那鐵彈便會從槍口中飛出,打碎許宣的腦袋。李毅在那邊皺了皺眉頭:“你說什麼?”
這時候,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先前決定不再理會許宣的決定,已經被他自己打破了。但那顆鐵彈,終究還是沒有按照原本節奏射出來。
“我還以爲你不想知道……”許宣在那邊有些艱難地笑了笑,先前摔傷了五臟,其實總體的問題不是太大,不過隨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需要靜養。但此時看起來,這樣靜養的可能會不會有其實都難說得緊。
血滲在牙縫之間,他此時笑的燦爛,滿口紅牙給人的感覺也很古怪。
“我全身上下……咳咳、都綁着……綁着炸藥,你看我的右手已經拉在引線上了……就是這個,只要在最後一瞬,我拉動引線……砰……”他說着,又咧咧嘴:“到時候我們就都沒有了……”
“……”李毅的雙目睜大,隨後緊緊地眯了眯:“這不可能……”
“不然你再賭一賭,看看誰的動作更快?”許宣的話跟在他後面響起來,竟是沒有半點間隔:“只不過,機會只有一次……說起來還是我虧,是不是……我今天原本是要結婚的,卻要陪你去死……我有個老婆跑路了,還來不及追回來……恩,反正機會就一次,你好好把握……”
握着遂發槍的手陡然顫動起來,幅度有些大,像是在進行着艱難地掙扎。李毅的目光注意到,許宣握着引線的右手也慢慢地捏緊了。似乎只要自己這邊按下去,那邊立刻就能將引線扯掉。
怎麼會這樣!
江邊分風吹過來,記憶彷彿回到了不久之前的某個夜晚。眼下想起來,那一幕場景並沒有過去太久,很多東西都是清晰的。在李毅而言,這也算是他此生到目前爲止印象最爲深刻的幾個場景之一。
星光之下,聲音自身後陡然炸開,他轉過頭去的時候,那種惘然的心情,到現在都是很難忘記的。那種爆炸的衝擊,不像是人能搞出來的動靜……雖然死的人不算很多,但是這種手段造成的驚愕仍是留在了他的心頭,並且隨着時間過去,並不是越來越淡……
這一次,他背後所做的很多事情,看似將所有的鬥爭點堆積在許府,然後在這外面的水邊又設了一局,其實便也是想要規避這樣的風險。若是那些爆炸物被許宣事先安放好,那麼他過去許府便只是找死了。
這樣的可能並不是沒有……
然而卻不曾想到,此時此刻,原本在規避着的某些東西,居然離他如此之近……
決定權交在了他的手上。
片刻之前還是從容的心態,他開槍走人,或者毀屍滅跡……怎麼都行。但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有些事情攤開來之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在轉瞬之間陷入到了某種尷尬的境地之中。
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到了這一步了,自然不想放棄……但是如果要堅持的話,自己有可能也會跟着死。他是想着報仇,但是若是這報仇要將自己的命搭進去,那麼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那邊許宣笑着看他一眼,似乎也不着急,只是等待着他做出最後的決定,而這個決定到底是什麼,倒是無所謂了。
半晌之後,李毅回過神來,緊接着猛地站起身,將槍口的範圍稍稍拉開一些。只是在這之後,那邊許宣跟着爬起來,朝着李毅的方向走了幾步,手中依然拉着引線。
“我知道你們不死心,一直在防着你們……但是我明你暗,不可能一直防下去,所以只好這樣……李兄,我也沒有辦法。有時候人會很怕死,但是爲了不死,只好去做一些危險的事情。這些東西綁在身上,我自己也必須很小心……因爲若是不小心,我就可能將自己炸死。那你就見不到我了……時時刻刻要提防着爆炸,這種感覺你知道麼?”他朝前走了兩步。
這時候,李毅所想的便是將距離拉開。爆炸的範圍即便很大,但也總是有一個上限。只要出了那個範圍,剩下的事情便好辦了。但許宣也正是知道這一點,忍着痛爬起來之後,便徑直朝他走過來。
李毅依舊拿槍指着他,身子朝後退着:“站住!”
許宣面無表情地上前,聲音冷靜:“你……”他說着目光偏了偏,隨後才直直地望着李毅:“開槍。”
“站住……我會打爆你的腦袋,就如同摔碎的西瓜。”
“好啊,你開槍。”
“……你這個瘋子。”
“謝謝。”
風吹過水邊的青草,一時間傳來這樣的聲音。從遠處看過去,這是無論如何都很難理解的一幕。先前摔了一跤的許宣顯得有些狼狽,但此時毫不猶豫地朝着李毅走過去,倒是頗有幾分氣勢。那邊李毅不斷地朝後退着,遂發槍舉起來瞄準許宣,但是二人始終不曾拉開距離,看起來便像是許宣推着他不斷後退一般。
事實上,若是李毅此時跑起來的話,多半能夠擺脫掉許宣。但問題是,他是過來殺人的,這時候跑了算什麼事?
遂發槍的射程也有限,這並不是過家家,要是真的跑掉了,氣勢上簡直就要碎成渣了,李毅還不如找快西瓜將自己腦袋撞死算了。
二人沿着河邊走了一陣,到得此時,都已經冷靜下來,保持在一定的節奏,一進一退的。
“李兄,你看……要不這次的事情就這麼算了?”
“你不敢引爆,你也想活着。”
“是,沒有錯,我也不想死……但是你爲什麼那麼想我死呢?說起來,我們似乎沒有什麼仇……”
“……你必須死!”
“那就是談不攏了。”許宣撇撇嘴:“那就這樣走下去,我也不急。”
又過了一陣,水面上有一艘船,自上游下來,飄飄蕩蕩地接近了。下一刻,李毅在那邊站住身子,看了許宣一眼,長長地出了口氣:“就到這裡。”聲音說着,稍稍頓了頓才接着響起來:“這事情裡,還有一個很關鍵的人……你恐怕忽略了。”
許宣聞言,止住了腳步,隨後皺了皺眉頭。
“你大概也不想她死……”
“你如何找到她的?”
“說起來,她爲了你也算是費了很大的心思。不過巖鎮也就這般大。出了事情之後,她不敢在人前出現,那麼能夠躲藏的地方,便在一些比較偏僻之處。順着這樣的思路,其實要找到她,也不算特別費勁……呵。”
“這事同她沒有關係……”許宣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冷。
“你拿自己的來威脅我,那麼我自然也能拿她來威脅你……有何不可?”李毅笑了笑,隨後朝那邊的船隻喊了一句:“把柳兒帶出來,順便替我和她說句辛苦……”
安安靜靜的水面上,聲音傳過去,半晌沒有反應。
許宣的眼神開始凝重起來。過得片刻,終於有了動靜。船艙的門從裡面被打開,有人從裡面走出去來。來人走出船艙,在甲板上朝岸邊看了看,隨後衝裡頭喊了一句:“柳兒,漢在這裡……”隨後纔將目光轉過來,笑吟吟地朝李毅看過去:“這位兄臺,你先前說什麼?”那邊許宣望着從船艙裡走出來的劉餘帆,驚愕地張了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