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自然還沒有死,很多次他面對死亡,但到得最後都沒有死掉。只是這個時候因爲一些事情的發生,他的臉上也看不出半點血‘色’,就如同真的死了一般。
樹葉間還有紛揚而下的雪片,箭矢如電般‘射’入密林之中,終於有人拔出武器,開始對接近身體的羽箭進行一些格擋。
因爲晨光之中並不能很好的捕捉到羽箭的軌跡,因此所能做的也只是將身上的一些要害護住。這樣的過程裡,因爲利箭太多的緣故,要想全部擋住自然也不可能,於是格擋的舉動就顯得很勉強了。
能夠被擋住的羽箭,終究也只是可憐的幾支。剩餘的一些擦過身子或‘射’入血‘肉’之中,就在人的身體上留下傷痕。
痛苦的悶哼聲不斷響起來。
許宣張了張嘴巴,但是並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音。這個時候,他只覺得嗓子眼有些壓抑不住地乾澀。
方元夫伸手替他擋下了一支致命的羽箭之後,剩餘的箭矢飛舞過來之後,他就有些自顧不暇了。
令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緊接着替許宣擋下一箭的居然是他身邊原本小心地藏着雪中的少‘女’柳兒。她自然抓不住箭矢飛揚的軌跡,但是下意識地便將身子橫在許宣之前。對於先前自己因爲耐不住緊張,發出一聲咳嗽所帶來的危機,她將責任歸到了自己的身上。因此這樣的舉動做出來,是沒有經過太多的考慮的。
少‘女’不多時之前剛從水中爬出來,溼漉漉的長髮上到得此時此刻已經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渣。利刃‘射’入她的心口,她的皮膚似乎比那些江湖人要柔軟上許多,殷紅的血跡在第一時間便滲出來了,隨後打溼了她才換上的乾爽衣服。
她艱難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傷口,羽箭顫動間牽動她的半個身體。隨後她緩緩探出右手修長的五指稍稍地在傷口上撫‘摸’了一把,望着五指間擋不住的殷紅‘色’澤,神情變得有些惘然。
箭矢並沒有因此稍做停留,又有一支箭矢撞入她的身體,隨後深深地陷入她的小腹。在她的身後,撕裂的衣服間‘露’出殷紅的箭尖。少‘女’被這樣的巨大的力道帶着,身子勉強穩了穩,但最終還是朝後栽倒下去。
這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發生的。兩根羽箭幾乎不分先後地刺入少‘女’高挑並柔弱的身軀之中。但是看在許宣眼裡,畫面似乎放緩了下來,一幕幕的,都彷彿無聲的照片。他張了張嘴,看着少‘女’因爲劇烈的疼痛而緊緊咬在一起的牙關,可愛的眉頭正式地蹙在一起。
‘迷’惘,醒悟,隨後化作憤怒。
……
密林之外,中年人收回了手中的弓箭,隨後聲音低低地笑了笑:“這樣之後,恐怕會死上一兩個吧?”
他這樣說完之後,有些興味索然地搖了搖頭。手下的一種軍卒在他的身邊手裡的弓箭也被收回來。只是簡單的一番攻擊,每個人都至少‘射’出了五箭以上。軍卒們不約而同地在中年人的身邊緊緊圍了一圈,目光警惕地盯着幽暗的密林,防備着裡面可能隨時會到來的反擊。
“好了,到此爲止……”中年人在衆人周圍這般說道:“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就不能做絕了,所以到這裡就好。”聲音說到這裡,頓了頓:“眼下還要兄弟們辛苦一陣。這些財物……”
他說完之後,身子轉過來,便再也不去關注身後的密林,彷彿那其間人們的死活同他已經是不想幹的事情了。身子轉過來,這時候再一次見到眼前的一些東西,情緒依舊被遏制住,久久說不出下一句話。
沉默又稍稍持續了一陣,隨後就着晨光,軍卒們開始打點起眼前的財物來。因爲是用作積累的財富,因此並沒有按照流通的方便製作成金元寶,而只是一摞摞地以金磚的形式碼好。也有很多翡翠‘玉’器,眼下從箱子裡滾落出來,不過因爲下過雪地面柔軟的關係,倒也不至於損壞。至多隻是凸出雪中的石塊上稍稍磕碰掉一些,讓人看了便覺得有幾分可惜。
可憐士卒們對算術終究是不在行的,因此這樣的情況下,也不知道財富到底有多少,所能有的也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應該……很多很多的了吧?
漁舟在水面的地方,已經徹底沉了下去,水面平靜得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大人……”
身邊算不清財物的軍卒中有人聲音有些乾澀地說了句話,中年人臉上也是複雜到了極致的表情。再過得片刻,上山探查的軍士們回來了,臉上帶着驚駭的神情將所見到的場景進行了一番描述。
“十幾人……都死了麼?”中年人皺了皺沒有,心中想着。火‘藥’是聽說的,但是平素並沒有怎麼在意。這些東西怎麼可能比手中的弓箭更好用呢?若真的要考慮,那也是神機營的事情。但那離他也還比較遠。因此這個時候聽到軍卒們的回報,中年人的臉上還是‘露’出一些不置可否的表情,顯然對於士卒的回報持保留態度。
但是這樣的態度持續不多時,軍卒隨後所說的話,讓他的神情又一次變得嚴肅起來。
“‘花’山是空心的?”
中年人的臉‘色’微微變幻,隨後朝着河對岸的山丘望過去。晨曦中已經能明顯的看見一座小山的影子,山算不得雄奇,僅僅只有一個聽起來不那麼寒磣的名字。除此之外的東西,便一點也沒有了。
雖然是叫做‘花’山,但是四季所見到的,大抵都是鬱郁蒼蒼的樹木。即便‘春’天的時候也有‘花’,大概也是路邊隨處能見到的一些小野‘花’罷了。初夏會有映山紅開出來,但是也不會很多。橫豎這座山的表現,都是同它的名稱極爲不符的。
“能見到石窟的入口……一個新開出來的石‘洞’……還有‘洞’中的油燈還未曾熄滅,那些人先前應該是從裡頭出來的……我等進去探查了片刻,但是陡峭的石壁攀巖極爲困難。”
密林之中,安靜的得有些古怪的氣氛裡,許宣抱着懷中的少‘女’,面無表情地聽着風中傳來的細碎的聲音。
中年人在聽了軍卒的話後,點點頭:“先前的那些人……看來都是好手。火‘藥’炸死人,我是不信的,那麼肯定是他們所做的。”
他這樣說完之後,目光重新轉向密林之中,如果說先前因爲某個承諾放過林中的衆人一馬,但這個時候,殺機就真的開始在眼中瀰漫開來了。
短暫的時間,他在心中做出了權衡。關於寶藏的消息,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這一方面是因爲不想給徽州府這邊惹來太多的麻煩,另外的,便是某些‘私’心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被放大到了連他自己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地步。 Www ✿ttk an ✿¢○
因此密林之中同這些事情相關的人都必須要死。
而在林間,許宣望着懷中的少‘女’蒼白的神‘色’,吶吶無言。也許是心理作用,少‘女’的臉‘色’看起來比地面上的雪片似乎還要白上幾分。特別是血水沿着‘胸’膛和小腹的地方流淌下來,在雪地之上‘花’一般地妖冶綻放開來。
“咳、咳……”因爲痛苦,柳兒輕巧地咳嗽了一幾聲,小巧的嘴‘脣’邊上便因此沾滿了細碎的血珠:“對不起,許公子……對不起。”
只是這般重複着這句話,陷入昏‘迷’邊緣少‘女’已經不能完整的表達出具體的意思。但是許宣也知道,即便在這種情況之下,她還在試圖爲自己在先前的一聲咳嗽進行着道歉。
“我沒有怪你啊。”許宣彷彿呢喃般的聲音接着說道:“你可不要死了……”
少‘女’的身量很高,因此原本應該‘射’在心臟處的箭矢稍稍下偏,刺入她的肋骨的下沿,便沒有第一時間死去。但是,這樣的情況下,傷口看起來也很嚇人,殷紅的血液止不住地流淌着。
許宣將她的衣襟微微撕開,這個時候也顧不得這樣舉動中的某種輕佻和無禮,少‘女’肌膚也是雪一般的白‘色’。隨後許宣掬了一捧雪擦在她的傷口之上,汩汩流淌的血液因爲溫度驟冷,稍稍放慢了流淌的速度,但是這個是治標不治本的,若是隨後得不到妥當的處理,那麼情況就相當危險了。
“許公子,對不起啊……”少‘女’躺在他的懷裡,發出夢囈一般的聲音。
身邊衆人圍聚過來,或多或少帶着些傷。最慘的是老六,小‘腿’處一根羽箭‘射’入其中,箭矢從另外一段穿出來,另他每走一步,都顯得異常痛苦。
“****親人,出去和他們拼了!”
老六咬着牙,將羽箭的箭尾折斷,隨後右手抓緊箭矢將箭從小‘腿’中‘抽’出來。羽箭‘射’得很深,位置又靠近小‘腿’的骨頭,因此這樣的動作中,伴隨着‘腿’骨被摩擦、擠壓而發出的聲音。
“啊、啊、啊、……呸。”老六口中發出如受傷猛獸一般的低號,隨後一口吐沫吐出來,也帶着明顯的血跡。這樣的舉動中,因爲痛苦,令得他將自己的舌根都快嚼爛了。
要不要衝出去?
衆人都是江湖人士,平素的行動並沒有紀律可言,這個時候,飛舞而來的箭矢將他們心中的某種野‘性’‘激’起來。雖然受了傷,但並不影響殺人。
鄭婉儀將手中的大刀狠狠地‘插’在雪地之上。
“楊師兄,你說一句話,我們便殺出去。”這個時候,表情嚴肅的‘女’子也開始對楊守用上了平素不會有的敬稱。
楊守皺了皺眉頭,其實心中也有着出去衝殺一陣的想法。羽箭的威力,也只是在遠程的時候才能顯示出來,若是離的近,衆人對那些軍卒們的武力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是這樣的舉動之後,意味就不對了。
官軍的出手,可以說是爲民除害,無論官面民面,這都是在道義上站得住腳的說法。但是反過來,眼前自己這一羣人衝出去,那麼橫豎就可以被指摘成叛‘亂’。這樣之後,局勢就不可控了。
另外,先前的一通箭雨在衆人身上都留下了或多或少的傷痕,這個時候實力折損,都不在巔峰狀態。若是這樣的硬衝上去,也不見得就能取得期待的效果。
江湖人所圖的便是爽利,眼下這種情緒同其他的權衡膠結在一起,做出決定就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密林之外的那個中年人……
楊守隔着樹葉的縫隙,看清楚晨曦之下那人的面孔,雙目的瞳孔陡然收縮一下,只是這樣的簡單的動作,衆人因爲情緒的不安寧也沒有第一時間察覺。
到底……要不要衝出去?
……
楊守所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心中權衡着一些事情時候,外面的中年人也在心中下着決定。
到底……要不要全部殺掉呢?
這個時候,冥冥之中,便要看誰做出的決定更迅速一些。
“殺!”
牛峰在一旁,眼睛在老六有些慘不忍睹的右‘腿’狠狠看了兩眼,口中低吼着說出這個字眼,眼睛也在一瞬間變得通紅起來。雖然他同老六在很多時候會鬥嘴或者拆臺,但是師兄弟的感情畢竟還是在的,眼下見到老六傷到這種程度,橫豎他就有些難以接受了。
“不能。”
林間的氣氛稍稍沉默了片刻,許宣搖了搖頭,聲音平靜地將字吐出來。
“你這書生……你再說一句!”牛峰在一旁,喘息的聲音變得粗重,隨後他的身子稍稍朝前靠了一步,雙手抓住許宣的衣領。雖然憤怒,但是理智還是在的,因爲顧慮到動作太大會牽動着許宣懷裡柳兒的傷勢,因此他並沒有太過粗魯。
隨後壓低聲音:“都是因爲你才鬧到這一步的……你看看老六的‘腿’,你看看……換做是你,你能忍麼?”
許宣目光平靜地注視着牛峰的眼睛,這樣的平靜的目光中,微微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寒冷。牛峰注意到他的眼神,心中想起先前他在山上用火‘藥’‘誘’殺穆雲槐時候的樣子,於是神情微微窒了窒。
“現在殺出去,即便將人全部殺了也沒有用……襲擊官軍,砍頭抄家的大罪,沒有人擔待得起。”
許宣微微低下頭,聲音自下而上傳過來。
牛峰望着許宣的神‘色’,隨後目光朝身邊的衆人偏轉幾眼,衆人也只是在沉默地做着權衡和思考。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迴應他的號召。
衝殺出去的舉動,他也知道是一件魯莽的事情。但是事情到得這一步,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辦法。那邊只要再有一輪箭雨,自己等人的命運就會被定下來。雖然也並不會怕死,但是方式也太接受不了……他微微吞了吞嗓子,粗壯的手指朝着密林之外指了指:“那麼……總得做點什麼吧?”
許宣目光沿着他的手朝下順延,這時候才注意到牛峰的雙臂也是血淋淋的,看起來有些悽慘。先前的箭雨帶走而來他手臂上的一塊‘肉’,因此他也無可避免地受了傷了。許宣認真地打量了一眼他的傷口,隨後低下頭,沒有再做回答。
“貪生怕死,我現在越發瞧不起你了。”鄭婉儀在一旁冷冷地說了一句,大刀被她從雪中拔出來:“橫豎一條命,不要了又如何?”
隨後身子越過許宣,朝密林之外走去,身子走動間,碰撞到了一些低矮的灌木,將一些本就殘留不多的雪搖落下來。
“師妹!”方元夫緊跟着叫了一聲,但這樣的舉動之後,鄭婉儀將目光轉過來朝他看着,她注意到‘女’子雙眸之中極度壓抑的怒火,以及一抹遮掩不住的驚懼之外,便將聲音稍稍放緩下來:“你不要衝動……”
“那怎麼辦?柳兒已經快要死了,老六已經傷成那樣子了……我們都要死了啊!師兄!”聲音中,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委屈,總算‘露’出了一些屬於她自己的情緒。
“我們……再賭一次。”許宣在沉默中擡頭,聲音有些疲憊地響起來。
“要賭你自己賭,懦夫!”想也未想,鄭婉儀將一句重重的指摘甩在許宣的臉上。
……
密林之外,中年人終於做出了決定,隨後稍稍出了一口長氣,右手微微擡起來,做了一個手勢。身邊的軍卒們紛紛意會,動作齊整劃一的取出羽箭,搭在弓弦之上。
鄭婉儀伸手撥開眼前遮擋視線的樹葉,看清了外間的一些情形之後,聲音有些惘然地響起來。
“真是要死了。”
……
中年人的雙手伸到空中的時候,許宣在密林裡看着一切的發生,原本睜着的眼睛緩緩閉起來……
莫非,自己還是料錯了麼?
緊閉地雙眼遮蔽了晨曦中偶爾透入從林的光線,一切顯得黯淡起來。
便在這時候,遠處又有馬蹄聲響起,並不似先前那般迅疾若奔雷,聽起來居然有幾分輕快。書生閉緊的雙眼,因爲這樣的聲音,陡然間睜開了。
……
許家的院落裡傳來陣陣喧鬧的聲音,似乎有人正在吵架。
“不要給臉不要臉,你們這輩子見過這麼多錢麼?來許家提親是看得起你們……”
“啊呸,誰稀罕你的臭錢,誰沒有錢吶?”
“嘿,你聽聽,李賢,你聽聽……這種賤婢,在杭州那邊就應該被杖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