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老郎中也並沒有說許安綺不可見生人,另外從雲珠的態度來看,許宣覺見到許安綺的把握還是有的,但是此時此刻,踏上通往許安綺閨房的階梯,他便也覺得,事情很多時候往往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許安綺的閨房在許家稍稍靠內的一幢民居的二層樓上,許宣過來的時候,因爲許安綺特意的吩咐,雲珠帶着他避開廳堂,從旁邊的小徑繞過來。
……
少女裹着暖裘,在屋內的八仙桌旁慢慢坐下,桌子上,一隻小碟中,幾隻精緻的月餅成品字形擺放着。少女坐下後,隨手拿起一旁的信封將信紙抽出一角,只是,搖曳燈火的纔剛剛照在上面,她便又將其塞回去了。隨後,心事重重。
民居後是一片竹林,這時候竹浪翻卷,“莎莎”的響聲,很多很多或好或壞的想法被打斷了思路,少女有些煩惱地晃了晃腦袋。只是這一番輕微的動作,臉色便白了幾分,隨後她伸手在胃部壓了壓,過了半晌,才稍稍緩過勁來。頂着暈乎乎的腦袋,又將身上的暖裘緊了緊。
其實對於是否見許宣,少女也有過一番躊躇。突然的病倒讓她原本就有些慌亂的節奏變得更加七零八落起來,很多東西布不成陣,心情於是煩躁得厲害。這時候聽說許宣來看她,心中多少有些感動。自己病倒的事情,畢竟還瞞着一些人,也不能真的去見他。但是,隨後也告訴自己,對方既是好心來探望,也沒有將人往外趕的道理。還是……見見罷。其實,關於見許宣到底是客氣呢,還是另有一些別的原因,這些事情,她也不曾去細究。
“篤篤篤”輕微的敲門聲響起來。
“許公子。”許安綺安靜地坐在那裡,見雲珠領着許宣進來,便有些費力地展顏露出一個笑容,隨後又朝雲珠微微點點頭。
雲珠詢問了許宣喝什麼茶,許宣擺擺手示意不用麻煩,她便微伏一禮出去了,順手將門帶上的時候,還隔着門縫朝內看了一眼,心中有些東西便覺得更加肯定。
許宣朝少女拱了拱手。少女精緻的臉龐與當日午後陽光中的她相較起來,明顯消瘦了幾分。雙脣失掉了血色,這時候微微有些乾裂。連日來的操勞、各種煩亂的瑣事、如山的壓力以及突如其來的病……類似的東西在她的眉眼間寫滿了疲憊。另外,發燒的人對溫度也很敏感,總覺得冷。這時候風雖大,但天氣其實並不涼,少女卻還是裹着厚厚的裘衣,身子看起來有些瑟瑟的。
許安綺的雙眸這時候微微彎成月牙狀,雖說多少也有些強顏歡笑的意味,但是對於許宣能來看她,終究還是有些高興。另外的一方面,許宣對於在閨房裡見她,大概心裡一點準備也沒有的,些許意外的情緒這時寫在臉上,被少女抓住之後,更是微微有些得意了。
好多次呢,你的第一句話總是出人意料的,這一次,該換你驚訝了罷?少女這般想着,又眯了眯眼睛,笑容發自內心。
只是不知道,他這次開口,又會說些什麼話呢?會不會還是聽不懂的那種?
許宣四下看了看,閨房的佈置簡單而大氣,同時也透着幾分女子的細膩,一些小掛飾之類的東西被懸掛在房間寬敞的空間,這時候映着燈火,便也有影子投下來,搖搖曳曳。牀前有梳妝檯,擺着做了一半的女紅,窗前書桌整潔乾淨,幾本線裝的書籍安安靜靜地躺在上面。牀第因爲有簾子隔着,看不清晰。除此之外,便也沒有別的了。整個房間的氛圍便似極了許安綺的氣質,有些溫婉的同時也落落大方。
不過這時候到底是在女孩子的閨房裡,尷尬還是有一些的,許宣想了想,隨口找句話說:“嘖……窗子關得這麼緊,不利於空氣流通,對身體不好。”
呵。
果然又是聽不懂的話呢。
大概是心中某些判斷得到印證了,少女起先是想努力露出一個歡愉的笑容,只是這時候身子到底虛弱得有些厲害,最後也只是牽了牽嘴角,讓人能勉強看出來她的一些情緒而已。
“冷……”
聲音弱弱的響起來。
不過話雖這般說着,但許安綺隨後還是努力站起身,試圖去推開窗子。
“咳……等一下。”等到她快到窗前的時候,書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外頭正颳大風,這般胡亂開窗戶,是嫌病得不夠麼?”
耶?這人怎麼這樣,微微帶上幾許氣急敗壞的情緒,許安綺覺得身子變得軟軟得,很無力的感覺。倚着窗前轉頭過來的時候,幽幽地說一句:“許公子,欺負人呢。”
聲音輕巧。
“咳……哪裡,病了多休息是應該的,只是些許適量的活動也是需要的嘛,你不是許堅強麼,不畏強暴的。”
“你還說……”少女聲音悶悶的,又踱會桌前坐下來。這一番折騰,卻是有些累到了,不過,另一方面,心情也輕快上不少。閨房的後邊的竹林,風吹着竹葉“莎莎”地響聲透過窗子傳進來,先前覺得有些煩人的聲音,如今居然覺得也有那麼幾分悅耳,隨後說道:“吃月餅罷。”
許宣坐下來身來,注意到桌上的信封,偶爾露出的信紙一角寫滿了字跡。許安綺注意到他的目光了,眼神顫了顫。
“姐姐在那邊過得好辛苦。”少女的聲音有些低落:“妾身先前居然還不懂事,幾次去信,怕是也給她添了不少麻煩,實是不該……”說着輕輕嘆一聲。
嘆息中有着虛弱,也不知是精神的疲憊多一些,還是身體的虛弱更甚幾分,許宣聽在耳中,便覺得,大概二者都不會少的,想了想,安慰道:“這些事情,沒有自責的必要。”
少女聞言沉默了一番,先是點點頭,隨後又搖搖頭,也不知到底想表達怎樣的情緒,接着聲音又響起來:“姐姐嫁去三年了,不曾爲方家產下子嗣,那邊本就很有怨言的,如今家裡的事情,倒是拖累她了……”
“哦,這樣啊……”許宣想了想,問道“那方如海可有納妾?”
許安綺聽他叫出方如海的名字,心中便知道,有些事情許宣也已經知道大概了,於是點了點頭:“納過妾的,前年年關的時候。”
“那麼……”許宣點點頭:“納妾之後,是生了個兒子麼?”
“呃……”少女怔了怔,隨後說道:“似乎也不曾生育。”
許宣於是搖頭笑起來,許安綺奇怪地望過來後,他止住笑聲,隨後微微降低聲音:“這生孩子的事,責任大概不在你姐姐了。”
窗外風聲一陣緊過一陣,竹葉翻卷間,竹枝偶爾也碰在一起,啪啦啪啦的響聲同風聲相應和,聽在耳中,有幾分節奏感。
屋內有溫馨的燈火,談話的聲音隱隱約約。
“許公子……和妾身說這些做什麼?”偶爾能聽見少女帶着幾分羞澀的聲音響起,隨後男子也解釋上幾句,聲音低低的。這般又窸窸窣窣地說了一陣。
“方家是經營布行的,替布料染色這事,妾身是知道的。不過卻不曾聽說過什麼染色體……爲何能與生男生女扯上關係?”
“還有,基因是什麼?”
……
隨意地說着一些話,那邊少女偶爾眉頭蹙得緊緊的。許宣這時候給她做些亂七八糟的科普,雖說也是幾分不負責的態度,但是,內裡的根本目的還是想讓她舒緩一下心情。但是,如今許家正面臨的問題在很多人看來,說是滅頂之災也是不過分的,所以有些事情,總還是避不過去。
“妾身病了的消息,還不曾傳出去。廳堂那邊,如今是胡叔在照看着。”先前確實是有些放鬆的,但是隨後說起這些的時候,少女依舊帶着沉重:“這樣下去,總也不是個事。”
少女想了想又道:“那日許公子提醒說堡壘往往從內部被攻破,妾身也已經留心了,不曾想……唉!”
許家在很多地方的經營都有固定的賬目,定期也會進行彙總覈對,如今流失了,也肯定是內部出了問題。但若是一本、兩本,許安綺也是勉強可以接受的,如今一下子五個地方都出問題了,這般打擊,便有些大了。這還是開始,隨後,又會怎麼樣呢?
“許公子,妾身……是不是好不爭氣?”
許宣聞言揚了揚眉:“沒有啊。”頓了頓又說道:“其實,這些人橫豎對許家意義都不大了,乘這機會,也正好理一理。到時候危機過去,秋後算起賬來,也方便。”
少女這時候有這自己的心事,許宣話中對某些事情的篤定,她便也沒有聽出來。這般又沉默了片刻。
“呵。”少女勉強笑了笑,隨後看了許宣一眼:“許公子,妾身若說自己還有底牌,你信不信?”
許宣偏了偏頭,這時候,看見少女眼中有幾分堅定的色彩。按理說,無論明面上或者私底下,許家的很多安排都如今都已落在空處了——這是被事實證明了的。她自己也病得不輕,如今陡然聽她說還有底牌,許宣便也覺得有些意外。
“哦?底牌麼?”
“嗯。”
“方片二,還是紅桃a?”
“呃……又說聽不懂的話。”少女的聲音中微微帶些鬱悶:“許公子,妾身……妾身是認真的呢!”
“呵。那到底是何底牌?”
聽許宣這樣問了,少女狡黠的笑了笑:“不告訴你!”
呃……許宣微微怔了怔,那邊少女的眼神中分明有幾分報復的快意,隨後大概也不想讓對方和自己一樣沉浸在某些不愉快的氛圍之中,於是又笑了笑:“許公子啊,看望病人,可有空手的道理?”
“人蔘啊,靈芝啊……之類之類的。”許安綺微微撅撅嘴,有些促狹地說道:“藝術家?嗯?”聲音裡,有某些強打起來的俏皮情緒。
許宣想了想:“嘖,有是有的。”
“拿來!”許安綺伸出手,因爲生病虛弱的緣故,小手顫顫的。
“可你虛不受補啊……”
許安綺於是惱惱地看了許宣一眼:“你這書生,吵起嘴來,簡直比李媽還厲害幾分。”
許宣笑了笑,又道:“不過,有一些別的東西,你要不要?”
“嗯?什麼啊?”少女的聲音帶着疑惑響起來。
風自午後刮起來便一直沒有停過,這時候居然止住了,若是有經驗的話便可以知道,這是下雨前的徵兆。當然,這些事情,如今被窗戶阻了視線的二人自然也不會看見。只是,屋外竹浪的聲勢漸漸息止,讓人已經有些習慣了的“沙沙”的聲音陡然間消失去,便也知道隨後會有一場大雨。
許安綺先前適應那“沙沙”的竹葉聲,花去不短的時間,這時候陡然陷在寂靜裡,便又覺得有幾分不適應。如今的房間,她住了也有十餘年了,卻不曾有什麼時候像如今這般不適應,就好似……好似纔剛剛住進來一般。橫豎有一些小事情,比如夜間寒涼的時候秋蟲鳴叫啊,或是鳥兒落在窗臺上鳴囀啊,甚至葉子啊,風沙啊,拍在窗臺上的聲音……等等等等,總有一樣可以打擾到心緒。
她緊了緊身上的暖裘,隨後想着,這人一病,亂七八糟的事情果然就多起來。不過好的是,如今自己並不是一個人,有人陪着說說話,便覺得有那麼些安心。燭火照着溫雅的閨房,照着女子因爲帶着病弱而顯得楚楚的容上,依稀可以辨出眉眼間一絲疑惑和好奇的神情。不知道,他給自己帶來什麼了呢?
隨後有腳步聲在閣樓的階梯上響起來。木質的階梯,踩上去聲音實在,許宣先前上來的時候已經有過體驗。這時候的腳步輕柔、舒緩,聽在人耳中給人一種小心到極致的感覺。許宣正張口準備說些話,聽見聲音傳來,於是又合上嘴,微微笑笑。稍稍等了等,門被輕輕推開,隨後一陣濃郁的藥香飄滿在女子閨房中。
先前見過的叫雲珠的婢子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輕巧地用腳跟在門下沿的地方輕巧一抵,門順勢被關上,手上溫熱的藥依舊穩穩端着。
“小姐,吃藥了。”雲珠將盛了藥的碗輕輕在桌旁放下,用勺子勻了勻,隨後才說道:“加了半勺紅糖的,不過藥下得重,依舊有些苦,小姐……可要擔待一下啊。”
“無妨呢……”許安綺朝她笑笑:“良藥苦口。”不過話雖這般說,只是隨後小心地送了半勺藥入口中的時候,眉頭還是有些痛苦地蹙了蹙,隨後迎着許宣有些似笑非笑的眼神,才勉強舒緩一下,不過也只是稍稍放鬆,等到嚥下去的時候還是將眉頭緊緊皺起來。
“苦呢……”輕輕的吐吐舌頭,朝許宣這般心虛地解釋一句。
隨後一勺一勺的喝着藥,少女皺着的眉頭便不再曾放下去,許宣在她對面坐着,將她痛苦的表情收在眼底,不過也並沒有去笑話她的意思,表情認真嚴肅。這倒讓有些害羞的少女,心中稍稍寬慰一些。
雲珠在一旁站了一會兒,偶爾看看自家小姐,偶爾目光也會在對面的書生臉上停一停。也不知道這二人聊些什麼,小姐看起來,心情好上很多了。
許安綺放下勺子後,雲珠看了一眼,稍稍勸說道:“還剩許多,小姐,再喝一口罷?”說着順手替少女緊了緊身上的暖裘。
許安綺看了雲珠一眼,眼神中帶着幾許求饒地神色。
“小姐啊……”
“好罷。”少女撇撇嘴,又勉強喝了兩口。等雲珠收拾好碗勺,走到門那邊的時候,還不忘記弱弱的提醒一句:“紅糖……下次記得多加兩勺。”這般說着,又心虛地看了許宣一眼,小舌輕輕吐了吐。
腳步聲隨後下了閣樓。
“對了,許公子方纔要和妾身說什麼?”一些插曲類的東西就這般過去了,少女心中惦記的還是許宣方纔所說東西,這時候想起來,便又帶着幾分好奇地問道。
“哦,是這樣的……”對許宣來說,有些事情畢竟已是打定注意的事情,另外如今也並不是毫無頭緒,所以提前和許安綺仔細說一說也是應該的。目的麼,一來二人相互間做個交流,將一些事情合計合計,做些完善。二來呢,也可以稍稍寬寬她的心。話才說了一半……
“咚!咚!咚!”又有人飛快得踩着樓梯上來了,這時候,聽着聲音,許宣便又止住話頭,隨後和許安綺對望一眼。
腳步聲甚急,若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大概也不至於這樣罷?
“小姐啊,不好了……”腳步聲纔在二層樓響起來的時候,便又聲音傳過來,很熟悉的聲音。
“是黛兒那丫頭……”許安綺疑惑道:“怎麼了呢?”聲音小小的,還是有些虛弱。
房門再次被推開,黛兒進來的時候,頭上的另一個包包也歪了,不過這時候也顧不上這些,伸手在心口捋了捋,平復了呼吸:“不好了,小姐……胡掌櫃被打了。”
“好多血呢……”
方纔離開的雲珠也回來了,手上依舊端着藥碗、湯勺之類的東西,大概是在樓下見着黛兒了,這時候跟着上來。走進來之後,將門輕輕關上,一臉急切地問道:“誰?誰被誰打了?”
許安綺也是一臉蒼白地望黛兒,胡莒南如今是她心中最可以信賴和託付的人,把事情暫時拜託給他,她如今纔可以稍稍按捺住心思在這裡養病。如今陡然間聽說他居然被打了,心神變得很亂很亂。
黛兒這時候也有些嚇到了,將事情比劃着說了半天,卻還是沒有說清楚。其實要計較起來,她其實也只是纔看到一些場面就急急跑了過來,本身也就不是很清楚。
“這可如何是好?”許安綺、雲珠以及黛兒三個人大眼瞪着小眼,隨後許安綺嘆了口氣:“黛兒,去取我的氅子來。”聽語氣,竟是有了起身出門的打算。
“小姐啊!”黛兒語氣中帶着幾分哀求。
“去罷。”許安綺皺了皺眉頭,這時候,眉眼間帶上了幾許嚴厲,於是就再也看不出片刻之前,那帶着幾分嬌弱、幾分俏皮、幾許楚楚的少女模樣了。
雲珠和黛兒對視一眼,都是一臉爲難的表情。
“咳……”
書生的聲音突兀響起來的時候,衆人才發覺將他忽略很久了。
“既然如此麻煩,要不……還是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