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安綺這般說着,隨後歉然地看了看在座的衆人。許宣注意到,這是有着一定持續性的過程,而非一個簡短的動作。廳堂中坐了二三十人,這些人,當然不會是許家全部的掌櫃。不過,能在這種層次的議會中說得上話的,也都是替許家打理過很多年生意的老人了。如劉世南這般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幾乎就找不出第二個了。
許安綺努力將自己的歉意傳達到每一個人那裡,只是到得劉世南那裡時才微微頓了頓,跳過去了。這樣一圈下來之後,才強打着精神又斂衽了一禮。她這般做派也算得上盡心了,即便還有些人心中有不滿的,一時也都不好再說什麼。更多的人——無論是真心實意還是虛與委蛇——這時候也都紛紛抱抱拳。“哪裡,哪裡”“二小姐言重了啊”“橫豎也無他事,無妨的”聽見衆人這般表了態之後,許安綺臉上的歉意便又濃了幾分,此時此刻,場間的氣氛看起來也有幾分和諧。
佘文義這時候自然也是隨着衆人一起,表達了對東家的理解之意,只是心中也想着另外的事。按理說來,方纔被打是許家的掌櫃,至於許宣麼,即便也有傳言在那裡,但是這般場合,他橫豎也都不是圈內的人。許安綺作爲東家,居然連安撫的心思都沒有麼?
這時候少女在明面上擺出來的姿態誠懇得很,於是大的基調便這般被定下來了,即便個別心中有些想法的掌櫃,也不好再表露得太過刻意。更何況這般做派,內裡幾許警告的意味也很明顯——對於打劉世南,她自己也是贊成的!
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這些年了,即便是頑石或許也都有心思了,更何況他們在察言觀色的能力上本來就不差,很多人從開始就抱着許宣的行爲是得了許安綺授意的想法,這時候,對於某些真假難辨的傳言,難免就會想得更多一些。總之,不會有異議就是了。
這丫頭……成熟得很快啊!想着這些,佘文義心中也不禁有幾分意外。當然,也只是意外而已,到此爲止了。在他看來,許安綺即便進步也是應該的,即便再多上一些,橫豎也都在接受的範圍內。畢竟,很多事情,也只是纔開頭罷了。好戲,還不曾開始呢!
許宣這時候好整以暇地找張空着的太師椅坐着。許安綺的姿態在他看來,其實也算比較到位的,換做自己來也大抵是這般。自己先前的行爲,她顯然不可能料到,但是回過神來後,第一時間便順勢做了推手,將某些尷尬化作對隱隱的警告。這些在那些坐着的掌櫃看來,便是壓力了。不過,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停留得也不算久,隨後想的是另一個問題——自己,會不會太裝了一點?裝逼……嘖,裝逼遭雷劈啊,下次要含蓄一點纔好。
想到這裡,他朝先前被痛毆的劉世南看了一眼,那邊臉上多處紅腫着,正目光定定帶着幾分猙獰看過來。對許宣來說,真正狼一般的對手也是見過的,所以此刻即便劉世南的目光真的化做刀子,他也不會覺得怎樣。隨後,也只是朝那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劉世南微微怔了怔。
場間的形勢,仍然在向前推進着……
召集許家掌櫃來議事,是在一個月前便已經定下來的計劃。但事情隨後在一個月中還是起了多般變化的,先前的計劃是在一切都是良性的前提之下制定的。如今若是許家衆人團結一心,這時候集思廣益,當然也可以。
不過……賬冊丟失的事情發生以後,很多東西就揭開了,現在人心渙散到什麼地步,想想便可以知道。許安綺心中嘆了嘆,如今若是拋出什麼話題,無論討論出什麼樣的方案,當然有人附議,只是反對的人恐怕不會少,橫豎……都不會在短時間內就能出結果。
對於這樣的情況,她原先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計較,所以先讓胡莒南代爲應付着。只是現在出了劉世南的事,少女心中的怒火已經有幾分無以復加。
但是作爲東家,有些事情她並不合適去做。先前正是爲難的時候,隨後許宣的行爲簡直到她的心坎裡去了。解氣呵,哪裡還會去怪他,只恨他出手沒有再重幾分罷。但話是這麼說啦,其實少女心中些許意外恐怕還是有的。這樣的事情畢竟有失讀書人的身份,那書生……還真是有些與衆不同呢。呵,真解氣呢。至於隨後可能有的某些風言風語……嗯,反正他應該有辦法的,不管了。這時候居然對許宣有種沒有道理的信任。
如今她人既已到這裡了,有些話便還是要說、有些事便還是要做的。
“衆位叔叔、伯伯,妾身有禮了。”許安綺說這話的時候,執的是晚輩的禮節,涵義上便又深上一層,所以在座衆人的態度便也有些微妙的變化。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妾身也無法決斷,還要各位叔叔、伯伯幫襯着拿個主意纔是……”
等衆人點點表示了之後,少女又施禮表示感謝。
“秦伯伯,趙伯伯……還有胡叔叔,佘叔叔”少女輕咬嘴脣,做出爲難的神色:“賬冊……賬冊丟了,這可如何是好?”
她喚的這幾人在許家掌櫃身份都有着幾分超然,從這裡便也能看出幾分技巧來。既有是年富力強,經營有方的,也有多年積累,德高望重老一輩——橫豎兩邊都照顧到了。
“嗯?”
衆人坐着雖說也隨意,但是,某些身份、地位方面的東西很多時候也無可避免,哪些人做上首、哪些人做兩邊……等等等,也都已是一種習慣。上首的兩個老者,這時對望一眼,有些驚訝:“賬冊丟了……何處的賬冊?”
這些事情畢竟也是才發生的,許安綺捂着消息,還不曾放出去,知道的人還是少數。至於佘文義,他自然是知道,這本來就是他準備算作暗中籌碼的東西。但這時候見許安綺陡然把這事情提到明面上來,心下也有幾分疑惑……
是要做什麼呢?還嫌人心不夠亂麼?
其實,經歷了先前的很多事情,從很多訊息中找到蛛絲馬跡,做出了某些判斷,此刻場間不明就裡的人已經不多了。如今聽說賬冊也丟了,於是在腦海中將事情又串一串,也都明白過來——內部出了問題啊。雖說意外也是有的,但也在情理之中了。
很多想法,比如要脫離許家,若要細究起來,在座的很多人未必就沒有,只是,想法畢竟是想法,離實際做出行動來,也還有一段距離。因此,衆人此刻心中都有些好奇,這是哪位同仁……簡直敢爲人先吶!
“李叔,季叔……還有餘杭的張叔……”許安綺咬咬嘴脣,做了一番努力,聲音有些沉重:“妾身其實也不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喊幾位叔叔,畢竟妾身也算得是幾位長輩看着長大的。只是,有些事情,若解釋不清楚……嘖……”說到後來,沉重地嘆了嘆。
“啊!什麼?”先前被許安綺稱作秦伯伯的老者一陣驚呼:“小李子,你……”拿手指點點了先前的李姓掌櫃,花白的鬍子顫顫的,顯然氣得不輕。這李姓掌櫃四十出頭的模樣,看樣子和秦姓老者有些關聯。
“嘭!”趙姓的老者大概脾氣有些火爆,直接便將手中的茶盞重重地拍在桌角上,茶水四濺:“季雲中,直娘賊的……”
這時候生意上的體例便是如此,掌櫃的身邊跟隨幾個學徒是在正常不過的事。若是這些學徒中有些表現優異的,經過一番考察,也就有了獨立打理生意的機會。再進一步,便是如李、季二人,主管一方經營。如今看情形,幾人之間的關係大致便是如此。
此時與秦姓老者二人同樣反應的人也不在少數,不過大抵也都是上了年紀的老者,這些人在許家呆了很多年,是有感情的,對這種類似出賣的行徑也最無法接受。
“說!拿了程家多少好處?”三人有些畏畏縮縮地站着,低着頭也不說話,趙姓老者厲聲喝道:“老許家待你們差在何處了?你說說你,啊,季雲中,當年你家貧,老東家待你如何,可曾嫌棄過你?老夫手把手教導你幾年,你想想,你自己想想……還有你們兩個!”說到後來,又吼了一句:“啊~~~”
秦姓老者則在一旁愁眉不展。
“白眼狼吶……”說着搖搖頭:“唉,白眼狼……”
二人這般激烈的反應持續的時間不算短,倒了後來趙姓老者嗓子有些吃不住,一番劇烈咳嗽之後,胸膛費力地起伏着,拿起一旁的茶水飲下去,還不等心口平復,便又開口數落起來。頗有幾分怒極攻心的模樣。
其實若要論及輩分,在場間的衆人裡面,秦、趙二人大概也算是極高的了,此刻對三個晚輩的背叛行徑又表露出極爲惱火的一面,衆人畢竟矮了一輩,一時間便也不好插手去阻止。許安綺作爲東家,倒是可以這般做的,但她也並沒有。
良久之後……
許宣和劉世南偶爾的對視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許宣會時不時朝他看過去,等那邊露出兇狠或是示威的神色之後,便迴應一個笑容。他們二人或者是對事件的脈絡多少有幾分把握,或者是原本就清楚怎麼回事,所以對眼下的情況都不是很在意。
許宣伸出右手小指在耳中掏了掏,朝劉世南彈了彈,見那邊的臉上登時黑下來了,隨後覺得自己的動作又具有了幾分裝的傾向,想了想才放下來,隨後撇了撇嘴。那邊老人已經開始說起“老夫死不瞑目”“是啊,死不瞑目”之類的話了。話說到了這份上,委實有些重了,衆人聽着便覺得很有幾分壓力。但是,即便如此,對於有些事情到底要如何處理,二老卻依舊避而不談。
兩位老人年紀雖然說有一把,但並不糊塗。不僅不糊塗,還精明得很。此時此刻,事情的複雜性,明眼人自然也看得出來,他們橫豎只是許家聘任的掌櫃,用後世的觀點來看,便是職業經理人,這同黛兒、雲珠這般賣了終生契的下人情況當然不同。他們,都還是自由身呢。
多年以來,老人家也積累了屬於自己的家資、財富。他們橫豎都已老了,雖然從心底說來也不是不願爲許家盡力的,但說到盡力,也還是有個限度的,若是超出了他們的預期,自然也不願意弄得晚節不保,將一家老小拖累進去。因此,有些決斷他們可以附議,但是並不能輕易做出決定來。說到底,其實也還是那句話,和其他人一樣的,他們對如今許家的境況也很悲觀。
另一方面,季雲中等人和他們又有着牽扯,此時所要做的也只是努力地表現出自己的某些憤怒,至少在明面上,要讓人知道自己等人與那些後輩其實並不是一邊的。做生意的人嘛,逢場作戲的本事都是有的,而在他們這裡便又要多上幾分誠懇。
相對老者的反應來說,佘文義和胡莒南算得上比較冷靜了。這些事情,他們二人一個是始作俑者,另一個多少也是知情的,此刻看着場間的情狀,也不免有幾分若有若無的隔離感。對佘文義來說,因爲佔住了某種心理層面的優越,心態上便有些居高臨下。而在胡莒南那裡卻正好有些相反,黯淡的結局已經看清楚了,所以無聲地嘆了口氣。
然而,話只要去說,火氣只要去宣泄,也終究還是有到頭的時候。秦、趙兩位老人雖然能說會道,但是畢竟上了年紀了,即便心底還想再多罵上兩句,把一些事情的功夫再做足一些,但幾輪下來,也多少有些疲憊。
“老東家啊……”秦姓老者看了看身邊的趙老,隨後朝廳堂之外的雨天望了望,有些意興闌珊地揮揮手:“唉……”語氣沉痛,只是聽在衆人耳中便也知道有些事情到頭了,該結束了。於是便紛紛說道:“秦公、趙公,息怒……息怒。”
因爲先前喝了藥的關係,許安綺的鼻尖這時候有些細密的汗珠滲出來,燒似乎退了一些,不過,另一方面,隨後涌起來的疲倦感覺也更甚了幾分,連帶着片刻前稍稍精神了些的身子又變得軟弱起來。雲珠在旁邊看得緊張,這時候稍稍攙了她一把,許安綺朝她笑了笑,示意不用。雲珠於是放下手來,嘆了嘆,滿目的擔憂遮掩不住。
“幾位叔叔。”深吸了口氣,稍稍將思路理清楚,許安綺隨後說道:“妾身有個問題,有些想不通呢……”
長輩的痛斥,同仁們複雜的眼神,還有心中幾許連自己也把握不住的歉疚交雜在一起,季雲中三人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這些場面雖說也是有過準備的,但到真走到這一步的時候,沉默、尷尬、內疚以及某種或有或無的羞惱,總之心情還是很複雜。之前對於某些選擇的篤定,很輕易地便有些動搖了。
“季雲中,你們背後的人是誰?”
許安綺突兀地問了一句,雖說是疑問的句式,但若是細細品味的話,內裡幾分篤定的感覺其實也很明顯。衆人微微愣了愣,背後?背後難道不是程家麼?隨後才反應過來,小姐的意思是……
主謀啊。
佘文義的眉頭微微蹙了蹙。
“你們沒這般魄力。”許安綺望着幾人似笑非笑地說着,蒼白的臉上帶着幾分病態的美感:“不是妾身小瞧幾位,很多事情,若說是你們在謀劃……”少女說着笑着搖搖頭,有些說不出的意味:“那不可能的。”
說到這裡,許安綺目光變得嚴肅起來:“說吧,若幾位不想讓事情徹底不好收拾……“
許安綺的聲音並不響,但是,內裡幾分不容置疑的語氣,在場的人總還是聽得出來的。從許宣的視線處也可以看到季雲中的身體很明顯地僵直了片刻。
“許家也許落不得好境地,不過,不打緊的,總還有法子應付幾位便是了。你們大概篤定了有程家的路子在那裡,官府那裡能走得通……只是,見官是一種法子,其他的法子也不是沒有的。許家經營這些年,人脈也有,錢財也有,這些事情,若做些宣揚,或者再鬧得大一點,橫豎……也都是可以的。都到這一步了……”
少女的語氣不急不緩,這時候彷彿是在說着一件離她很遙遠的事情,她隨意地將某種可能的結果點出來,就如同一個旁觀者在說着一些不是發生在許家而是發生在別人那裡的故事。
這樣的感覺,讓人覺得很有些不適應……佘文義已經正式的將手放下來,這時候,他才覺得少女的成長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從藉着那書生所做的事情施壓開始,隨後放任幾個老人家喝斥的時候,又潛移默化地將壓力加深了幾分,到這時候親自出來,將某些事情攤開在人面前……
“妾身是女子,見識不多,但……見利忘義的人,總不太受歡迎,這道理還是知曉的。尤其是做生意。”她這般總結道,隨後望着幾人笑笑:“幾位叔叔以爲呢?”
“小……小姐”季雲中覺得嗓子有些乾澀,吞吞吐吐地開了口:“我們……我們……”
“呵。”許安綺搖了搖頭:“其實啊,就算你們不說……就算你們不說,妾身也是知道的啊。”頓了頓,偏了偏頭,眼神定定地望着一旁的佘文義:“佘叔叔,你覺得妾身說的有沒有道理?”
她這時候正式轉過身來,漂亮的眸子注視着佘文義。佘文義看着她眼中幾許不曾刻意毫掩飾的複雜,以及眼底的一抹堅定。
事情和他預料的有些不一樣。佘文義想了想,對於眼前的少女,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出重視了,這時候才覺得,其實還很不夠。不過,也只是意外的情緒濃了幾分罷了。有些事情,直接攤開,其實更省些力氣。不過這時候,有些姿態他還是要做出來的。
“呵呵,小姐,道理確實是這般道理的……”
許安綺收回自己的目光,又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憊:“是這樣麼?”頓了頓,又道:“之前有人和妾身說過一句話——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的。”少女說着,眼神下意識地朝許宣看了看,見那書生正笑着看這她。
“佘掌櫃,你怎麼看呢?”
衆人第一時間注意到她稱呼的變化。
佘掌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