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確實沒有殺人。
漁舟朝岸邊緩緩靠過去,竹竿在水中撐一下,隨後水面被劃開,魚尾一般‘波’紋的朝四周緩緩‘蕩’漾過去。日光已經濃郁起來,水面上粼粼的一層。
“原本還以爲會有多熱鬧,最後還是將人放走了。男人都是嘴上說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你終究不敢……”
鄭婉儀雙手環抱在‘胸’前,身子斜斜地靠在船艙上,口中微哂着說了一句。
“師妹,少說兩句。”
方元夫將手中的竹竿在手中撐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有些無奈。這個時候船身斜斜地切過江面,算得上逆行,因此稍稍有些費力。但是對於他而言,這當然也不算多困難的事情。
倒是從水中上來之後,考慮到許安綺一個‘女’子家的緣故,並沒有第一時間換上乾爽的衣物。習武之人耐寒,但這也是相對而言的,不怕冷終究有個限度。眼下雖然陽光照耀過來,但是並沒有溫度可言,不時會有風,身上就很有些寒冷了。
“我已經強調過了,是槍沒子彈……再說一遍,我原本是要殺他的。”許宣盤膝坐在船頭最靠前的地方,雙手耷拉在‘腿’上,想了想衝身後說了一句:“你如果有意見的話……”
“怎麼說?”
鄭婉儀挑了挑眉頭,將抱在‘胸’前的雙手放了下來,示威般地朝前跨了一步。顯然對於許宣天然的不滿,這個時候依舊在持續。因此,抓住機會埋汰兩句,也已經是習以爲常的事情。
但也只是刀子嘴,她內裡的心地卻是不壞的。這一點從昨日她領着衆人前來救火,也就能看出來,因此許宣倒也犯不着同她計較什麼。更何況,論起實際的年齡,眼下鄭婉儀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個才長成的大姑娘罷了。大叔的心態麼,這些叛逆少‘女’的所作所爲,總歸都是能包容過去的。
“嘖,真的沒子彈啊。”
“嘁……”
李賢昏厥之後,許宣並沒有真的下殺手。原本或許還能恐嚇幾句,但是畢竟已經昏‘迷’了,再做些什麼就有些沒意思。而他所謂的改變主意,也只是在原本商議的條款再加上幾條罷了。考慮到李賢已經昏厥,‘性’命隨時可能遇到危險,張差勉強同意了下來。但是眼下李賢身上的油水已經榨到極限了,剩下的一部分便由鄧宣明來承擔。畢竟,他也是參與者之一。
“要不要回巖鎮找個大夫?我有認識的……”
“不必了,出了巖鎮到了歙縣之後,我等自覓良醫便可。”
“那麼還有一陣才能到,會不會是失血過多?哦,我忘了你可以替他……點‘穴’止血。”
“……”
一陣沒有營養的對話之後,許宣衝張差拱拱手:“那麼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隨後目光落在臉頰已經有些變形的李賢身上:“好好照顧他,養好傷之後,我會去杭州的看望你們的。”留下這句話後,許宣便離開了。
真是的,過節的準備都還沒有做呢……希望還來得及吧。
……
乘坐的漁舟船很快就要靠岸,許安綺在甲板上捋了捋被風吹‘亂’的秀髮:“先前漢文的那句話……”
許宣聞言偏頭笑了笑:“呵,是不是很霸氣?”
“呃、不覺得。”少‘女’說到這裡,聲音稍稍頓了頓,過的半晌才帶着疑‘惑’響起來:“不過,是真的麼?”
沉默了片刻,許宣回頭朝身後的江面看了看,遠處幾艘小舟已經化作幾個小點。
“總之,杭州……我是一定會去的。”
口中喃喃地說了一句,有些事情,就已經確定下來了。
……
船終於靠了岸,水邊有幾個燃放炮仗的孩子。家裡大概就住在附近,一邊玩耍的時候,口中含着‘肉’丸子,髒兮兮的手裡還捏着一個,原本大抵爲年夜飯準備的,這個時候被他們偷兩個出來。若是在往日,被家裡大人逮到,一頓好打大概逃不了,不過眼下一年一度的除夕,這些事情……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許宣告別了方元夫,隨後準備回一趟家。許安綺自然也是要回家的,雖然心態比之從前要好了很多,但終究是個少‘女’,先前李賢的威脅,在心中造成的影響一直在的。不過知道家中無事,也就不急於一時。
二人順路,便沿着河邊慢慢走着。沉默地走了一陣,許宣將一顆攔路的石子踢到水中,“噗通”一聲。在少‘女’的心中,今日過來在船上說的有些話,類似表明了心跡。這個時候,心中難免有些緊張,下意識的緊了緊寬大的書生服。
“漢文那句話是認真的麼?”
“呃,哪句?”
“就是你和李賢說的那句……”
書生聞言狐疑地偏過頭去,那邊少‘女’大大的眼睛猛地躲閃開,隨後下意識的伸手捋了捋額前的青絲,緊張兮兮的模樣。
隨後又朝前走了一段,少‘女’蔥根般素雅好看的十指‘交’叉在一起,不斷地朝外翻動。
“接下來,怕是要麻煩了吧……”
過了一陣,古怪的情緒稍稍散去一些,許安綺稍稍嘆了口氣:“五千兩的銀票,但是也不能立刻就解決問題。漢文……是要重建臨仙樓麼?”
“重建是必須的,其實這樣也好,所謂破而後立……先前囿於格局,很多東西不能鋪開,現在好了,終於可以放手幹一場了……順便開個青樓或是妓館什麼的,到時候歡迎光臨、多謝捧場。”
“瞎說。”
“呵。”
在許宣這裡,其實想法真的有一些。青樓這類娛樂場所,不論在哪個時代,只要能夠鋪開,利潤都是驚人的,特別是在眼下還沒有相關法律約束的年代。前世某個因此聞名遐邇的城市,也提供了很多的思路,值得參考和借鑑的也很多,稍稍做一些變更就是了,這個問題不會太大。只不過如果真的要做起來,身份問題倒是要處理好。畢竟是決定要走科考,去做官的,太明目張膽難免會有麻煩。
又朝前走了一段路,身後依稀傳來一些聲音,不過並沒有在意。
“漢文……”
許安綺在身邊提醒一句,許宣纔有些意外地回過頭去。那邊多日不見的吳嬸邁着小步趕了上來。手中竹籃裡一籃子菜蔬,顯然只幾個時辰之後就會被做成美味或者不美味的菜餚,擺在年夜飯的餐桌上。
“宣哥兒,真的是你啊?”吳嬸說着:“老身正要找你,不想卻碰到了。”老‘婦’人說着雙手輕輕一拍:“天意,這便是天意。”她說着似乎才注意到身邊的許安綺,於是擡眼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表情有些怪怪的。
“這是吳嬸……”許宣衝少‘女’簡單介紹了幾句:“鄰居。”
少‘女’於是笑着衝對面‘婦’人斂衽了一禮。
“好俊的‘女’娃……”老‘婦’人笑着讚了一句,隨後表情‘露’出幾分遲疑。
“老嬸子,到底何事?”許宣見到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疑‘惑’地問了一句。
這一帶離巖鎮鬧事比較遠,如吳嬸這樣的‘婦’人,平日裡家長裡短或許關心的多一些,因此同許宣許久不見,並不清楚他在忙活什麼。至於火燒臨仙樓,或許消息如今還沒有傳到她的耳中。不過,即便真的知道了,大抵也只會認爲同名同姓罷了,不會多想什麼。
“宣哥兒,可還記得先前提親的事情麼?”吳嬸的聲音顯得神秘兮兮的。
許宣聞言微微愣了愣:“啊,那個……”說到這裡,纔想起身邊的許安綺,趕忙將話頭止住了:“今天很忙啊,難得除夕,老嬸子快樂、快樂……呵呵,回見了。”隨後目光轉向許安綺:“對了,你先前問的那個問題,什麼是不是真的?”
顧左右而言他,再明顯不過了。
吳嬸的話並沒有刻意迴避許安綺,少‘女’臉上‘露’出繼續愕然的表情,隨後目光朝許宣看了看,又認真的落在吳嬸的臉上,下意識地咬了咬嘴‘脣’。
“提親?”
吳嬸對許宣的反應有些‘摸’不着頭腦,許安綺疑‘惑’的問了一句之後,她一拍手,口中帶着幾分喜意:“是了,先前替宣哥兒提親,總算是有答覆了……”
許宣心中“突突”地跳動了一下。
“成了,宣哥兒……那邊同意了。興許是考慮到你的境況,彩禮之類的對方倒是沒有明說。不過待你院試之後,有了功名,想來是不成問題的。”
這個時候,不僅是許安綺,連許宣臉上也‘露’出幾分愕然。腦海中某個素雅的身影划過去。那個誰……
“成、成了?”
愕然寫在許宣臉上,腦海中的素衣‘女’子的身影陡然間清晰起來。點點滴滴的場景,一幅幅閃回的畫面……
許安綺的臉上猛然一僵,雙手下意識地捏了捏。可愛的下嘴‘脣’被皓齒咬住,臉上是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委屈表情。
但是意識已經變做空白,試圖去思考一些東西,只是空落落的心情起伏之下,這樣的舉動到得後來,化作惘然地表情停在她的臉上。姣好的面龐之上,紅潤褪去,慢慢地化作蒼白、蒼白……
風吹過來,書生服穿在身上……‘挺’冷的。
……
日光晴好,鳥雀在沿街屋檐蹦蹦跳跳。
書生少‘女’沿街走過去,入目的燈籠紅‘豔’。家家戶戶,有的‘春’聯已經貼好了,正在‘門’前滿意地看着。有的還在進行當中,左邊的貼歪了,隨後懊惱地抓抓腦‘門’,重新佈置。
許安綺一襲書生打扮,那寬大的書生服穿在身上明顯不合身,惹來不少好奇的目光,但這個時候也沒有心思顧及。心中被先前老‘婦’人的話‘弄’得心神頗爲不寧靜。可氣的是身邊的書生還不說話,這個時候,怎麼能一句話都不說呢?
許宣‘摸’‘摸’鼻頭,有些尷尬。生死眼下對於他而言,都不是特別害怕的事情,但是面對許安綺的態度,終究還是覺得有些不知所措。不是真的一句話都沒說,在同吳嬸分別之後,他也試探地說了幾句,但是沒有迴應,因此就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後來路過家‘門’,猶豫了一番之後也沒進去,就陪着許安綺逛着。十里長街都快走過去了,但是少‘女’依舊低着頭緩緩朝前。他有時候稍稍落在後面,少‘女’纖弱的背影包裹在寬大的衣服裡,可憐兮兮的模樣。
怎麼搞成這樣了呢?
嘖,兒‘女’情長……
來到這個時代,最早遇到的‘女’子便是許安綺。少‘女’的情愫,他並不是不知道,但是很多時候,這些東西在他的心中或許並不佔主要的地位。終究是觀念的不同造成的落差吧,十八歲的年紀,嫁人似乎還是一件很遠的事情,但在眼下,十八歲‘女’子已經算是大齡‘女’青年了。談婚論嫁,如過不趁早的話,那麼就會變得很困難。
對於涉及婚姻之類的事情,興許是前世一直保留下來的習慣,因爲不急,因此他也並沒有特別用心。很多時候,遇到了,便遇到了。之後應該怎麼去做,卻是從未想過的事情。對於柳兒、對於許安綺……心中不是沒有好感的……呃、好吧,是喜歡。但是喜歡之後應該怎樣,終究覺得麻煩。
總不能都娶回去吧?
呃,雖然按照眼下的習俗,三妻四妾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上一世的倫理觀念都還影響這他。前世所做出的成就,養成的心態,使他不需要再通過‘女’人去彰顯作爲男人的尊嚴。到得這個時代,其實也是一樣的。
還有白素貞……
想到這裡,心情就更復雜了。按照故事裡的發展,她才應該是自己的原配……怎麼會這麼巧呢?白素貞……還有自己的名字。
嘖……
心緒彷彿從老牆上剝落的時光,在眼下冬日的晴空之下,變得零零落落的。想要撿拾,卻發現不知道從何開始。
一家書行‘門’口。
許安綺稍稍站了站,隨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目光擡起來,望着遠處的天空。秋天的時候,她在這個地方,同樣的舉動。此時沿街的景象比起那個時候更熱鬧了一些。雖然事情已經不一樣的,但是依舊還是不知所措的感覺。
這個沒有變的。
那個時候,身邊的書生坐在那邊的石階上,畫着叫素描的古怪圖畫,自己跑過去看。原本以爲是命運安排,上天的眷顧——一場偶遇。但是待到時間過去,才發現其實是再普通不過的認識罷了。就如同認識其他的人一樣,這也只是茫茫人海之中,兩個人見面了、認識了……如此而已。
這樣想着,眼淚就快掉下來了。當然不能這個樣子,少‘女’見視線朝不遠處偏了偏,一隻貓正在黛瓦之間慵懶的‘舔’着爪子。
良久,她才轉過身對身邊的書生展顏笑了笑。
“漢文,說說看……那個‘女’子,是哪家的姑娘?”許安綺努力的控制着笑容。但是在許宣而言,怎麼看……都像是強顏歡笑。
“……”
不知道怎麼說纔好,偏偏眼前這個也是喜歡的姑娘。過了半晌,想了想,許宣終究還是點了點頭:“要不要聽個故事?”
已經走過的街道,二人於是又走了一遍。在這些時間裡,類似神話的光怪陸離的故事,被書生輕輕地說出來。
書生、白蛇、倒掉的塔……
少‘女’靜靜的聽着,起初糾結故事中人的名字,待後來聽進去了,才爲這樣的一個悽美的故事所打動。走到街角的時候,眼淚再也壓抑不住了。
自己終究還是流了淚。少‘女’心中想着,只是並不知道是因爲這個故事本身,還是因爲……別的什麼?
有馬車過來,二人稍稍在路邊站了站。
“漢文,那個法海爲什麼那麼壞啊?”
“因爲他不懂愛。”
許宣說着轉頭朝許安綺看了一眼,少‘女’清雅的臉龐,任何時候都覺得很好看。這時候因爲流淚的緣故,眼圈有些紅腫,彷彿伸手按上去,就擠出水來。睫‘毛’上沾了淚珠,日光之下,晶瑩剔透。
其實,也蠻可愛的。
下意識的,許宣伸手在少‘女’的頭頂輕輕‘揉’了‘揉’。那邊許安綺正要伸手將眼角的晶瑩拭去,許宣的手剛剛按在她的頭頂,少‘女’的身子輕輕一顫,隨後臉上的表情呆呆的,好看的雙手僵在眼前。
有些情緒反應在身體上,便是麻酥酥的感覺自尾骨升騰起來,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後頸起了一層小疙瘩。
人羣在二人的身邊過去,因爲忙着除夕的歡樂,許宣驚世駭俗的舉動,並沒有惹來太多的注意。有個孩子正將鞭炮點燃,隨後望見二人的舉動,雖然不太看得懂,但是覺得好像不太對,於是忘記將鞭炮扔出去了,炮仗在手上炸開,隨後“嗚嗚”地哭着,找他娘去了。
……
“呃、電到了啊……”
書生在她對面小聲地說了一句。
日頭到得這個時候,終於變得很溫暖、很溫暖……故事的餘韻還不曾在少‘女’的心頭散去,“水漫金山”那該是怎樣的情景呢?但是因爲心儀之人,這些終究是可以理解的罷?
時間彷彿徹底停止了下來,直到不遠處傳來的一聲呼喚。
“漢文……”
許宣將頭轉過去,那邊白衣‘女’子揹着‘藥’箱的身影,在日光下亭亭‘玉’立。素手遮在額前擋着有些刺目的日光,只是臉‘色’驚喜和愕然‘交’加的情緒,也同日光一樣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