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片刻之前。
人羣的視線之中,那邊書生一襲青衫被燈火的氤氳所籠罩。幾乎不曾猶豫,便淡淡地點了點頭,聲音從容不迫地落下來。
“好。”
嚴知禮身子靠在椅背上,輕輕皺眉。
對於許宣的生平,他已經事先了解過。因此知道對方的名聲也是近些時日纔在巖鎮凝聚起來的。並且,那些名氣之中,大抵都是來自商賈層面。雖然也寫過詩文,算得上質量上乘,但才華這些東西,僅僅通過有限的篇章,其實很難判斷。
除去這些,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許宣一定不懂讀書人的風雅。畢竟是窮苦人家,能夠讀書識字就已經很不錯了。琴、棋、書、畫……他的年紀也不算大,即便真的有心,怕也是難有成就。
心中早已有了這樣的判斷,但是視線那邊書生淡然的舉動,卻讓他覺得有些困擾。
莫非……真的很擅長麼?
“所謂高山流水覓知音,琴這種東西,大抵而言都是三五好友聚會之時彈的。眼下這般衆人齊聚的場合……不若用箏?”
既然眼下的舉動能夠歸入到彼此的爭鬥之中,那麼也要讓形式對自己有利一些,因此許宣笑着衝嚴知禮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琴和箏,作爲傳統的東西,在眼下承平的年歲裡,都是很流行的樂器。所有的區分也不過是音質和彈法方面的不同罷了,歸根到底其實是類似的——既然能夠彈箏,那麼琴肯定也是會的。
基於這種認知,座中懂行的人心頭難免有些疑‘惑’。
箏勉強也能歸到琴一類,但是總歸有些不同。技術層面的東西說來複雜,就先不去管他。從聲音而言,古箏的聲音大,很動聽,彈奏的時候加持力很強。想要用它來醉人是再好不過了。相較而言,琴的聲音要小上一些,有些偏於內向。兩種樂器的入手難度雖然差不多,但是越往後,箏因爲弦多的緣故,技術上終究更復雜一些。若是彈奏難易程度相當的曲子,那麼自然是琴來的簡單。
這個時候,爲何要選擇更難的?
嚴知禮沉默了半晌,隨後還是點點頭。原本就是刁難的舉動,終究不能做的太過,因此也就答應了下來。‘玉’屏樓原本就有專‘門’進行彈唱演奏的班子,樂器之類的東西是不缺的。這邊才吩咐下去,隨後一隻箏就已經被呈上來了。
……
用琴還是用箏,在衆人眼中其實並沒有太多差別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對於許宣而言,其實有着很大不同。
前世的諸般愛好之中,古琴只算是其中一種,嚴格說起來,也只是堪堪入‘門’而已。要說有多高深的演奏技藝,那肯定談不上。但古箏就有些不一樣了,在那個時代,是傳統樂器之中,很熱‘門’的選擇。
特別是在現代思維的指導之下,各種科學的教學方法、教學手段,讓學習古箏也變得比眼下容易許多。或許就技藝而言,到了巔峰的程度,後世比之眼下也不會高到哪裡,但是因爲那個時代各種音樂觀念的碰撞,品種繁多的曲目,各種驚‘豔’的彈法,都是眼下根本無法企及的。
時代給他的東西,也就這些了。原本不算很有用,但是這樣的場合裡,也不介意拿出來。
許安綺神‘色’倒是有些猶疑,心中知道許宣既然已經答應了下來,也斷然不會是在作假。但是自己認識對方這麼久了……並不知道他會還有這些。
“騙人的吧?”許安錦在身邊低低的說了一句。
眼下書生一襲青衫,離開了坐席,緩緩踱步到貴賓席位前的場地之上,那裡一隻箏已經被擺好了。後世叫做“古箏”的東西,眼下也只是去掉了一個古字,大抵上還是一樣的。
這般想着,他伸手在箏面上稍稍撫了一把,心頭泛起一抹熟悉的感覺。在那個時代,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都作爲興趣愛好保留的東西,自然給他的生活帶來很多的回憶。此時此刻,點點滴滴地自心頭浮現出來。
伴着這些回憶,他慢慢坐下來。古意的典雅,燈火照耀,手指尖傳來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觸感,令他搖頭輕笑。前世自己的水準其實不算高,但這個時候只是一場表演而已,也不需要真有多高的水準。
至於所選的曲子……他偏頭朝嚴知禮看了一樣,食指輕動。
“當、當、當……”
歡樂頌。
明快的節奏用箏來彈,其實蠻有些古怪的。但是這個時候只是作爲試手來用,也無傷大雅。簡短的彈了一段,調子陡然一變……
鈴兒響叮噹。
散散的撥‘弄’幾下,樂音從他的指尖流瀉出去,感受到某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陡然到了某個極端之後,陌生感才慢慢的消退。隨後他雙臂張開,在琴絃上狠狠一按。
“噔……”
點點頭,沉默了下來。
燈火打在他的身上,一襲青衫的身影,隨意而從容。彈琴的姿態,大抵就是這般了,倒是挑不出什麼‘毛’病。
只是人們的神‘色’上更多的還是古怪。
這彈的是什麼啊……
並沒有曾經聽過的曲子那般風雅,但若說俚俗也肯定不準確。最令人疑‘惑’的是調子與調子之前的粘合——本應該揚上去的地方,通過一連串的變奏來實現……
婉轉而歡快雖然能夠感受到,但是古怪的調子,不符合慣常的審美習慣,在衆人心中留下幾分憋悶的感覺,居然一時間不好做出評價來……但總歸來說,應該不算此中高手纔對。
嚴知禮隨意地笑了笑,伸手拿其身邊的一盞茶水。他先前某種刻意的刁難,掩飾在風雅之下,其實也不會有人太過計較。原本覺得許宣或許真有幾分能耐,他已經在思考對策了。隨後傳來的那種調子,雖然是在試音,但如同兒童的嬉戲,帶着幾分歡愉的味道,同古箏所要表達出的典雅,有些格格不入。
總之,是不用擔心了。
……
許安錦搖了搖頭:“雖然不難聽,只是……也不好。”許安綺雖然沒有說話,其實也已經同意了這樣的判斷。
許宣朝場間的衆人看了一眼,自然能夠猜到衆人諸般想法。終究是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傳統的東西,更多的還是不習慣。隨後低下頭,望着身前的琴絃,嘴‘脣’輕輕的動了動……
“他在說什麼?”許安綺衝身邊問了一句。
那邊許安錦茫然的搖了搖頭。
隔得太遠……
“噌……”
書生的食指再次撥‘弄’着琴絃,整個右手的手掌在空中凝成一個弧度。
“噌、蹭……”
嚴知禮手中的茶盞猛得頓在空中,隨後表情愕然的朝許宣望過去。那邊書生十指頭從容的在琴絃雙劃過,時而徐緩、時而疾驟、聲音如同‘玉’盤中的大小跳珠,叮叮咚咚的開始跳躍。
這曲子、這曲子……
嚴知禮嘴‘脣’稍稍顫抖了一下,隨後陡然間“呵”地笑出來。
書生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疾疾撥動琴絃,奏出旋律之後,錯雜的幾聲撥絃,整個場間的氣氛彷彿被一隻陡然合起來的巨手凝聚成一團。左手在弦柱左側順應弦身的張力按、滑、‘揉’、顫……
好像在雲端的感覺,許安錦雙目陡然間睜大了。
一首曲子的序幕,彷彿將人的情緒直接拔高。有如從天上俯瞰人間,撥開雲層……
同先前遊戲般的彈奏不同,這個時候書生臉上專注的神情所彈出來的曲子,明顯高雅脫俗,如珠如‘玉’。一下子便將人的心抓得緊緊的。
曲子好到了一定的程度了,比之他們平素聽到的都要好上不少。即便同那些有名的古曲相較,也絲毫不落下風。並且因爲融入了先前遊戲曲目裡的那種婉轉,變得飄忽不定,難以捉‘摸’。
衆人的情緒開始變得糾結。謝榛看了許宣一眼,下意識地伸手捋了捋鬍鬚。
這首不曾聽到過的曲子,到底在說了什麼?
這是眼下所有人都在疑‘惑’的事情。
所有的琴曲,只要能成系統的,都在訴說着一定的故事。但眼下琴絃輕響,流瀉出來的情緒複雜多樣,有‘激’揚、有明快、有惆悵、有哀婉……這麼多的情緒融入其間。
這、到底是在說一個怎樣的故事?
但疑‘惑’才堪堪泛起來,隨後人全部的心神都被琴音所吸引,整個傾倒進去。直到前排離得近的人,口中喃喃地說了一句。
“梁祝……他先前說的。”
隨着這樣的說法,無形的大手彷彿陡然間狠狠地拍下來,聚攏到某個頂峰的情緒轟然炸開。
“梁祝?”
“梁山伯與祝英臺?!”
周遭的人羣聽到之後,細細碎碎地傳播開來,整個場合裡,彷彿被一陣‘浪’頭打過一般,隨後又歸於靜謐。
……
許安綺一直在試圖把握住一些東西,琴音之間很明顯地有着人物景象,應該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纔對。但是所有的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彷彿被隔離了一般,直到那個關於“梁祝”的說法傳過來,所有的一切才陡然清晰起來。彷彿一扇窗戶迎着夜風打開,她伸手推開之後,一幕幕的場景,就伴隨着樂聲開始浮現。
梁祝的故事由來已久,眼下很多人都是聽過的。因此,在知道這首樂曲的主題之後,所有人並沒半點疏離地融入進去。
景象全部清晰。
輕輕的撥絃聲,綿綿長長,幽幽遠遠,彷彿祝英臺在身旁說著往昔的故事。情緒隨之翻騰一陣,然後在低音重複一次,回到人間落了實景之中。
隨後重重撥絃的聲音,梁山伯也出現了。兩人情意綿綿,輕巧和厚重相互膠着闡述着故事,漸漸的,重音緩緩下沉,漸巧空靈的聲音主導了旋律。
持續一陣之後,鏗鏘的彈奏再度引進來。等琴音漸歇,輕音接續旋律慢慢落下。深情舒緩帶點內省的音‘色’裡,屬於祝英臺的某種疑慮不安清晰的展現出來。
琴聲所表達的猶疑只是短暫的時間,隨後代表着堅定的鏗鏘再度出現。許安綺,發現,在這之前她似乎已經期待很久了一般。
堅定地相信自己,勇敢去求索……
關於愛。
情緒輕快,鏗鏘的聲音到得某個定點,有如風光明媚三月天兩人‘春’遊。隨後抹、剔、勾、搖間流出的空靈之音更展現出青蔥歲月的風華絕代。
然而相聚雖好總有分別,快樂情緒之後就是離情依依十八相送。琴音變奏緩緩而出,有如邁不開的步履,卻終究不得不離去。鏗鏘和輕巧、厚重和空靈相應和,截然不同的情感緊密結合、難分難捨。
這樣之後,琴聲緩緩地陷入某種哀怨之中。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悲劇的預言開始出現。
許安綺的心情狠狠地沉下去。琴音輕緩,漸漸加快,
祝父的反對,戀情的曝光,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一‘波’‘波’洶涌而來的‘浪’‘潮’將衆人的情緒整個吞噬進去。琴音開始急轉而下,心中一直擔憂的畫面終於出現……
梁山伯因過度悲傷絕望而病逝。祝英臺在被迎娶過‘門’途中,停在梁山伯墳前哭靈,碎奏、斷奏、哀痛‘欲’絕的旋律,伴隨出現在人眼前的書哭泣、跪行的畫面。漸漸的淚眼睜開,哭聲歇止,心意已決。在悲憤琴音之中,縱身投入突然爆開墳墓中自盡。
書生的雙手如驟雨般撥‘弄’着琴絃,將故事同時推向最高‘潮’。
“噌!”
琴音陡然歇止。
幾乎與此同時……
“不要!”
許安綺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後,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河水之畔,白素貞緩緩地頓下身子。柳兒在人羣裡,長‘腿’輕顫,有些情緒難以言道。
整個‘玉’屏樓連同外間的人羣都陡然陷入了沉寂之中,今日原本是過來看熱鬧的,關於詩詞文章才應該是主流。但是卻沒有料到,這個時候彷彿從天際飄過來的琴聲,讓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樑、梁祝……”
人們喃喃地說道,情緒複雜難言。
原本的悲劇被琴聲勾勒、渲染,變得有些難以承受。
嚴知禮緩緩的閉上眼睛,身子再次朝後方的椅背靠過去……
沒有想到的結局。這樣的琴音,即便以他的見識,也第一次聽到。但是心思還不曾活絡開的時候,那邊琴音又一次響起來。
淚水掛在許安綺的臉上,當琴聲響起來的時候,以爲是幻聽了。
這一次是柔美的旋律,帶着幾分濃郁的華彩一般,輕盈飄逸地似乎在襯托着一些東西。
“化蝶……”
身邊已經有人喃喃地喊了出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了。
“是化蝶啊……”
琴音漸漸轉高,彷彿滌盡人世間的鉛華,只剩下最純徹的情感。梁山伯與祝英臺從墳墓中化爲一對蝴蝶,在‘花’間歡娛自由飛舞……
永不分離。
數百人齊聚的場合,陡然間失聲帶來的寧靜,這樣的情景有些壯觀,很難用三兩句言語來表達。所有人情緒久久無法從那抹哀婉中‘抽’離,心情似乎伴着蝶飛舞到天空之中。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來,書生陡然擡起雙手,眼神微閉……彷彿沉浸在自己所營造的意境之中。其實,在最開始的某些生疏之後,居然彈到這般程度,他自己有些意外。
“梁祝……”
先前已經遠遠地聽到有人說出了這首曲子的名字了,白素貞此時又低聲地重複了一句,隨後撿起身邊一顆圓潤的鵝卵石,輕輕地丟進水裡。
不知道是誰彈的。
許安錦並沒有如同許安綺那般流淚,但是經歷了一次挫敗的婚姻,而她自己也曾很多次如同祝英臺那般做書生打扮‘混’跡在一些場合,對於某些情緒,就有着更加深刻的感受。
餘音繞聊,她緩緩地坐下來,心中憂愁着、感動着……喜悅着。
這個……是他彈的。
……
嚴知禮回過神來,這個時候按照慣常的程序,應該要做點評了。對於琴藝,他本身是瞭解的,原本的想法裡,許宣即便彈了琴,即便再好,他多少也能找出一些不足。隨後可以將這些不足放到最大,算是給對方一個打擊。但是這個時候所面臨的是一首大氣婉約,又帶着某種不屬於眼下時代風格的曲子,造成了所有人集體的失神。
一些否定的話,根本無法說出來。
他眼神複雜地朝許宣望過去,那邊書生看着他笑了笑,隨後微微擡起雙手。
瞳孔陡然凝了凝……
那邊琴聲又一次如‘潮’水一般過來了,如同某種挑釁一般。
“漁歌唱晚……”
《梁祝》帶來的震撼還保留在心間,隨後的琴聲又一次將人們拉入某個同現實疏離的場景裡。
夕陽映照、萬頃碧‘波’,一艘漁舟破開粼粼的‘波’光,悠然前行。漁船隨‘波’漸遠,沿途所有的美麗景象……
琴聲在耳畔輕響,畫面一幕幕地從身前掠過。
漁舟唱晚。
響窮彭蠡之濱。
白素貞在琴音裡站起身,隨後朝着‘玉’屏樓的方向,慢慢走過去。她要去見見到底是誰,彈奏出這樣的曲子。
就這樣,萬曆三年二月十日的夜晚,整個巖鎮都爲之失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