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紀達聲低低的說出這句話,倒是讓很多人微微覺得有些意外。在很多人的想法裡,原本還覺得他多少會辯駁上幾句,但是卻不曾料到他這般乾脆便認了錯。這一下子,即便還存着要幫他說兩句話的人,也都在心裡將某些念頭做了最後的打消。
這句認錯的話出來之後,他就已經徹底輸了,橫豎再也沒有翻盤地可能。
許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聞言只是點了點頭。
“知道了。”他聳了聳肩,輕輕的說了一句:“禮常兄,你看,是你自己把事情‘弄’得這般複雜的。不過還好了,你知道錯了。以後要改了……”彷彿是提醒的聲音,這時候落在方紀達的耳中,覺得十分的可惡,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任何辯駁的可能。嘴‘脣’稍稍嚅囁一番,心中其實微微也有落差感,那邊許宣似乎一直在等着他的這句話,他說出來之後,許宣似乎也就沒有計較的心思了。
似乎對方所做的一切,包括答應他的比試,寫出那篇文章,以及隨後的一番姿態,都只是在等着他對先前所說的話做出道歉。當他這麼做了之後,便彷彿轟然的雷聲散去,隨後並沒有雨落下來,一切又都雲淡風輕起來。
就是……這般簡簡單單的。沒有他原本所想的得理不饒人,沒有先前所以爲的趁他病要他命。而在他心理落差的起伏之中,許宣也已經轉過頭,同那邊叫汪祉以及叫謝榛的老人說起話來。
但是,也就是這般輕鬆便要揩過去的事情,反倒讓方紀達越發不好受起來。他原本所做的道歉,其實算不得多真誠,只是在這樣場合裡的某種自保舉動。許宣若是真的同他死磕到底,將他打落進某種困局之中,他反而容易接受。而正是這般雷聲大雨點小的做派,讓他稍稍鬆了口氣的同時,也在心中發出微微的疑問……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這樣想着的時候,他的心情,反倒更加糟糕起來。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他人的指責畢竟是外力,而在讀了很多書,自身有着某種堅持的讀書人這裡,遠遠及不上自責來得更有衝擊力一些。
方紀達的道歉,以及許宣豁然大度的姿態,這個時候將場間的氣氛又朝古怪的方向拉扯過去。程子善眼神閃爍,在場的人中,也只有他自開始就站在了某種旁觀的立場上,這時候,所能感受到的東西就更多一些。
雲淡風情的接受方紀達的道歉,這只是表象,如果真的只是如此,那麼他的一番作爲意義就不大了。這便是關鍵所在,許宣在比試之後,攜着某種銳不可當的氣勢,卻輕易的饒過方紀達,讓很多人感受到他的大度,知道他並不是一個苛刻的人。而這樣的印象在普通人這裡,大抵也只是覺得他爲人厚道。但落在一羣老人眼裡,就顯得很有分量了。
原本因爲許宣的文章,老人們本就對他高看了一眼,而眼下他既已佔住了道理,卻沒有讓方紀達落得太難看的境地,這樣的做派同方紀達先前咄咄‘逼’人的態度做了對比,就讓他們更覺得許宣的不錯。此消彼長之下,內心的加分已經到了很高的程度。
另外的,他現在在做的一些事情,在今後的日子裡,肯定是會被人指責的。但是他既然能在這時候表現出爲人所認同的厚道,那麼,今後再做一些事情……阻力大概也會小一些了。
這個……真真是好算計。昏黃的午後時光,程子善心中將這些事情腦補清楚之後,心情其實有些‘陰’暗。這些事情,若是換做他來,大概是做不到這種程度的。不說的別的,單是那篇文章,就已經讓他有些高山仰止。
將他作爲對手……真的合適麼?某一刻,程子善心中難免也會有着這樣的疑‘惑’。這種有些沮喪的情緒讓他微微有些不喜,隨後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將其驅趕出去。范陽這個時候正走過來,他同對方小聲說了會兒話,才漸漸的平復下來。
“程兄,你猜對了啊,嘖嘖……漢文不聲不響的,原本以爲他只是詩才聊得,但眼下才發現,他的文才居然高到這種程度。嘿,回頭得了機會,看來得多向他討教一番了。他真是不錯!”
范陽其人比較溫和,家境也很好,他平素又與人爲善,因此朋友很多,很少有相處不來的。但是,內裡來說,他橫豎也是商賈世家的子弟,‘性’子裡趨利的因子多少都是有的。原本許宣的某些另類氣質給了他好感,但是,也只是將許宣引爲可能的朋友。到得眼下,許宣在八股制藝方面的才能,讓他看到了某種深入結‘交’的可能。當然,這個與其說是心計,倒不如說是大環境之下的某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更妥當一些。
“呵呵……”對於他的話,以及透‘露’出來的某些心思,程子善也只笑了笑。
二人正說着話,高臺之上某些爭吵的聲音傳過來,程子善打住話頭,有些愕然地朝那邊望過去。
“碩德兄,你這簡直不厚道。”汪祉朝着蔣通保皺着眉頭,很是不滿地說了一句。
“呵呵,鶴慶啊,人才難得,老夫也是見獵欣喜。你這些年帶的弟子也算足夠,這漢文,便讓給老夫了吧?”
“豈有此理,漢文這文章……應該繼承老夫的衣鉢纔是,碩德,這個老夫是不會退讓的。你毋需多言,沒有商量的餘地。”
汪祉和蔣通保在某些事情上所起的爭執,令在一旁的劉守義面‘色’有些尷尬。他雖然是個縣官,但是在輩分上畢竟矮了很多,眼下二人爲了爭搶許宣做弟子的事情,他也不好去‘插’嘴。另外,其實就內心來說,他也存了要收許宣做弟子的意圖。但是這般場合畢竟不好表‘露’出來,因此就臉上掛着笑意不尷不尬地在一旁站着。
某一刻,吳可封試圖‘插’嘴進來。那邊汪祉和蔣通保一齊偏過頭,齊齊地朝他喝了一句:“你住嘴。”
吳可封微微愣了愣,微微苦笑着搖搖頭。
他身邊不遠的地方,許宣的臉‘色’有些苦惱。汪祉二人眼下爭吵着要收他做徒弟的事情,卻根本不曾在意他這個當事人的想法。
嘖……這些上了年紀的老頭子,火氣比較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