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在許安綺這裡,情緒其實還要複雜很多。她素手輕輕地想要握成拳狀,但是因爲身上沒有多少力氣,所以即便這個簡單的動作,也很難做到位。黛兒看着身子有些顫抖的少女,輕輕地喚了一句“小姐”,那邊似乎不曾聽到一般,依舊是怔怔的神色,彷彿陷進某種自我的情緒當中,一時出不來。
她確實想到了很多很多的東西。
在從前的很多日子裡,深宅大院,她和姐姐兩個人,每天的生活都大同小異。有時候會有陽光從天井裡照耀下來,有時候是斜風夾着雨絲。冬天的時候,偶爾還會落下雪片,一片片很清晰。
那樣過了很久,總覺得很開心、很快樂。她們自幼失去母親,但是有一個盡責的父親,家裡的下人對她們也很疼愛有加。和大多數大戶人家的小姐一樣,她們追逐着在雕樑畫棟間,度過了安寧幸福的童年,慢慢地長大了。某一天開始,她也記不得具體的時間了,只是突然間她和姐姐許安錦好像都文靜下來。不再追逐,不再打鬧,偶爾互相的閒聊,涉及的事情也越來越狹窄——或是某個公子的詩詞,或是女紅的技巧……等等等等。她們偶爾也會憧憬一下未來某一天可能出現的某種生活片段,但更多的時候,她們開始學着去做一個被世俗認同的好女人。對於未來的生活,她們並不明確,但是她們也已經約定好要彼此看着彼此。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許安錦遠嫁杭州。其實從最初知道這個事實開始,許安綺就覺得很難過。她有些不明白,明明和姐姐說好的要彼此都找能看到彼此的生活,爲什麼她突然就遠嫁了?
許安錦出嫁的那一天,整個河面上來往的船隻披紅掛綵,岸上是人羣簇擁的精緻花轎,她的姐姐許安錦身着鮮豔的衣袍,在喧囂的樂器聲中,被人羣簇擁着從漁梁那邊進入新安江、錢塘江……最後到杭州去了——那邊還有花轎在等她。許安綺比許安錦小几歲,那個時候還只是責備姐姐的不講信用,生了很長時間的氣,氣得很兇,就連送轎的時候也沒有去。許安錦在轎子上梨花帶雨地哭着揮別故土的時候,她在自己的閨房裡,淚水也打溼了衣襟。然後,她們就再也不曾見過,彼時到如今,已經三年多過去了。
“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許安綺終於咬着因爲失掉血色而有些乾裂、蒼白的嘴脣,喃喃地道。淚水滴落下來的時候,她也不曾注意。這時候與其說是在責備佘文義的無情,倒不如說是在宣泄心中的痛苦更妥當一些。
“呵。”佘文義搖搖頭淡淡地說道:“小姐,還有一件事情。”佘文義說道這裡,看了許安綺一眼,那邊少女依舊沉浸在許安錦的遭遇裡,沒有回過神來。佘文義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說:“官府那邊原本是準備在中秋之後召集徽州的墨商商議些事情的,程家作爲墨也業行首,可以發出一些聲音,所以決定將墨商大會提早到中秋之前。”佘文義說到這裡停了停,那邊少女終於回過神來,嘴脣張了張,卻沒有聲音發出來。佘文義於是接着說道:“那麼……就這兩日吧,二小姐,你做好準備就是了。”
佘文義這話纔剛落下,周圍響起一陣吸氣的聲音。許宣站在一旁,倒是可以看到很多人這時候臉上的表情都有些驚惶。
“這麼快麼?”
“不是說好中秋之後的嗎?”
“唉……”
對於衆人的問話,佘文義並沒有回答,他輕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裝,將因爲坐着而微微起來的褶子輕輕拍平,隨手拿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
雖然因爲姐姐許安錦的事情,少女很有些心神不寧。但是,如今佘文義說的話畢竟對許家生死存亡干係重大,她也不得不把心頭的情緒壓下去。府衙那邊今日才傳來消息說中秋之後纔會召集徽州墨商議事的。本來就已經手忙腳亂了,這時候居然還要提前?
原本許安綺還準備利用手中的半塊墨中至尊從方正己那裡獲得一個緩衝的機會,或許在大局上也不能改變什麼,但方正己若是出手,至少許墨的招牌還能夠保存下來。至於縮水到什麼程度那都沒關係的,只要招牌還在,自己就還有機會——原本她是這麼想的。如今佘文義卻告訴她,她所想的事情很可能實現不了,許家最後的結局……會很不妙。
“嘖……在下也知道二小姐難做,有些事情還沒準備好。”佘文義見她不說話,於是又說道:“其實……若是再給二小姐一些時間也不是不可以……”說到這裡佘文義頓了頓:“不過今日二小姐讓一個外人在這般場合胡鬧,還打了人,這事情是不是要解決一下?”
場間也有些人明白過來——佘文義說了這些話,都不是什麼好事情,無論是契約的事情,許安錦的事情,還是墨商大會的事情,。但是他憑藉這般種種,向許安綺施壓,最終的目的居然是這個書生?
胡莒南這時候心中嘆了口氣,他對佘文義是瞭解的。對佘文義來說,只要能夠達到目的,並不會去介意手段和手筆。佘文義將許家的這些事情,和許宣擺在一起,在常人眼中,天平肯定是像前者傾斜的,二者畢竟沒有可比性。但是對佘文義來說,只要作爲他的目標,其實都是一回事。
許家的時間本來就不多,推遲墨商大會,好處肯定是有的,即便最後的結果依舊不好,但是這般局面下,若能多些準備時間,多保存一些實力,也已經很不錯了。
“契約在下也可以不要。”佘文義站起身來朝許安綺拱拱手,隨後指着劉世南說道:“只是,我的人被打了,責任在他。”佘文義說道“他”時候,目光朝許宣望過去。
佘文義說完這些,踱步走到許宣身邊。許宣看起來雖有些單薄,但是身子也很頎長,並不比佘文義矮上多少。佘文義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眼底一抹戲謔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後伸手在許宣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這事……在下覺得還是在公堂上才能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