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市中心應該很好打車纔對,可我光着腳在路邊站了快半個小時,依然還是一身綠色彷彿一隻孤獨的樹妖。
原來夜晚的市中心和白天一樣熱鬧,一樣擁擠,一樣交通困難。
終於,我有點希望火山他們快點來找我了。也不知道畫展究竟有什麼好看的,我們原本來不是爲了等貓的麼?
“林小姐,一個人?”
我轉頭,看見程艾維和他的經紀人陳金。陳金的鼻樑很挺,架着一副細邊眼鏡格外有味道,但這並不影響他生意人的本質,一見我就又開始推銷了:“林小姐這麼早就走了,沒有看到喜歡的作品麼?”
我想火山在的話應該希望我委婉地拒絕,但我實在想不出該怎麼委婉,就說:“沒有。”
他們兩人沉默了會兒,臉上的表情應該可以稱之爲尷尬。我有生之年都沒有尷尬過,所以不太能理解他們的感受。他們看着我,我就看着他們,直到看得他們不敢或者不好意思看我。
終於,開過來了一輛車停在路邊,車窗降下,火山坐在駕駛座上朝我招招手。我拉開車門,利索裡坐進了副駕座。車子開出一段距離了,我纔想起一件事:“你上次是不是說過,這種情況下我應該和人說再見?”
沒辦法,我總記不住他說的那些繁重的社交禮儀。
火山專心開車,不止沒有在剛纔提醒我道別,也沒有在此時批評我的不禮貌。車子平穩地前進,路燈一排排往後倒退,他雙眼看向前方,專心得眼神都有點空靈了。車速越來越快,往車後座看了看,問他:“季陶呢?”
他聳聳肩,繼續專心駕駛。
我感慨於他終於肯甩掉季陶了,剛要誇他幹得漂亮,就發現路燈一排排往後飛速倒退,路上車輛越來越少,車窗外夜景越來越暗。
似乎有什麼不對勁了。
更不對勁的是,火山原本還有點懶散的表情漸漸消失,變成了和眼神一樣的帶點兒空靈的冷酷。
我說:“這好像不是回公寓的路。”
他沒說話,確切地講,應該是它沒說話。
車速太快了,我感到頭暈腦脹,突然想到我要是吐它一身,會不會有點煞風景,畢竟這是多麼嚴肅的場合。
我說:“我有點冷了。”
於是,我艱難地扭過身體夠到後座上的大衣,之前是季陶在副駕,我在後座,所以我的外套是放在那裡的。
專心的駕駛員沒有任何反應。
我又說:“我暈車了。”
於是我打開了車窗,呼呼的風聲立刻打破了車內安靜的氣氛。
專心的駕駛員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我只好說:“唉,我還是走回去吧。”
然後確定了路上前後都沒有其他車輛,也無任何障礙物,我用比我上車時還利索的動作打開車門,裹着結實的大衣就往地上順勢一滾。
一落地我就不由自主地翻滾起來,也不知道天旋地轉地翻滾了多少圈,總之大衣磨破了,身上全是擦傷,骨頭快散架了,內臟像用捲筒洗衣機洗滌過一樣錯綜複雜地糾結在一起。腦子裡那團漿糊倒是勉強還能用,我停下慣性運動剛休息了幾秒鐘,就立刻反應過來自己這樣大字型躺在公路上看星星是不行的。
車子已經開出有一段距離,剎車的聲音極其刺耳,輪胎和地面簡單粗暴的摩擦讓我慶幸自己翻滾得比較圓潤。
我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神志半清,想真正地實現一次“撒腿就跑”,無奈力不從心,我像個老太太一樣搖晃了一下,腿一軟就趴在了地上。還好高跟鞋早脫了,不然跑不動不要緊,估計腳踝還得遭殃。
遠處的車子已經停了下來,我想趁它調轉車頭的時間趕緊跑到路邊藏起來,卻發現駕駛員不走尋常路地開始倒車了。
倒車車速就和它開車車速一樣。
個人觀點,就算車技好,也不用這麼炫耀,又不是拍電影。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作爲一個剎車油門都老踩錯的人,我痛恨所有能把車開飛起來的傢伙。
我連滾帶爬跑到路邊,發現道路兩邊一邊傍山,沒地方躲,另一邊是懸崖,跳下去是解脫的最直接的辦法。
我又短暫地計算了一下要是拼命跑,會在幾秒內被倒車而來的貓追上,計算完後,我想我還是別跑了,靜靜待着,起碼還有點臨危不亂的氣質。再看看路邊圍欄,還是覺得不甘心,於是我跨到圍欄外,蹲在窄窄的路沿上,雙臂環住圍欄。
它要真敢撞我,自己也會衝出圍欄,雖然之前割喉都沒能要它的命,但說不定汽車爆炸什麼的能把它爆成渣呢。
我懷着同歸於盡的美好願景閉上眼,感受到眼皮前一片橙紅色越來越亮,油門的聲音越來越響。
四年前我沒被車撞死,今天看來命中註定得再來一次。火山最好是看畫太投入,他要是因爲在畫展上勾搭上了女人而沒來接我,那我就用我最後的怨念詛咒他永遠找不到老婆。
又是一陣刺耳的剎車聲,我感到光線沒那麼強烈了,面前帶過一陣風,吹得我的頭髮蒙了我一臉。
車停了。
我睜眼,遲疑地站起來,正看到貓把車停在我面前,車窗降下,它坐在裡面扭頭朝我笑得陰森異常,陰森之處在於,它用的是火山那張臉。
“你好,林賽。”它終於開口,我明白過來爲什麼它之前一直不說話了,它可以改變外貌,它變成火山的樣子完美地欺騙了我,但它的聲音還是原來的樣子,沙啞,滯澀,中性,成爲它幾近完美的僞裝中唯一的破綻。
“你好,貓。”我禮貌地迴應,因爲有點緊張,差點發音成“喵”。我站在圍欄外暫時不打算重回路上,問道:“找我有事什麼麼?只要我活着,我會考慮幫你的。”
“我腦海中,你有一千種死法,但如果你上車,我可以暫時把這些方法留到以後再用。”它收起火山臉上陰森的笑,歪頭靜靜看着我。
我們都不說話,僵持了將近三分鐘後,我還是聽話地再次上車,條件是,“你能不能換一張臉跟我說話?”
它盯着我看得相當認真,忽然狡黠一笑。
我看到它的眼角以可見的速度延伸,眼眶越來越大,使得原來就深邃的大眼睛變得更大,更大,眉毛顏色慢慢淡化,只剩不明顯的兩條痕跡。剛毅的面部線條漸漸變得柔美,嘴脣變薄,薄到透出一股尖酸氣,英挺的鼻樑也收斂起來,鼻子變得小巧,鼻頭圓潤,下巴短小而尖刻,微卷的頭髮變直後油膩膩地貼在頭皮上,顯得它的臉特別大。整體來說,它的頭也特別大。
我重新上車,避開它那雙碩大的眼睛,正襟危坐看向前方道:“你該洗頭了。”
它的眼睛實在太大,大到我用餘光就感覺到了它眨眼的動作,兩顆黑玉一樣的眼珠子裡倒映的燈光閃了一下,“我以前的搭檔也和你一樣,喜歡向我提出不必要的建議,不過後來她終於閉嘴了。”
直到它發動車子重新上了路,我再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車裡的氣氛接近冰點,我想把身上磨破的大衣裹緊一點,又覺得現在做任何動作都會打破某種平衡,只能僵硬地坐着,一動不動。
它開始和我聊天:“不要害怕,林賽。我們都是組織傾注心血培養的天才,拿出你的底氣來。”
“我沒害怕,是你的車速讓我有點緊張。還有,不要看我,請看路。”
“緊張?我知道了,你的緊張就是害怕,你一害怕就緊張。”它莫名其妙地得出這個結論,完全沒問我意見,“我的代號不是白叫的,上天賜予我天賦的同時,帶來了些附贈品,比如皮膚的柔韌性讓我癒合能力異於常人,還有,我的眼睛能夠看到你每次害怕,或者像你說的,緊張時,細緻到毛孔的變化。”
我轉過頭,它握着方向盤專注地看向前方,卻突然扭頭向我湊近,就那麼一瞬間而已,它的鼻尖已經離我只有一公分的距離,碩大的黑眼珠就像兩個黑洞一樣。
“瞧,你沒有尖叫,也沒有躲開,甚至表情都沒有變化,可你的汗毛立起來了,雖然很快就平復了。林賽,你剛纔又‘緊張’了。”它換回開車的姿勢,對我說,“不過不得不承認,你的情緒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穩定,‘緊張’的時候也恢復得最快。”
我想起連個影子都沒見的火山,把我對他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這叫處世不驚。”
“起碼從這一點來看,你是合格的灰界成員。”它低笑道,“還有剛纔你跳車時的勇氣,都讓我確信組織培養你的正確性。”
“抱歉,讓你失望了,我已經用自己的實力充分證明了組織培養我的失敗。我失去能力,已經當了組織四年的蛀蟲。我的生活也不像你想的那麼美好,我有個不靠譜的搭檔,每次我危急的時候都不知道他在哪兒對着哪個女人拋媚眼,上面還給我安排了個有虐待狂傾向的丈夫,而他曾經摔折了我一根肋骨。”我頓了頓,觀察它的反應,“如果你覺得我還不夠慘,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我也是個孤兒,也是被父母遺棄,我自認爲唯一比得上你的就是,他們沒把我丟在垃圾場。”
意識到以自己的處境來看,說這樣的話似乎不合適,我補充道:“我沒有諷刺你的衛生習慣。”
它表情木訥地看着我,在我還在反思自己說話夠不夠誠懇,一切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它突兀地道:“林賽,你知道楚紅留在這世上唯一的秘密麼?”
一句話,一個疑問,來得這樣突然,冷漠。
我一愣,恍惚間彷彿重回機場大廳,倒在我懷裡那個賭命最後一拼的女人,臨死前,對我說,她該去看看程艾維的畫展。
我不知道它所指的秘密是什麼,也不認爲人都死了還能有什麼秘密好大不了的,只是想起畫展,順理成章就道:“如果你有那麼點藝術細胞的話,該去看看程艾維的畫展的,辦得不錯的樣子。”
“我去了,順便還以高價帶回了幅不錯的畫做紀念。”它刻薄的嘴脣抿起,笑的時候眼睛簡直要在夜裡發光了,“說起來,你的搭檔似乎對我看中的紀念品也很有興趣,不過被我捷足先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