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試要進行幾輪,因此也沒有急躁的必要,既然他已經不準備參與進去,那麼就保持着從容的心態四下看看。
隨後,還真發現了一些有趣的場面。
所謂比試,知己知彼大概是很重要的。因此參與其間的讀書人之間會做出偷偷窺探的舉動。見身邊的人寫的比自己好了,隨後把自己的已經寫好的詩詞句子劃掉,塗塗改改——這種不自信的情況眼下是很普遍。而更多的自信的人,則是將自己的紙頁捂得嚴實,以防偷窺。滑稽的場面,貴賓席上也已經注意到了。不過也沒有人出來阻止,大抵這也算作比試的一方面。
時間過去,黃於升經過一陣苦思,最終也只是寫下個詩題。先前所規定的幾個詩詞題目裡,有關於理想的、有關於現實的……如此總總的幾大類,而他選擇了接近情感的一方面。只是以他的經歷而言,‘混’跡青樓或許很有經驗,但若是真要說男‘女’之情,其實並沒有多少。
更何況,原本作爲眼下讀書人裡學渣一般的存在,也只是堪堪能認字的水平。近來得了許宣的保證,爲了應付科考,倒是在四書五經上面‘花’了一些功夫。但是需要日積月累的東西,也無法立刻見到成效。
許宣的左顧右盼,很快引來了關注。貴賓席上,有人將目光朝他投過來,隱隱夾雜着幾分期待的意味。那人也是熟悉的,作爲劉守義請來的五老之一,叫做謝榛。
原本就覺得是很熟悉的名字,許宣覺得似乎在哪裡聽到過。事後回憶起來,作爲明代的“後七子”復古運動的布衣領袖,謝榛在文學史上是有着赫赫之名的。當然,即便再有名,那也是身後的事情了,眼下更多的大抵還是不得志。
謝榛不時朝許宣看過來,見到他一直無所事事的樣子,微微皺起眉頭。嚴知禮注意到他的舉動,目光跟隨着落在許宣的身上。互相‘交’談了一陣,隨後大概是知道了許宣的身份,那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就有些變了。
似笑非笑的……
吃味的目光帶着幾許挑釁,在他一個上位者眼中出現,顯得有些古怪。因此就更清楚地知道,眼下這位纔到任的知縣,對於自己是抱着極大惡意的。
於是也就似笑非笑的回望過去了。
那邊又瞟了他一眼,隨後就不再理會他。終究是一個小人物,在作爲知縣的嚴知禮眼中,大抵覺得隨手就能碾死。
黃於升耷拉在桌上,表情很有些糾結。今日家裡面對他是寄予厚望了,若是真的寫不出東西,有些不好‘交’代。先前還想着許宣若是能夠幫幫忙,那麼事情就簡單。但是對於自己的要求,對方既然一口回絕,除了在心中抱怨許宣不仗義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如果不是先前嚴知禮的那個眼神,許宣還真的不準備幫他。但是這個時候,覺得有必要做些什麼了。
“黃兄,可是還不曾有頭緒?”
微微咳嗽了一下,黃於升“噌”地一聲彈起來:“漢文?”聲音裡帶着幾許哀求:“十兩,不一百兩……”
說得好像自己很窮似的。
許宣微微撇撇嘴,隨後身子靠過去,在黃於升的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了幾句。
聲音才堪堪傳過去的時候,黃於升的身子猛得一僵。燈火之中,他的臉上明顯流‘露’出幾分愕然的情緒。許宣身子朝後靠了靠,隨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纔有些回過神來。愕然的表情還未曾消去,隨着許宣的接下來的耳語,表情變得越發誇張了。
“啪嗒。”
手稍稍軟了一下,‘毛’筆在空中翻轉了一個弧度,落在地面之上發出的有些突兀的聲音。身邊的讀書人們將目光探究的目光投過來,黃於升才渾渾噩噩地彎腰將筆重新撿起來。
遠一些的地方,許安綺疑‘惑’的偏了偏腦袋。
雖然表面上做出對許宣有些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她的目光還是有意無意地會朝許宣看過去。這個時候,許宣同黃於升的‘交’談自然落在少‘女’的眼中,隨後的反應便是伸手頂了頂一旁的許安錦。
許安錦也在做着一首詩。相對於許安綺的陌生而言,她倒是經歷慣了與之類似的場合。原本對詩詞之類的東西也保持着一定喜好,因此這個時候心癢難耐之下,也就提起筆來湊着熱鬧。剛想出比較滿意的句子,身子被許安綺碰了一下,筆尖一抖,在紙頁上劃出長長的一道,她皺了皺眉頭。
“妹妹……”
口中稍稍責備了一句。
“姐姐,你看漢文……在做什麼?”
“不是說不關心他的麼……”許安錦口中稍稍嘟囔了一句,隨後漫不經心的朝那邊看了一眼。
恰好見到黃於升失手將筆掉落的場面。
隨後二人面面相覷,古怪的對視起來。她們身邊的地方,方元夫突然“嘿”了一聲。許安綺朝他疑‘惑’的看了一眼,他也沒有說話。不過因爲對事情有了一些猜測,低下頭寫着自己的詩詞時,嘴角牽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
“就這樣……”許宣終於將話說,隨後伸手又在黃於升的肩膀上拍了拍:“寫吧。”
黃於升的目光怔怔地落回紙頁之上,下意識地得在硯臺上‘舔’了‘舔’筆尖,但是隨後落筆的當口,還是有些遲疑了。
“漢文、漢文……這個不太好吧。”聲音緊張地說了一句。
“你不是要寫一首好詩詞麼,這個應該夠用了罷。”
шшш ⊕ttκǎ n ⊕c○ “是想寫一首好詩詞沒錯,但是、但是……”黃於升吞吞吐吐了一番之後,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這也太過分了一些吧。”
“呵,愛寫不寫……”
許宣笑了笑,隨後便不再理會他了。
黃於升在燈火之看看四周,隨後咬緊牙關,做了一番巨大的努力之後,終於在紙上寫下第一句。劇烈起伏的情緒自動作上反應出來了,原本的橫平豎直變得有些歪歪扭扭的。
許宣看着他的動作,咧嘴一笑。
……
程子善面無表情地將最後一個字寫完,隨後擱下筆。經歷了一些事情,對於這種舞文‘弄’墨的事情,已經不如曾經那樣上心了,眼下更多的重在參與的意味。寫詩的過程裡,他一直在關注着許宣的舉動,片刻之前所見到的還是抓耳撓腮的黃於升,眼下正在紙頁怪異的揮灑着。那樣的僵硬的姿勢,顯然並不是因爲思路不暢造成的。那麼……
他看了黃於升身邊的許宣一眼,‘露’出幾分若有所悟的表情。
……
顫顫巍巍地寫完最後一個字,黃於升狠狠地出了一口氣,眼下雖然寫出了東西來了,但是心中的緊張其實更甚。這樣之後,看着許宣的表情就有些複雜了。
時間到得這個時候,陸陸續續不少人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詩作很快被收上去,有些事情就無法挽回了。
稂莠不齊的作品被分成幾部分,作爲評委的謝榛、嚴知禮等人各自負責其中的一塊。先將一些好的挑出來,做進一步的篩選。第一輪的比試隨後就面臨着結果,幾人都是這方面的行家,是不是好詩,只要看上幾眼就能夠做出定論的。
嚴知禮不斷翻閱着眼下書生士子們的詩詞作品,偶爾點點頭,大概是遇到了不錯的詩詞。若是皺了眉頭,就應該就昭示着詩作入不了眼。而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面無表情的模樣。
書生們能夠從他的表情上直接讀出來的東西,也就這些了。因此心中都有些緊張和忐忑。而相較而言,謝榛幾人的表情就‘波’瀾不驚了很多,無論作品好壞,在他們的臉上都看不出太多的反應。
其間嚴知禮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隨手就要將茶碗擱在一旁的桌几上。便在這時候,落在紙頁間的目光猛地一凝,下意識的擡眼朝四下的書生士子們看了看。茶杯在他的手中狠狠的頓了頓,一些茶水濺了出來。過得片刻,他纔有些遲疑地將杯盞放下來。重新落回紙頁間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凝重了。
“姐姐啊,今日是白來一趟了……那個傢伙根本不曾寫東西。”少‘女’同身邊的許安錦小聲地說這話,聲音裡帶着幾分嗔怪的意味。
“好呢,你終於承認是因爲許宣過來的。”
“纔不是……”這樣的辯解其實自己都有些不相信,隨後她稍稍轉移了話題:“不過,這是一個多好機會啊。若是真的寫出好東西,隨後的童試裡,那肯定會方便很多。”
許安錦看了看許宣一眼,其實也有些疑‘惑’,隨後說道:“哪裡知道他如何想的。”聲音說到這裡,似乎注意到什麼異常的情況,因此稍稍頓了頓:“那邊嚴大人是怎麼了?”
四下突然安靜下來。
很多人注意到嚴知禮的目光在那紙頁前停留的時間有些過於長久了。先前即便再好的詩詞,他也不過多看上幾眼,哪裡如眼下這般,似乎有些移不開。
其他的幾組詩詞,一些好的作品已經完成了篩選。謝榛好整以暇的衝嚴知禮偏頭看了看:“如紀啊,如何了?”
對於謝榛的話,那邊似乎不曾聽到一般。
“如紀?”謝榛又提醒了一句,好奇地看了一眼嚴知禮身前的紙頁,眼神登時就如同被吸引住了一般……隨後身子慢慢地朝那邊靠。
衆人面前,於是出現了這樣的一幕——原本長者風範十足的謝榛居然以一種古怪的姿態朝嚴知禮靠過去,身上傾斜了很大的距離,脖子伸的很長……
程子善“呵”地笑了一聲,身邊一個讀書人有些不解其意地看了他一眼。
黃於升在燈火之中,伸手掩住臉。原本對於那首詞就已經有了一定的判斷,這個時候,嚴知禮、謝榛等人的反應不過是進一步佐證了他的猜想罷了。
肯定是自己寫的那首……不可能不是。
彷彿是爲了迴應他的想法,那邊嚴知禮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人生若只如初見吶……嘖。”有些嘆息的咂‘摸’了一句,目光終於從紙頁間移開:“不曾想到,纔剛剛開始,就遇到如此出彩的作品……茂秦公,這徽州府真是有人才的。”
謝榛這個時候也調整好了情緒,不過他的目光落在紙頁間的那個落款上,顯得有些疑‘惑’。
黃於升?
一點印象都沒有。
……
“黃於升……哪位高賢?”嚴知禮目光落朝四下看了看:“讓本官認識一下。”
他的話音落下,書生士子裡響起了切切‘私’語的聲音,但是並沒有人站出來。
“黃於升,可在?”嚴知禮疑‘惑’地又問了一句。
人羣的視線落在紛紛朝一個方向看過去,黃於升尷尬地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之中。茫然無措得朝許宣看了一眼,表情上帶着幾分苦意。隨後忐忑地站起身,衝嚴知禮長輯以禮:“末學後進黃於升,見過嚴大人。”
嚴知禮笑着看了他一眼,餘光也落在一旁的許宣身上,那邊書生眼下正在笑,笑容變得有些古怪。隨後也不再管他了。
“你便是黃於升。好、好……這首詞作得真好。”嚴知禮衝他微微頷首:“你且過來。”
黃於升下意識地看了許宣一眼,這個時候心中即便一萬個不願,也沒有拒絕的可能。那邊許宣衝他比劃了一個“加油”的口型,‘挺’討厭的。
緊接着他在衆人的注視之下,走到貴賓席的地方。那邊他爹已經在叫了:“升兒、升兒……”
黃於升將臉別過去,這樣的叫聲,讓他原本就緊張的情緒變得更加嚴重了。
嚴知禮又打量了他一番:“這一輪的比試,你算是拔了頭籌……”他說着朝身邊的謝榛等人看了看:“想必茂秦公也是這樣的意思。”隨後伸出指頭在紙頁上點了點:“嘖……木蘭辭。”
“你寫的詞,你來念誦一下,叫衆位也聽一聽你的佳作。”
在嚴知禮這裡,大概覺得這樣一首詞感情豐沛的詞作寄語了作者很深的情感,因此需要本人來讀,才能更加彰顯意境。
黃於升吶吶的接過紙頁,捧在手裡,隨後目光又朝許宣看了看。那邊程子善注意到他的舉動,又搖頭笑了笑。有些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燈火之下,黃於升看了嚴知禮一眼,那邊衝他投來鼓勵的目光。他咬咬牙,將頭低下來。
“人、人生若只如初見……”
聲音並不流暢,但是在衆人聽來,大概也覺得是緊張的情緒更多一些。一句出來之後,一種帶着淡淡懷舊和感傷的氣氛便轟然瀰漫開了。雖然黃於升的朗讀顯得有些寒磣,但是其間的意境自是遮掩不住的。
“何事秋風悲畫扇、悲畫扇……”吞吞吐吐的聲音在繼續着,人們的情緒被切割得零零落落,一方面是因爲他的讀法實在斷得厲害,另一方面語句中的某種意蘊代表着人在某種情況下茫然的心境。
兩情相悅本是人生的美好事情,恨不能暮暮朝朝。然而人生中不如意的事情終究有很多,相逢所代表着的或許就是有朝一日的離別。如若知道遲早分離,倒不如保持初見時的那種若即若離的美好。
先前寫下這些句子,也只是按部就班地抄下來,到得此時再次重讀的時候,即便是黃於升,也慢慢地沉浸在這種被自己在紙頁間鋪墊出來的氛圍當中。
幾縷讓人心碎的溫暖,幾分讓人落淚的惆悵。
人生如初見,當時間靜靜流逝,當世事如輪輾過心房,還能保持着初見時的‘激’情與真摯,這是一種美好得有些疼痛的境界。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雖然還有着某些疏離,但是聲音終於開始流暢起來。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聲音最後落下來,黃於升體味着那種淡淡的憂愁,目光久久無法從紙頁之間移開。心中的震撼也進一步清晰起來了。
這是他做夢都寫不出來的句子,許宣當時在他的身邊,都不曾專心眼下的比試。自己也都不知道他念出這些詩句,到底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對方就那般四下裡看看,隨口就‘吟’了出來。
巨大的荒謬感眼下將黃於升整個人籠罩起來。一方面他能夠理解許宣的詩才,畢竟他曾經就寫過很好的詩詞。但是另一方面,對於對方以一種遊戲的姿態和如此美好的句子,在他心中造成震撼也是不言而喻的。
四下裡沒有聲音,即便黃元夫念地很糟糕,但是字句間喚起的情緒依舊排山倒海的朝席捲了心頭。
許安錦怔怔的無法回神,這首詞似乎寫到她的心裡去了。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書生,那邊許宣臉上掛着幾分淡淡的笑容,看得讓人覺得有些溫暖。人生若只如初見、人生若只如初見……
喃喃的低語幾句,隨後她的手被人陡然間抓住,偏過頭去,才發現身邊少‘女’臉上帶着幾抹別樣的‘激’動。
“姐姐,漢文……是漢文……”
這個時候,衆人的情緒才堪堪緩過來,彷彿凝固的安靜“轟隆”一聲炸開了。
隨後是劇烈的喧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