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遠處的連綿起伏的山巒輪廓,雖然叫豐樂河,但是就規模而言,說是江橫豎也沒有問題。水邊的地方人羣‘騷’動一陣,善意的或是幸災樂禍的笑聲,總歸是一羣‘弄’得清情況和‘弄’不清情況的人。
黃於升哭喪着臉,這個時候已經不好再說話了。一口唾沫含在嘴裡,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心情於是變得極爲糟糕。到得後來,衝着許宣含含糊糊地說了句:“欺負人。”模樣看起來就如同是被人奪了貞潔的小媳‘婦’。
隨後下到河邊的地方,就着水洗臉漱口的時候,岸上的笑聲還不曾停止。
有些事情以這樣的方式拉開之後,就顯得很有些意思了。程子善把玩着手中的瓷瓶,眼神有些古怪。
瓷瓶做的‘精’致考究,用青‘花’瓷燒出蘭‘花’的圖案,最讓人覺得新奇是瓶口之處的幾圈螺紋。程子善將瓶蓋擰上,又慢慢地擰開。
並不算多麼複雜的工藝,但是相較於一貫都是用塞子將瓶口堵住的做法而言,這個幾圈螺紋顯得相當的實用。很多時候,在細微之處做一些改變,所帶來的東西也是很驚人的。
以後的酒瓶或是罈子,都可以用這樣的方法。這樣把玩了一陣,他進而開始關注裡面盛着的液體。
放在鼻前嗅一嗅,或許是因爲添加了一些別的東西,聞起來不錯,但是總歸也能知道是墨的味道。
是研了墨然後裝進去的麼?
“這個是墨汁。”
許宣的目光朝遠處有些狼狽的黃於升看了看,隨後抿了抿嘴,在一旁解釋了一句。
“墨汁?”
程子善皺着眉頭,低聲重複道。
“不是你想的那樣。”許宣見到疑‘惑’的表情,也就知道他心中所想,隨後搖頭笑着說道:“並非是將墨用水研開之後裝進瓶子裡,而是……”他說着伸手點了點瓷瓶:“這從頭到尾都是墨汁。雖說也是墨的顏‘色’,作用也相同。但總體上而言,與你平素知道的墨塊是完全兩樣的思路。”
方元夫在一旁聽着,還沒有太大的感觸,他所驚奇的也是瓷瓶上燒出來的螺紋。而程子善的神情已經開始有些變化了,他擡頭看了一眼,隨後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瓷瓶上,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上午時候,許家召集了一衆墨商議事,他因爲曹家的邀請因此缺席不曾參加,家裡派了其他的人。那是他的一個堂爺爺,也是和極爲厲害的人物。很多年前就已經從程家分出去了,眼下在鄉下有一些地。他做的是一些其他的生意,比較雜。這一次正好回來本家,聽說了許宣的事情之後,便想去看一看。
回來之後,家裡面針對許家古怪的舉動進行一番琢磨。當時程君河說的話程子善眼下還記得很清楚。
“這許家的舉動,有些看不懂……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想必是有一些外人猜不到的依仗。這種依仗,或許是一些足夠避免此次禍端的人情關係。但是,老夫覺得,更有可能是許家有新的東西出來了。”
新的東西?這便是了麼?
程子善皺着眉頭,在心中思索着。
墨汁,不需要研磨就能夠直接使用的。而且看這‘色’澤,若果做一個橫向比較的話,那麼也只有如同“九玄三極”這樣的墨能夠媲美。雖然品質大抵相當,但是這個是不需要磨的……
“還有何優點?”
畢竟是生意人家出來的,在一開始的時候,程子善已經意識到關鍵的問題,隨後也沒有遮掩,直接開口問道。
“墨跡光亮、書寫流利、寫後易幹、適宜揭裱、耐水‘性’強、永不退‘色’……怎麼都可以。”許宣攤了攤手,隨意地搜刮幾個形容詞。
“這種墨汁,你又是如何想到的?”程子善低着頭,心中想着這墨汁所代表的一些意義,低聲又問了一句。
“以前覺得,墨雖然好,但是總歸不太方便。研磨的時候,水加得多了或者是加得少了,又或是力道控制得不好,磨出來的效果就都不一樣。關鍵是研墨耗時……特別在考場之中,還可能耽誤答卷。若是磨墨的時間用來作答題目,那麼時間的利用上就高了許多。這是墨塊的劣勢,但墨水就不一樣,可以直接使用。想用多少就倒多少便是……”
“至於盛放問題,有了這種特質的瓶子,密封‘性’也足夠了,倒不用擔心灑出來,短時間內也不容易變質。”
方元夫在一旁原本是頗有興致地聽着二人的對話,他本身對於墨業的瞭解也不多,若是單純的說一些製造方法之類的東西,恐怕也沒有太多的感觸。但是這個時候許宣提到的這一層,讓他臉‘色’也開始變得嚴肅起來了。這墨汁本身品質上的優點,很多好一點的墨也能做到。但這節省時間,不需要研磨的特點,卻是很不一般了。
“漢文此話不錯,仔細想想還真是如此。”方元夫偏頭又看了一眼墨汁瓶子,隨後‘插’話進來:“雖說在下也是讀書人,但是平素其實比較厭煩研磨這個過程,基本上只要可以,都是讓下人去做的……不過有些時候,若是下人不在,自己又臨時需要寫些東西,就還是要自己動手。總覺得麻煩。眼下有了你這墨汁……倒是可是省事很多了。”說着又看了幾眼。
許宣笑了笑:“這個好說,回頭送你幾瓶。”
程子善這個時候也贊同地點點頭,僅從這一點看,思路確實不錯,這墨汁的意義和價值就算是有了。當然,至於更具體的東西,還需要隨後進行一些實踐‘性’的驗證,但無論如何,這個時候他心中已經開始對這墨汁頗有些期待。
“墨汁同墨塊,效果是一樣的,或者更好……墨汁不需要研磨就能用,這個便是很大的優勢。”許宣說着,伸手點了點程子善手的瓶子:“這種瓶子的規格,如果有兩、三瓶,就能夠保正一個月的正常用墨。單比墨來說,價格也要便宜許多。”
“那製法呢?”程子善低頭想了想,隨後擡起頭望着許宣:“應該很複雜吧?”
許宣聞言聳聳肩:“如果不知道的話,當然就很難……現在麼,呵呵。”聲音說着頓了頓:“這些東西,暫時還不到說破的時候。不過,比之傳統的制墨,這墨汁的製造要相對簡單很多。”
雖說按照歷史原本的發展,墨汁這東西的出現大概還需要幾百年的時間。不過,這其中並非是因爲條件限制,畢竟製作墨汁的具體條件,在眼下其實早已經成熟了。墨汁之所以出現得比較晚,很大程度而言是觀念的問題。
這片土地上的很多人們,已經習慣了傳統的一些東西。創新這種事情,更多的只是底層工匠的一些小打小鬧,往大的格局裡說,因循守舊總歸佔了很的比重。當然,這個或許可以用衛道或是堅持來解釋。但是幾百年以後,當這片古老的土地開始面臨天翻地覆的變局之時。無論是底層的平民還是高層的一些‘精’英,很多人都只能茫然無措。畢竟這些改變和創新這種東西,對他們而言太陌生了一些。
當然,眼下這些都是題外話,就此時此刻而言,幾人都已經被眼前有些新奇的東西吸引住了。
過得片刻,黃於升總算從水邊回來。墨汁在他的衣衫上留下一些斑點,不過這些眼下看起來有些令人討厭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其實算得上是歷史的印記。
ωωω▪тт kΛn▪¢o “這墨汁……可有名字?”
“嗯,就叫‘一得閣’吧。”
“一得閣……唔,這個、漢文可是有什麼講究麼?”
“只是紀念一下罷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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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又聊了幾句,過得片刻,只聽黃於升嘟囔了一句:“看誰還說我‘胸’無點墨……”
……
雖然是新奇的東西,帶來的一定的衝擊。不過也不算很離譜,因此待得時間過去,衆人也都稍稍適應了。
再往前走,許宣將一些想法在腦海中理了理隨後說道:“許家最近所遇到的麻煩不算小,因此我‘弄’出這個東西,也是想要突圍。當然,墨汁雖然不錯,但若僅僅依靠這個,其實也不能改變什麼。”他說到這裡,稍稍頓了頓,隨後認真地看了看幾人:“所以,請幾位助我。”
“這個……我等能幫上什麼忙?”
黃於升聞言,面‘色’上‘露’出幾分疑‘惑’。這事情,若是程家‘插’手那還說得過去,畢竟是世代經營墨業的,生意的路子,人脈,都是衝着這個方向去的。但是黃家是鹽商,雖說家業龐大,但是隔行如隔山的限制也很巨大。這個墨和鹽,畢竟是完全兩樣的東西。
“如果按部就班地來做,墨汁推廣出去,被人們所接受……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這個需要時間,一年、兩年……或者更多。”許宣說着,搖了搖頭:“但是眼下我最缺少的就是時間,所以需要將這個由推廣到接受的時間儘量壓縮一下。因此,需要你們的路子。”
“雖說是墨汁,但是眼下也無須囿於墨業這一行本身,完全可以當成新的東西來做。你們家中都是有路子的,將這些東西儘量地宣傳出去讓人知道……我也準備了幾個後續的計劃,只要你們那邊準備好了,這邊隨時都能夠鋪開……”他說着,目光又看了看幾人:“這個應該不難辦到,就當……是還我個人情吧。”
黃於升聞言,瞪大了眼睛,隨後偏頭“呵”地笑道:“好你個許漢文,你在這裡等我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先前幫我黃家三房,還有縣試……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方元夫和程子善面上也‘露’出幾分複雜。當然,這些都是表面的情緒,其實說到底,即便許宣什麼都不曾做,這個時候以友人的身份要求幾人幫幫忙,他們恐怕也是答應的。
黃於升縣試的案首以及同沈家的聯姻,帶來的是黃家三房的強勢崛起,這背後都是許宣在幫忙運作。而方元夫也是因此,終於擺脫了有可能娶回一個‘女’同志的風險。相對於程子善,許宣的幫助某種意義上而言,就更大一些。程家眼下能夠保存下來,也都是因爲他緣故。至於能不能繼續保存下去,也是看許宣的心情了。
黃家、程家、方家……能做到這一步的商賈,大抵都不會怕事情。對於官府的規避,也不過是一直以來趨利避害的慣‘性’思維罷了,畢竟這樣能夠省去很多的麻煩。但話雖如此,並不是說真的就害怕或是恐懼。
因此這一次,程家站在許宣這邊,並沒有太多的猶豫。
看着幾人的表情,許宣聳了聳肩:“我本來就不是活雷鋒。”
“他是誰?”
“呵,你猜。”
……
夜‘色’隨着談話的進行,慢慢地朝更深處推過去。因爲時候已經到了四月初,天空中的新月如鉤,也並不怎麼明亮。水中畫舫之上,歌妓們唱完了幾首曲子,暫時到了歇息的時候。其間就能聽到書生才子們朗讀詩篇的聲音夾雜着傳過來。還有鶯鶯燕燕的‘女’子聲音,在嘰嘰喳喳地說着話。
若不去論是非,僅僅是欣賞的話,着實是一個十分不錯的良宵。
“只是,這墨汁……”想到某一個關隘,程子善皺了皺眉頭,遲疑地說道:“嚴大人那邊,會不會也有些想法,畢竟一樣是墨的配方。”
許宣聞言笑了笑:“這個、我自然還是有後手的。所有的事情,到得發生的時候,自然能夠解決……我這一次所說的危機,其實並不單純是因爲嚴知禮的緣故。真正的危機,其實還是在於眼下徽州府墨業裡面。”
他說着聲音稍稍頓了頓,隨後接着說道:“不同的聲音太多了,這個比較麻煩……許家雖說眼下情況比以前好了很多,但是畢竟時日尚淺,根基上難免有些不足。我過一些時候,大概會離開這邊出去一趟。因此想要藉着此次機會,將徽州府墨業的格局徹底定下來。”
“眼下雖然許家已經崛起,總的格局也開始改變,但是這個程度遠遠不夠……就比如這一次,只是一些小小的風‘波’,一些跳樑小醜就開始上躥下跳了。”他說着眯了眯眼,眼中‘露’出幾分危險的光芒。隨後笑了笑,又恢復了雲淡風輕。
“總之,能看出許家的薄弱……至少在掌控力上還是不及你們程家當時的程度。”他說着搖頭笑了笑:“所以,就看這一次了。嚴知禮倒是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機會,所有的問題都已經擺出來,隨後一個個地敲打過去就可以了。”
程子善聞言,張了張嘴,隨後偏過頭,將心頭才泛起來的一些情緒努力的壓下去。隨後的一段路,他的情緒一直很難平靜。
想着許宣先前的一番話,他的心頭甚至有幾分荒謬的感覺。
所有的人包括他在內,此前一直以爲來自嚴知禮的壓力,是許家所面臨的大麻煩。並且在這之後,許家所有的運作也確實是朝着這個方向過去的——大幅度的‘抽’離資金,削減縮進生意事項,看起來損失不小的樣子。
這些舉動都看在有心人的眼中,通過許家舉動,可以從側面瞭解一下許家的具體情況。但是此時聽許宣的口氣,這些在常人看來已經相當棘手的事情,在他這裡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將價值巨大的墨方無償的分給其餘的墨商,又搞出來這種叫墨汁的東西,原本以爲是用來應對嚴知禮的,但眼下看起來完全不是。
他想要做的是更有高度的事情——將所有對許家抱有惡意,或是有不安分心思的墨商通過這樣的機會狠狠地敲打一下。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是這個時候,他確實是朝這個方向去的。
只是,嚴知禮已經決心對付許家……這個真的很好解決麼?
暫時也沒有人來解答他的疑‘惑’,所有的一切,都是會在隨後就見到分曉的。
……
幾人雖然都還年輕,但是在家裡也都能說得上話,這個時候只是將所謂的“一得閣”墨汁進行推廣,他們還是能夠點頭的。
夜很深沉了,風裡有些明顯涼意,再到下一個路口,幾人分道揚鑣。至於那瓶墨,被程子善要走,說是拿回去給家裡人看一看。許宣叮囑幾句,大抵也是要對方注意保密,對於這些程子善點頭表示知道。
隨後就是正式地分開了。
……
第二日清晨的時候,縣衙裡一些消息傳到曹家的時候,曹功英才剛剛起‘牀’。
“許家將墨方‘交’出來了?”聽了管事的彙報,曹功英臉上‘露’出幾分喜‘色’:“嚴大人真的想將那些墨方轉讓給曹家?”
“回老爺,縣衙裡傳來的消息是……一萬兩銀子,那些墨方就歸曹家了。”管事的聲音有些‘激’動。
“一萬兩……這麼多。”曹功英皺了皺眉頭,隨後在椅子上坐下來,思索了片刻,隨後聲音乾脆利落地說道。
“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