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看來算是成功的手術,其實遠不如表面那麼簡單,雖說表面上其實已經不簡單了。
人羣帶着古怪的情緒慢慢散去,但是所見到的一幕,必將在他們心中留存很久。一種奇怪的治病方式所留下的東西,肯定也不會簡簡單單就告一段落的。但是造成的連帶影響是好是壞,這個時候也還看不清楚。
他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漫天的星斗將光芒打下來,籬笆的院落之外,‘春’夜的風時時拂過。手已經洗了幾遍了,但是總覺得血腥氣息還在。‘門’在他身後打開又關上,古舊的聲音裡,白素貞走出來,伸手理了理鬢髮,看了他一眼說道:“已經睡下了。”
“都睡下來了?”他點點過頭,淡淡地問了一句。
“這些日子,小竹也累得不輕,總算能夠安穩一夜了。倒是……多謝漢文。”感謝的話從白素貞口說出來,顯得真誠。
他偏偏頭,目光重新望向頭頂的夜空:“呵。”
感覺到‘女’子在自己的身邊緩緩坐下來。
“今日妾身算是領教到了,原本其實已經想過這樣的一幕,想着漢文你口中所說的手術應該以一種什麼樣的形式來完成。雖是想過的,但是待親眼見到,還是覺得同想得不太一樣……要將人的身體剖開,這個過程裡還不能出錯。妾身方纔的時候想的最多的,便是漢文你到底是在殺人還是在救人……”
“那麼……被嚇到了?”
“倒不是嚇到,只是覺得、覺得……”話說道一半,她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畢竟人不是牲畜,殺‘雞’、屠狗、宰牛之類的舉動用在人的身上,雖然知道是在治病,但接受起來依舊有些困難。但是隨着手術效果的顯現,這些話都是不好說出口的,於是笑了笑:“對了,你爲什麼會知道的?”
“知道什麼?”
“你對人身體內的情況似乎很瞭解。”
“基本的生理知識罷了……”
他沉默了片刻,隨後說道:“先前,其實要謝你。”他說完之後,迎着‘女’子疑‘惑’的目光笑了笑:“你的手很穩,確實的……”
沒有白素貞的那一下幫助,或許失誤就已經出現了。那麼原本的救人舉動,就會被當做害人來理解。如果不是白素貞那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那樣所造成的某些嚴重後果……自己的心中或許也會過意不去。
“白日裡,不該同你生氣的……其實,妾身很少生氣。”沉默了一陣之後,白素貞抱着膝蓋,這般說道。
“那麼,你是在道歉了?”許宣偏過頭,見到‘女’子的面容上幾分一閃而過的侷促,隨後說道:“原諒你了。”
對視的眼神因爲說話雙方的情緒,起了一些‘波’瀾。夜裡的‘春’風吹過來,心情彷彿被吹皺了一般。隨後躲閃了一下,一齊去看那頭頂璀璨的夜空。
其實看過很多次的夜空,也沒有什麼特點,但是這個時候,卻覺得似乎很美麗。
二人在石階上說話的時候,遠離籬笆院落的地方,秦獻南將身邊的下人踹了一腳,口中罵罵咧咧。
手術結束之後,先前安排的下去的事情終於開始了。一羣下人帶着人過來找麻煩,人證、物證之類的,所想的便是將許宣的舉動定義爲害人,然後抓走送官,或是搞臭掉。
但是下人們“義憤填膺”地衝進來之後,所面對的是所有人古怪的眼神。秦獻南覺得索然無味,隨後就將人打發了。
這個時候夜風吹過來,他身上穿了一件單衣,覺得有些冷。
“胡安,我們是不是顯得很弱啊?”遲疑地朝身邊的書生問了一句,還不等對方回答,又接着說道:“這個不像我們啊,本少爺什麼時候開始做好事了?”
“終究不是壞事,琴嫂可以活下來……”胡安想了想,口中說道:“雖然對手術的效果在下還是持着懷疑態度,但是聽他的說法,似乎有幾分道理。”
“你不是說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麼?”
“終究是說法而已。”
“嘖,受不了你們這些讀書人。”
胡安搖頭笑笑:“但是那個時候,畢竟比較危險……我們做的事情,這件事終究不算錯。”
“很丟臉纔對,隨身揣着鏡子這種事……還以爲很少人會做。”
秦獻南的話讓胡安臉‘色’一窒,隨後‘露’出幾分惱火的神‘色’:“救人,那是在救人……”
“說的也是。”秦獻南咂‘摸’了一下,朝前又走了幾步:“只是,我們是壞人……總不能就那樣放過許宣吧?”
“在下可是行善的。”胡安搖了搖摺扇,口中問道:“你準備怎麼做?”
“聽說那個許宣已經提親了,今日你也見到了,他同那個白大夫不太正常啊。‘摸’了手……”
“那是因爲情況緊急。”
“本少爺不管,這事……可以搞大的。好事總不能全讓他佔了罷。”
聲音碎碎地朝遠處走去,下人們跟在身後。
“不過,偶爾做點好事,覺得……還‘挺’有意思的,你說呢?胡安……”
“在下常做好事。”
“嘁。不過,我好像不太討厭他了。”
……
時間流逝,初‘春’的天氣變得更加溫暖了,‘春’雨落了幾場,但更多的時候,卻是晴好時光。巖鎮郊外踏青的人們時常舉行一些活動,文會、詩會之類的就在各種類似的場合裡不斷上演。同衣、食、住、行相同的,這些活動也是讀書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之一。
許宣並沒有參加類似的活動,雖然黃於升以及曾經的范陽過來邀請了幾次,但是他正被一些煩心的事情所困擾,隨手就打發了。
闌尾炎的手術在巖鎮颳起了一股議論的熱‘潮’。對於他以一種駭人的方式治好了腸癰,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同以往不同的是,這些議論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推移慢慢淡掉,反倒是變得更加‘激’烈了幾分。評價自然是褒貶不一的,但是要細究起來,總歸是負面的多一些。
那哪裡是治病?分明就是殺人了……
原本許宣所想象的會有人找上‘門’看病,擠破‘門’檻的情況也沒有出現。眼下的時代,對於一些新生事物的牴觸力是很大的。這既是文化、傳統以及制度造成的結果,也是人心中對未知的恐懼所體現出來的東西。
開刀治病,終究不能算是正途。這段時間,許宣算是成了整個巖鎮乃至徽州府醫者們批判的對象。尋常人對醫生都是信得過的,自然也就不會真的讓許宣來治病。這樣的結果在一方面讓他感到輕鬆的同時,也會令他覺得有些無言。
但是無論如何,琴嫂的病確實一天天好了起來。說起來,也算是吉人有天相了,許宣原本所擔心的傷口感染並沒有出現,倒是讓他鬆了一大口氣。
支撐着手術這項醫療手段的,是複雜的人體和生物學知識。眼下的時代,根本沒有普及和推廣的可能。因此,他所做的事情,也是偶然的情況罷了。這一次的成功有很多的僥倖在裡頭,如果再來一次,並不能保證能夠做到。當然,原本就沒有打算在杏林之中‘混’跡,因此眼下即便被所有醫生大夫排斥,對他也沒有太大的影響。
所煩惱的事情是因爲他結婚的準備中出了狀況,那邊許家有些不待見他了,甚至隱隱還對於親事做出了反悔的姿態。
其實也不算太大的問題,大概是許家那邊覺得在手術中他同白素貞走得太近了,因此產生了一些想法。說到底,也肯定是許安綺的意思。
她作爲一個少‘女’,在很多事情上行進退有度,這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唯獨在感情上,並沒有那麼豁達——其實無論是誰也不可能有多麼的豁達。許宣的提親在她看來已經很過分了,但是奈何許安錦是她最親近的人,因此以極大的忍耐承認了現實。但是並不代表她能夠容忍所有的事情。
“許公子啊,呵呵,你來了啊。”
“秦獻南,我告訴你,你完了……”
“你在說什麼啊?對了,今日有個詩會,聽說你是大才,不妨同去。”
“媽的,你再‘逼’我!”
“好、好、好……補償你,這事我知道錯了的,有什麼要求你說吧。”
“……”
事情的始作俑者,不用太費心就能知道,但是當許宣找上‘門’去之後,所進行的就是這樣的對話。對方一副“我知道錯了”“我承擔後果”之類的態度做出來,終究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並且,秦獻南作爲紈絝,惡行是有的,但是那日琴嫂家的一幕,也能讓人知道他本‘性’並不壞。這個時候姿態擺的低,也確實沒有再將許宣當做敵人。至於對許家的通風報信,不過是對方在一些事情之上的小小報復罷了,算是惡作劇的一種。
雖然看似巖鎮,但問題或許不大。畢竟眼下的時代,即便在獨立的‘女’人,在婚姻的事情上也不能太兒戲。眼下許安綺大概也是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表達一下個人的不滿,讓許宣意識到嚴重‘性’,爲以後的事情做一些預警罷了。這方面的心思,許宣自然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她已經答應了提親,對自己本又沒有惡感,那麼終究還是會走到那一步。
但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