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已經從雲珠那裡知道,眼下姐妹二人正同處。閨房因爲萬曆二年秋日的某一天,他曾經去過,眼下依稀還記得方向,隨後‘摸’索着朝那邊走。黛兒跟在他後面,一襲湖綠‘色’的‘侍’‘女’裙穿在身上,身影跑動間,帶着幾許屬於十五六歲年紀少‘女’的爛漫和天真。
“許公子哥哥,那邊是小姐的閨房啊。”聲音可愛地提醒了許宣一句,不過前頭書生只顧趕路,也不搭理她。小丫鬟撇撇嘴,隨後一溜小跑,很勉強地趕上他的腳步。
又走了一陣,許宣突然站住身子,稍稍想了想,轉身衝黛兒招了招手。小丫鬟顛顛地跑上前,隨後被書生抓住稍稍耳語了幾句。聲音輕輕地落在她的耳中,氣息撩動着耳廓,有些麻癢的感覺。俏臉變得有些紅了,不過下一刻上‘露’出幾分疑‘惑’的表情。
“不行的啊,這是說謊話……”黛兒俏麗的小臉上‘露’出猶豫的神情。
“肯定不是啊,這是善意的謊言。”許宣說着伸手在她扎着可愛包包頭的腦袋上用力地‘揉’了‘揉’。
頭髮有些‘亂’了,她伸手整理一番,小臉紅紅的,恍恍惚惚的感覺中,不知不覺地就點了點頭。
“許公子哥哥,這樣做會讓小姐原諒你的,對不對?”雖然答應下來了,但是下意識地還是爲許宣要求她做的事情找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
“嗯。”許宣‘露’出笑容,伸手又在她腦袋上‘揉’了‘揉’:“那麼……都記住了?”
黛兒下意識地點點頭:“唔,一刻鐘之後……”
隨後許宣沿着臺階到得了二樓的地方。視線有些開闊,這一代的房舍掩映,在晴朗的日空下,黛瓦鋪開,偶爾有人家煙囪裡冒着煙火氣。遠一些地方,十里長街傳來一陣陣喝彩的聲音,是廟會的遊神節目帶來的歡呼。
他稍稍看了看,隨後踩着二樓迴廊下的日光,慢慢地走到‘女’子的閨房之前,裡面有人在說着話。
“我被人救……”
閨房的‘門’微微掩着,聲音傳過來的時候,他稍稍愣了愣。這個時候,居然是在坦白麼?
關於除夕晚上的一幕,雖然也不是刻意要遮掩,但若是真的說出來,很多事情就不可控了。心中這般想着,他伸手在‘門’上輕輕推了一把。
……
許安錦在閨房之內,努力地平復着情緒,讓自己說話的語氣顯得平穩一些。雖然是鼓足了勇氣才決定將心中糾結了許久的話說出來,但是面對自己的妹妹,對於這樣做了之後可能有的後果還有些忐忑。
不求被原諒……只是也應該說出來。
正在這時,‘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地的陽光灑落進來。她擡頭朝那邊看過去,書生的身影從日光裡走進來,眼神帶着幾分複雜地看了她一眼,隨後說道:“對啊,被我救了。”他說完之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許安錦。
許安錦張了張嘴,有些話便說不下去了。
許安綺站起身來,看了許宣一眼,隨後目光又落到身邊的許安錦身上。除夕那日,許安錦離家出走,到得大年初一的早晨纔回來。這之後她自然也好奇對方在這些時間裡做了什麼,但是一方面對方並沒有要說的意思,還有便是那日自己情緒不好,有些話說重了,大概傷了人。於是也只是關切的問了幾句,對於細節,則不曾追究了。
這個時候才知道其間原來還有這樣的經過。
許安綺望着許安錦,臉上‘露’出歉疚:“姐姐,倒是不曾想到那日口無遮攔,對你造成這般傷害。若是你真的……”她說道這裡,聲音停了停,才繼續說道:“是要讓我內疚一輩子麼?”
這般說着,大大的眼睛裡帶上幾分溼潤。
“不是、不是的……”許安錦有些慌‘亂’地說道,伸手將許安綺的手握在手中,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許安綺的聲音有些哽咽,眼下對於她而言,也只有許安錦一個親人了,輕易失去不得。如今知道許安錦曾經有過的想法甚至做出的舉動,心中不由地一陣後怕。這樣之後,才注意到眼前的書生,於是匆忙地捋捋耳際的髮絲,想了想,隨後說道:“如此、多謝許公子了。”
許公子……
呵。
許宣搖搖頭,隨後正式步入房間之內。這裡是屬於許安錦的閨房,就格局而言同先前許安綺的大抵相當。只不過因爲年齡和‘性’格的緣故,裝飾的物品,多了幾分成熟罷了。書籍多上一些,另外有些書生的頭巾裝扮——這也是許安錦的喜好。
稍稍瞥了幾眼,畢竟在‘女’子的閨房裡,也無法看得太過仔細。隨後他才望着許安綺說道:“許小姐真是太客氣了。”
聲音裡帶着幾分笑意,看來也不算真的生氣。
許安綺聽出他話中揶揄的語氣,隨後偏過腦袋不搭理他,而許安錦則悄悄地低下頭,目光遊離間也不知道望着哪裡。
對於書生的闖入,二人其實都沒有生氣——在許安綺這裡,先前許宣也到過她的閨房,因此已經已經適應了。而對於許安錦而言,眼下心思慌‘亂’,也顧不得計較這些。心中所糾結的是先前的話題……
只是說了個開端呢。
“許公子此番前來,所謂何事?”
眼下許家真正的主人是許安綺,因此有些話還是需要她來說。只不過說話間幾分公事公辦的姿態,同閨房這樣的場合結合在一起,總覺得有些古怪。
“來看看。”許宣淡淡地說着,目光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許安錦,隨後轉過來笑了笑:“那日自殺可是把人嚇了一跳……不過還好了,大概沒有選對地方,水只是沒過‘胸’膛,淹不死人。”
許安錦原本緊張的情緒,因爲這句話微微一窒,隨後帶着幾分羞怒朝他狠狠的瞪了一眼。原本自殺所造成的嚴肅氣氛,因爲這句話稍稍沖淡了許多。
許安綺偏頭看了看自己的姐姐,意識到某個滑稽的場面,隨後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
……
“小姐,徐老爺來了……”
黛兒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打破了閨房裡短暫的寧靜。許安綺回過神,起身朝屋外走去。
“這便來了。”
衝着屋外喊了一句之後,她轉過來又看了許宣一眼,眼下也不知道怎麼安置他纔好。稍稍猶豫了之後,咬咬牙,腳步聲朝樓下過去了。
……
閨房之內,書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對面的許安錦,那邊‘女’子的眼神稍稍閃躲着,身子朝一邊轉過去。
“這裡不適合男子久留,你出去……”
悶悶的聲音響起來。
許宣又笑了笑,隨後伸手扯過一旁的椅子,緩緩坐了下來。
“聽說你要嫁人了?”
“……”
“婚姻大事,爲什麼這麼急呢?”
“……”
隨意地問了幾句話,也得不到迴應。但許宣也不覺得尷尬,隨後站起身,慢慢走到窗戶邊上。日光透過敞開的窗戶,在地上照出一個斜斜的梯形光影。能夠見到許家的院落,院落外的巷子。他伸手在窗沿上敲了敲,隨後彷彿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
“哦~~懷孕了。”
聲音輕輕的,若果不是因爲眼下閨房周圍靜謐的環境,或許都不會被聽到。但在落在許安錦耳中,卻彷彿晴天霹靂一般,素雅的身子猛得僵在那裡。過了很久,才艱難地將身子轉過來,望着許宣,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你、你如何知道的?”
許宣原本扶在窗檐上的雙手猛地抓緊,隨後才緩緩地鬆開。雖然已經是有過猜測的事情,但是這個時候從許安錦的口中證實了之後,依舊對他的心神造成了某些衝擊。不過,也只是一瞬之間。
隨後他轉過身子,背對着窗口的日光,靜靜地將目光落在許安錦身上。
‘女’子將頭擡起來,素雅的臉上,比起之前顯得清瘦了幾分。那邊書生平靜的神情落在她的眼中,眼神裡明顯有種不一樣的東西。是類似溫柔的那種吧……
隨後,她才惘然地將頭低下來。
沉默並着沉默,良久之後,許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麼,不要嫁人了罷?”
書生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來,只是聽着,心情就變得輕快起來。只是這個時候,理智依舊告訴她,有些事情,不能輕易動搖。
關於婚姻,她已經失敗過一次,傷害過一次,而這一次……就覺得,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當然,她沉默的表態,並沒有對許宣造成影響。
“不要嫁人了。逃避不是辦法,這些事情,雖然我也沒有準備好。但是畢竟是到了這一步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果你不嫌棄的話……”他說着又看了許安錦一眼:“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這些事情,終究不能讓你一個人面對。擔心、害怕、或是忐忑……”他說着搖了搖頭:“這樣的情緒你現在或許都有,但是其實並沒有什麼。生孩子的事情我雖然不太懂。但是,總不是件壞事情。”
書生的聲音恍恍惚惚地自耳畔響起,許安錦靜靜地聽着,目光偶爾‘波’一下,除夕夜晚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自腦海中浮現出來。
飄着‘花’瓣的浴桶,梅‘花’和月季……洗刷的聲音帶着幾分從容,書生將她貼身地衣物在月光下展開……那邊叫《金瓶梅》的書翻得很舊了……拖鞋……只能包住半個腳背,但是穿起來舒適……同樣舒適的還有蓬鬆柔軟的枕頭。
最後所有的一切都掩蓋在被‘浪’之下,連同燭火的光芒一道被遮住,而她只是徜徉在無處不在的溫柔裡。
……
“你看着我。”
書生的聲音有些嚴肅,許安錦下意識的將腦袋轉過來。
四目相對。
“你從我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
“噗嗤。”
終究還是發出了一聲很突兀的笑,先前點點滴滴的畫面,不知不覺間沖淡了心頭的煩躁,這時候,書生就坐在他的面前,心情放鬆下來。
於是就笑了。
“眼屎……”促狹的說了一句,隨後慌‘亂’的將目光移開,心頭被某種奇妙的感覺縈繞着。妹妹纔剛剛離開,現在只有二人的閨房裡,有些事情不清不楚……
許宣有些惱火地‘揉’‘揉’眼睛,隨後撇撇嘴,很鐵不成鋼的聲音落下來:“是真誠啊!”
他自然知道許安錦急着嫁人的原因是爲了不連累自己。但是對於他而言,這些事情並沒有什麼。男人有時候有着奇怪的責任感,在他這裡,這種想法就更重一些。
大不了離開徽州府了,換個環境去生活。雖然需要很大的決心,但是終究比讓眼前的‘女’子來揹負一些原本不應該屬於她的重擔要好。
一場並沒有結果的談話,最終以書生一句“我會負責的”宣告結束。
“事情還要準備一下,太倉促了……”落下一句話,許宣推‘門’離開了。下樓的時候,遇到迎面過來的許安綺。
那邊正在數落。
“你這丫頭,做事如此粗糙……哪裡有徐老爺了?”
“黛兒聽到有人敲‘門’,以爲是的。知道先前他同許家有一筆很大的生意,因此就過來告知小姐了嘛。”黛兒吐了吐可愛的舌頭,這般說道。
當然不好責怪小丫鬟了,到得最後,許安綺也只是氣惱地伸出手指在她的額頭上點了點。只是下一刻,心頭突然泛起幾許疑‘惑’。
“同徐老爺的生意,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嚇?”黛兒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隨後慌‘亂’地四下環顧着:“對哦,黛兒是怎麼知道的呢?”裝作很苦惱地思索模樣。
許家的很多安排,都是許宣在之前做下來的計劃,眼下生意順利地鋪開,她所做的也只是對計劃做一些修補罷了。同徐老爺生意,並沒有同其他人說過。小丫鬟又是如何知道的?
許安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隨後注意到對面過來的書生。
“走了?”她聲音淡淡地說了一句。
許宣看了她一眼,隨後笑了笑:“走了。”
“哦~~”
側身而過的時候,許宣敲敲地衝黛兒豎了大拇指。
隨後走出許家的院‘門’,心中才稍稍放鬆了一些。天‘色’還早,就先去做些別的事情吧。
……
巖鎮西邊的地方,有些菜園。雖然及不上城郊那般是大片的土地,但是開墾出來種些日常所需的菜蔬還是可以的。‘春’天的時候,有些生機勃勃的感覺。
許宣在一戶人家‘門’口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一陣響動,隨後‘門’打開了,趙大宗從那邊探出腦袋看了看。
“許公子……”聲音帶着幾分驚喜和意外:“快請進、快請進。”
院落裡一些木工作品——農具以及才製作了一半,但是看起來很‘精’美的傢俱——依舊如同曾經一般胡‘亂’擺放。趙大宗那叫阿囡的四歲‘女’兒,哦,眼下已經是五歲了,正在院裡奔跑玩耍。見着許宣進來了,小臉上呆了呆,可愛的小手背在身後的地方,緊張地看着他。
“阿囡,這是許公子……你見過的。”趙大宗衝‘女’童說着,隨後歉然地看了許宣一眼:“這丫頭,越長大,反倒是越怕生了。”
許宣當然不會介意這些。隨後跟着趙大宗進到了廳堂之中。
“怎不見趙老爹?”
“呵,家父去廟會了。在下昨日已經去過了,今日便在家中將一些沒做完的器物完工。”
趙家原本就是木匠世家,做出的木工活計極受歡迎。特別是在臨仙樓的裝修之後,大概思路受到了啓發,趙四所打造出的傢俱在巖鎮緊俏的很。因此如同“上九”廟會這般熱鬧的場合,是無論如何不會錯過的。
“許公子可是稀客啊。”趙大宗將泡好的茶葉端了過來,口中好奇地問了一句:“可是……爲了臨仙樓的事情麼?”
臨仙樓的裝修之中,趙家是出了大力氣的。除夕之前被大火焚燬之後,他還特地過去唏噓了一番,算得是某種憑悼。因此這個時候見到許宣上‘門’,便覺得大概也是爲此事而來的。
“呵,臨仙樓的事情,倒在其次了。”許宣搖了搖頭,隨後迎着那邊趙大宗疑‘惑’的眼神,伸手從懷中掏出幾張紙頁。隨後伸出兩個手指壓在桌上:“這個……有沒有可能做出來?”
趙大宗見到許宣的神‘色’,有些慎重地將紙頁接過來,拿在手中看了看。最上面的一頁紙上畫了一些圖案,方的、圓的,有些複雜。
“這個、是馬車麼?不太像……”口中疑‘惑’地喃喃自語一陣,趙大宗才擡起頭有些茫然地看了許宣一眼:“畫的什麼啊?”
許宣笑了笑:“不要急,下面還有,你接着看下去。”
趙大宗將最上面的紙頁拿開,底下的紙頁就見不到圖畫了,純粹是一些解釋‘性’的文字。趙家雖然是木匠之家,但是祖上也是榮光過的,曾經參與過北京城的建設。因此,趙家同一般的匠人之家也不太一樣。總而言之,就是有着一些修養的高級木工。而趙大宗平日裡對詩詞之類的東西也很感興趣,並不像一般工匠那般目不識丁。
這個時候目光掃了掃,隨後眼神猛地頓住。
“人力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