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在眼下看起來屬於不切實際的談話,讓許宣的心中頗有些感慨。按照他先前理解的,這個叫劉餘帆的年輕人,是大族子弟,家中幾世傳承,所有的積累都是在科舉和仕途之上的。這樣一個人即便不是紈絝,也肯定是傳統的讀書人之流。或者清高,或者恃才……這個嚴格說起來是很多大族子弟的共同點,其實也不算是多麼誇張的毛病。但是這個時候雙方的第一次見面,他確實沒有料到對方居然能夠說出這樣的一番話。
燈火之中,他用目光上上下下地認真打量着劉餘帆,對面的地方,這個看起來有些樸實,但實則頗有來頭的公子,目光停在身前的酒盞上。顯然先前說出的一番話,也是他在心裡積壓了許久的。這個時候說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
古往今來,有着如同劉餘帆類似的想法的人不是沒有。對於傳統的叛逆,對於一些原則性東西的思考,每個時代都有那麼一些人。這些人的觀點或者偏激,或者還在正統的框架之內,其中有些人只是想一想,另外有些人或許也曾身體力行地反抗過。當然,所有的一切加起來,畢竟是掩蓋在儒學千年的滔滔大勢之下,幾乎沒有翻出半點波瀾。
畢竟每個時代都有一定的侷限性,或者叫規矩也可以。現在的規矩便是如此,萬般皆下相對的便是科舉和仕途成爲了最高層的東西。讀書人,特別是有了一定成就的,那麼便會有很高的社會地位。
內涵層面的東西一般人是體會不了的,常人所在意的便是外在的一些利益。這些東西看得見,摸得着。比如巖鎮如今十里八鄉,出了個舉人,原本若是貧寒士子,那麼就會有很多人過來送田產,從金銀,攀關係。
不論那個時代,波及範圍最廣的,能造成最大影響的還是在於這些利益之上的東西。畢竟相對於“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之類的觀點聽起來或許很高端,但是一般人也很難有感同身受的理解。這樣的情況下,產生不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觀點。
劉餘帆的想法,在許宣聽來或許有幾分可取,但是其中有些東西也不成體系,多是個人的觀點罷了。看似隨意說出來,恐怕也是想過很久的。總體而言,話裡的東西都屬於輕易不能對旁人說的範疇。
當然話可以這麼說,想法自然也可以有,只是做事情用的還是原本的那一套。這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怕是有些難熬的。若是再過個十年,遇到的事情更多一些,劉餘帆對事情的看法或許會改變。但就眼下而言,對方的表現還是讓許宣覺得有些唏噓。
活脫脫的一個憤青啊……
氣氛有些沉默,劉餘帆說完這些話,要說特別的目的,自然也沒有。不過是想聽一聽許宣在這事情上的看法罷了。他原本來徽州府主要的目的或許是要追老婆,但是對許宣有了一番瞭解之後,也就多了一些其他的心思。
許宣是有才華的,這個才華不僅僅是寫兩手好詩、作兩篇好那麼簡單。原本有個黃於升的書生,完全是不學無術的典型,但是同他廝混一陣之後,居然就能得個案首。這些事情,畢竟都已經傳開了。以劉餘帆的的能力,要想打聽一下也不是多難的事情。若是一般的人,大概感慨一下也就放過去了。但是他平素喜歡深入地想一些東西,因此就能看出一些不同尋常。
至少在他這裡,這些事情是不同尋常的。在他看來,許宣完全有能力去走眼下最好的一條路,但是事實的情況是他對這些東西看起來完全不在乎。
雖然劉餘帆在劉家並非嫡長子,以後有很大的可能也不會接掌劉家。但是以他的身份,畢竟出自大族,只要稍微暗示,身邊的朋友總是不會少的。而事實上,酒肉朋友卻是很多,但那些所謂的朋友,他並不怎麼看得上。
彼此心中想着的不是同樣的東西,他也無法對人說出來。(百度搜索給力文學網更新最快最穩定)人之間相處,高談闊論的也不過是一些同現實很有隔閡的東西。也是因此一直以來,他心中都會有着一些他也未必能意識到的孤獨情緒。這個時候見到一個同自己有些像的人,更多的是想認識一下。
就如同找到了同類一般。
但是話說出來之後,許宣的迴應一直沒有過來。這個他原本以爲會是同類的人,正淡定地坐在那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朝對方看了看,那邊書生低頭喝口酒,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但卻絲毫沒有想要接着自己先前話的意思。
劉餘帆皺了皺眉頭,隨後覺得有些失望。這世上,真的就沒有同路人了麼……不過也是,自己想的這些東西,太過嚇人了。對方不過是個小地方的落魄書生,才華有,但或許更多的是因爲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罷了。他之所以要去經商,或者也是想將之當成對現實的某種反抗罷了。看來,還是自己想岔了。居然將當做是自己一樣的人。
呵……
劉餘帆這般想着,隨後拿起酒盞,發現已經空了,失落的放回到桌面上。心情有些複雜,這世界上哪裡會有那麼多的同路人。先前自己的話,有些孟浪的。只是希望眼下不要出太大的麻煩纔好。若是傳出去,很多人大概容不下自己。
許宣注意到,對面的地方劉餘帆的目光由開始的誠懇熱切,期待從他這裡獲得點什麼,到了後來轉而變得失落而沮喪起來。
總得來說,對方並不算一個多壞的人。許宣心中做出判斷,如果是一般的紈絝,不會想到這種程度。他先前的那番話,對於儒家和實用的一些對比……這些東西,在幾百年以後說起來,那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甚至一度爲了要除去其中消極的一面,整個儒道面臨過近乎滅頂的災難。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已經衝破了格局,回來再看這些東西,當然會不太一樣。只是在眼下的大背景裡,劉餘帆能夠想到這一步,他所說的話難免有些偏激,但是也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了。
不過許宣,對於劉餘帆的話要說多震驚倒也沒有,隱隱的一些感動,也是因爲對方肯于思考這種事情。除此之外,更多的,大概覺得是有趣。
畢竟是在這樣的一個時代……
戌時初刻,正是玉屏樓最熱鬧的時候。聚會的氣氛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到得此時此刻,已經攀升到了某個頂點。整個酒樓裡,從底層的散座的一些賓客,到二樓、三樓之上富商們的雅間,都是浸在這種熱鬧之中。喧囂陣陣,歌舞昇平。一些不合時宜的話語,在這其間也不會被其他人知道。
此時許宣二人所在的雅間隔壁,也已經有人在了。相對於其他的地方的熱鬧氛圍,這裡顯得有些冷清。燈火點起來,搖搖曳曳的,臨水的窗口被打開了,風夾這外間人們的聲音傳到這裡。小二們送上幾碟小菜,隨後退出去的時候,望着那邊靜靜坐着的一雙男女,也是面色狐疑。
酒樓每日開張迎客,遇到什麼樣的人都不稀奇。但是二樓這邊的雅間,位置是相對比較好的,能坐在裡面的人要麼便是有錢有身份,要麼便是被人邀請過來,總之,窮人來這裡是沒有什麼必要的。
但是沒有像這樣子的。只是要了一碟子的酸蘿蔔,還有幾盤花生米……至於酒水,酒水居然還是自帶的。
不過雖然心情古怪,但小二也並沒有表示出什麼意見。玉屏樓開門迎客,同許多酒樓一樣,首要的一點便是沒有將客人往外趕的道理。過來宴請的,多少都有些錢,身份什麼的或許看不出來,但誰又知道的會不會是某個大有來頭的人物呢?也是因此,只要客人包下雅間的錢是足夠的,這邊一般不會來干涉。以前也發生過一些很見不得光的事情,幾個年輕人在同一些歌妓……但這些事情,只要不出問題,酒樓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也許是小二離開時候疑惑的神色太過明顯,這雅間裡坐着的人也有幾分尷尬。
“咳,我的情況你知道的……實在是沒什麼錢。”一個男子的聲音,說話的時候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若是許宣在此,便也能夠知道這個叫李善基的男子。
聲音落下之後,有一段時間是沉默的。片刻,那邊才傳來一聲冷冷地迴應。簡簡單單的一聲冷哼。
“哼!”
那男子大約是摸了摸鼻子,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隨後又訕訕地解釋了一句:“三百兩,什麼都不吃……這雅間就要三百兩,又不是你付錢……你當然無所謂。”
“你以前殺一個人多少錢?”裴青衣想了想,這般問了一句。雖然是疑問,但語氣依舊是冷冷的,沒有什麼波瀾。似乎在她這裡,情緒的高低起伏都不太明顯。
“呃、這個……要看情況。以前有個富商,小妾在外面偷人,找我去殺人,給了不少錢。後來他那個小妾不想死,苦苦哀求。我是好人嘛,就放了她,隨後她也給我一筆錢。這樣就比較多了。不過不會經常遇到這樣的好事。”
裴青衣聞言,撇撇嘴不再理他。
雖然是不值一提的小動作,但是那邊李善基張了張嘴,臉上露出幾分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你笑了……哈,你是笑了。”
“我沒有。”又是冷冷的迴應。
“你說謊,噫……你笑了,笑了……”李善基似乎不同意裴青衣的觀點,這個時候拍着手彷彿見到了什麼奇觀一般。看起來有些手舞足蹈的。
“嘭!”
桌子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幾個碟子跳了起來,隨後落回桌子上,一些花生米灑在桌上。李善基怔了怔,立刻吞下了隨後的一些話。那邊裴青衣將腦袋靠過來,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我說,我沒有……聽懂了?”
近在咫尺的距離,讓李善基有些恍惚,這大概是印象裡二人距離最爲接近的一次了。但是,眼下的情況並沒有多少值得開心的地方。隨後也只是吶吶地點點頭。
“懂、懂了。”
隨後又是一陣安靜,李善基坐在那裡,想到一些事情,隨後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但是隨後反應過來,立馬收斂住。如此反覆幾次,看起來像是傻了一般。
裴青衣看起來還是冰冰冷冷的樣子,但是實際上,終究還是改變了。以前的那種冷是真正的冷酷,她對於所有的人而言都是危險的。在她這裡沒有信任,沒有感情,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短劍,死屍,以及乾涸的鮮血。
殺人犯不犯法?這個問題自然無需去討論。裴青衣過去的很多年,都是在做着犯法的事情。但是另一方面,這些事情,若是能夠選擇,誰又真的願意去做呢?如果當年朝廷有所作爲,裴青衣沒有被擄去東瀛,那麼隨後的很多事情未必會發生。
這些年,裴青衣過得太苦了。後來他們遇到之後,就一直搭檔做一些事情。有很多次,他是能夠離開的,但是最後還是留了下來。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他自己未必清楚……或許是覺得她不容易,才留下來的。冷酷的外表之下,她總歸是一個女人。
不過,看起來,現在要好多了。白素貞的溫和終於還是在她的身上造成的影響。這個時候雖然她看起來依舊冷,但其實也不過是一直以來的習慣。
她先前,確實是想要笑的。
要一些時間,情況恐怕會越來越好。
李善基心中想着這些,又咧開嘴。
“不許笑!”
“哦,好……呵呵。”李善基這般迴應了一句,稍稍頓了頓,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才又問道:“許宣同那劉公子,眼下便在隔壁……但這裡,好像也聽不到啊。”
他說着偏頭看了不遠處掛了幾幅名人字畫的牆壁,這猜着一牆之隔的某些場面,半晌之後,疑惑地問道:“會不會打起來?”
裴青衣筆直地坐在那裡,聞言看了他一眼,很久才冷冷地傳過來一句話:“就怕他們不打。”
“你這是什麼心態,打起來對你有什麼好處……真是搞不懂你,你姐姐要嫁給誰,那是她的想法。你這麼管閒事,真的好麼?”
裴青衣聞言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話。
李善基笑了笑:“你看起來也不像是要結婚的人。”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氣氛突然有些冷,那邊裴青衣提起筷子夾了一顆花生,隨後手中用力,那可花生從中間分開成兩半。夜風從窗戶外面拂過來,李善基偏頭笑了笑,最近裴青衣這些類似威脅的舉動,真的已經習慣了。
“今天我要是聽不到隔壁的聲音,我就殺了你。”
聲音咬牙切齒地迴盪在他的耳旁,他的心猛地一提。
……
“不要天真了。”
燈火之中,彷彿等了許久一般,這句話傳過來的時候,劉餘帆連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沮喪、失落之類的情緒很明顯的定格在臉上,有些不能確定自己聽到的是不是真的。
“不要天真了。”許宣將酒盞放下來,認真地看劉餘帆一眼,重複地說道。
昏黃的燈火照在整個雅間之中,這裡裝飾典雅,四周掛着名人字畫,這個時候,看在劉餘帆眼中,覺得有些恍惚。先前他一直在等着許宣說話,但是卻不曾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話。看起來像是在鄙視。
劉餘帆眼神稍稍閃爍了一番,嚥了咽喉嚨,半晌之後,搖了搖頭:“呵。”接着隨意地吃了幾口菜,有些意興闌珊的。這樣子又過了一刻鐘的時間,雙方誰都不曾說話。劉餘帆站起身,衝許宣說道:“錢已經付過了。”看樣子就準備離開了。
許宣其實一直在等着他的迴應,這是時候突然笑了起來:“說了很天真了,就是很天真。”
劉餘帆聞言站住身子,將目光朝他看過來。
“你今天的說的問題……很大。這個應該算是一個很高的問題。”許宣說着,擡起手舉到眼前的地方,稍稍比劃了一下,隨後搖搖頭:“但是生活裡從來不會少問題,你其實只是到這裡,或者更低一點……”他說着,將手壓到腰部以下的位置。
“你……”劉餘帆張了張嘴,原本樸實的面容上,露出幾分羞惱。半晌之後,壓低了聲音:“憑什麼這麼說?”
許宣在那邊夾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嚼了嚼,隨後放下筷子也站起身來。
“生氣了?”
“……”
雙方沉默地對望了片刻,許宣咧咧嘴:“感覺自己想到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問題,覺得……很了不起?這時候找個人分享你的想法,很有成就感?”連續地幾個問題之後,許宣沒有給劉餘帆開口說話的機會:“儒學怎麼樣,我不知道。至於你覺得那些很務虛的問題,你自己又做了什麼?”
“有想法是好事,但是你爲之做了什麼?如果沒有人來改變這些,那麼就如你所說……這世道永遠不會變。”
劉餘帆皺了皺眉頭,面色稍稍好看了些:“很難。”“但是如今這世道,也是一步步走過來的,慢慢地變成這樣。”許宣望着劉餘帆的年輕的臉龐,輕輕出了口氣:“空談什麼的,說的再好,也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