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鐺鐺車回到地面,陸一偉下意識地用手遮擋眼睛。毒辣的陽光如同錐子般刺在眼睛上,灼熱般疼痛。在地下工作面也就待了不到半個小時,而這半個小時是他有史以來最煎熬的一段時光。無處不在的危險讓人窒息恐懼,走出來的那一刻,無非是與死亡之神擦肩而過,一種從獲重生的解脫和感慨。
陸一偉卸下沉重的礦工服,脫掉千錘百煉的高筒鞋,喬建軍立馬安排人端着臉盆,拿着毛巾讓他洗臉洗手。陸一偉把手伸進去的那一刻,看到不遠處的另一個坑口緩慢地爬出了一班人,倏爾愣在那裡。
只見礦工們滿臉塗滿了黑色,滲透在每個毛孔裡,淌下來的汗水順着佈滿滄桑的溝壑四處奔流。礦工服上裹滿了泥垢,有的衣服拉開了口子,紅色的衣服裸露在外,格外刺眼。
礦工們有氣無力地丟到手中的工具,顧不上地上髒,筋疲力盡地往地上一躺,像沙灘上的海狗一般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裡休憩。有的礦工把安全帽扣在地上,坐在上面迫不及待地掏出劣質香菸“嗞嗞”地拼命抽着。他們之間並不說話,而是貪婪地享受着陽光的嫵媚,或許,那一天就見不到如此美好的陽光了。
“陸常委,陸常委!”喬建軍見陸一偉楞在那裡發呆,不時地提醒道。
陸一偉被這一幕震撼了。他顧不上搭理喬建軍,伸進臉盆裡的手抽了出來,在身上隨便抹了抹,快步走到礦工跟前。喬建軍見此,倍感疑惑,與其他眼神交流後,緊隨其後攆了上去。
礦工們看到陸一偉過來了,再看看老闆低三下四地跟在身後,意識到這是領導下來檢查工作來了。眼神慌亂,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極其不自然地站在那裡。
陸一偉走過去,聞到礦工身上散發着如同鹹菜般的汗臭味,一名礦工頭上還冒着熱氣,頭髮被膠粘住似的擰成一縷一縷,甚至可以看到頭皮裡的煤屑。一名礦工拘束地站在那裡,手中的香菸已經燒到了粗糙乾裂的手指,而他渾然不覺。個個臉上寫滿驚恐,彷徨和無奈。尤其是深邃的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時而掠過一絲希望看一眼陸一偉,時而留下一絲恓惶錯亂地望向別處。
礦工,一個卑微且危險的職業。在煤老闆眼中,他只是一個賺錢的工具,其價值遠不如拴在煤場看場子的大狼狗值錢。而在其他人眼中,他們是弱勢羣體,往往會被忽略,甚至有所偏見。而他們卻用粗獷的雙手創造着中國速度,可以說,國家的強盛離不開這羣可愛的礦工。然而,誰又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呢?
陸一偉與一名礦工近距離站着,一張如同抹布的臉留下歲月的痕跡,如用鋒利的刀在峭立的山壁上侵蝕雕刻,刻畫得惟妙惟肖,真實自然。鼻孔裡堵滿了黑屑,“呼哧呼哧”不停地喘着粗氣。龜裂的嘴脣被煤屑嵌入,如同乾涸的河牀,等待雨露的恩澤。喉結不停地涌動着,甚至可以聽到喉嚨與污穢物的摩擦聲,若隱若現。
陸一偉是感性之人,對待腐敗分子、惡霸等,他橫眉冷對,絕不手軟。而面對這羣被
人們忽略的弱勢羣體,卻倍感同情憐憫。誰沒有家庭孩子,爲什麼他們卻要背井離鄉遠離故土來此掙這點血汗錢?一切源於生活所迫。
陸一偉眼眶有些溼潤,伸出手與礦工們握手。礦工們見此,有些驚慌失措,連忙擺手道:“領導,這可使不得,俺們手髒。”
陸一偉一個溫暖的微笑,拍了拍一個礦工的肩膀道:“你們一點都不髒!”
礦工一愣,被這句簡單而溫暖的話語感動了。
陸一偉連忙掏出身上的煙給礦工挨着發,一盒煙很快見底,他回頭對沈鵬飛道:“去車裡把煙都拿出來,給各位分了。”
石灣鄉換了幾任領導了,也不知陪過多少領導下來檢查了,沒有說哪個領導主動給礦工發煙,陸一偉是第一個,多少讓沈鵬飛有些意外。
陸一偉看到沈鵬飛傻站在那裡,提高聲音道:“快去啊。”
“哦,哦。”沈鵬飛趕緊去車裡拿煙了。
一旁的喬建軍不知陸一偉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對他的舉動難以琢磨。上前道:“怎麼能抽你的煙呢,鵬飛,回來!”說着,安排身邊的人去他辦公室拿。
陸一偉不領情,道:“喬老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要真有心,給礦工們改善下伙食,提高點收入就行了。”
誰知喬建軍嘟囔道:“馬上要被人家兼併了,談這些就沒意義了。”
陸一偉不理會喬建軍,拉着一個礦工席地而坐,關切地問道:“老鄉,你是哪裡人?”
“我是四川的。”礦工憨厚地道。
“哦。”陸一偉道:“你們是不是都是一起的?”
“對!”礦工道:“我們村子裡的人都出來了,一共來了200多號人。”
陸一偉點點頭道:“過了年初幾來的?”
礦工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過年沒回家。”
“爲什麼?”
“回去一趟要花好多錢,在這裡還能掙錢。”
陸一偉有些愕然,心情格外沉重。道:“想家嗎?”
礦工純真的笑容突然靜止在臉上,眼神也變得黯然下來,抿嘴點點頭道:“能不想家嘛,可我們家裡就我一個人掙錢,還有三個娃子要錢上學,哎!我想過了,乘現在年輕,多幹幾年,掙足了錢回去蓋房子,呵呵。”
這位礦工如此想法,其他人何嘗不是呢?陸一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竹亮,他們都叫我亮子。”
“好!”陸一偉站起來道:“如果你遇到什麼困難隨時可以來鄉里找我,我叫陸一偉。”
陳竹亮擡頭四處張望,試圖尋求幫助。副鄉長江宇城趕忙過來道:“這位是縣領導,石灣鄉的黨委書記,你叫陸常委就行了。”
聽到對方是這麼大的官,陳竹亮臉色大變,連聲鞠躬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是縣領導,剛纔冒昧了。”在老百姓眼中,官員們永遠高高在上,謎一樣的存在。
陸一偉指了指
江宇城,對陳竹亮道:“亮子,我只能他們的官,而不是你們的官,你直呼其名就行了。”
“這……這怎麼敢……”陳竹亮怯怯道。
陸一偉抓住陳竹亮的手拍了拍,給一個堅定的眼神和一個謙和的微笑。
完後,陸一偉再次叮囑喬建軍:“喬老闆,安全是天,任何時候都不能含糊。近期,你要對所有礦工進行一次大培訓。實在不行,我給你們找相關方面的專家,務必要緊繃安全這根弦!”
喬建軍依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當面應承。
“那好!”說着,陸一偉回頭對江宇城道:“我們去下一個煤礦。”
“這麼就走啊,中午在這裡吃頓飯哪!”喬建軍假惺惺地挽留道。
“不了,以後再說吧。”
喬建軍和旁邊的人遞了個眼色,抱着幾條中華煙跑到車跟前打開車門往進塞,陸一偉見狀,急忙制止道:“喬老闆,你的心意我領了,這煙我不能要。”
“這又不值錢,一點心意嘛!”喬建軍見陸一偉如此古怪,這種人着實不多見。
陸一偉讓沈鵬飛堅持把煙拿下來,鑽進車裡一溜煙出了果子溝煤礦。
由於沒有司機,車子是沈鵬飛開的。沈鵬飛和江宇城想法一致,都對陸一偉這種不解風情的做法感到惱怒。鄉鎮幹部能掙幾個錢,抽幾條煙又怎麼了,你不抽可以不要啊,到手的鴨子煮飛了,心裡十分不痛快。
“陸常委,接下來我們去哪個煤礦?”沈鵬飛一臉不快問道。
“去許寨溝煤礦。”
路上,陸一偉一路思考,突然問道:“江鄉長,果子溝煤礦到底有沒有越界超採?”到了礦井下,四通八達的通道讓陸一偉有些眼花繚亂,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沒見到喬建軍的規劃設計圖,他這個門外漢也不太瞭解。
江宇城立馬道:“沒有,肯定沒有!去年,我陪同國土、安監等部門去檢查時,也下去看了看,不存在越界超採。”
“哦。”陸一偉不放心地道:“那我爲什麼在辦公室聽到地底下有放炮聲?這不是果子溝煤礦在放炮?要知道,東華煤礦還沒有生產,除了他沒有其他煤礦了。”
江宇城寬慰道:“陸常委,這個放炮啊,一般情況下上面聽不到的。除非放炮時炸到一整塊石頭上,石頭產生震盪,快速傳到地面上,所以你就聽到了。你聽到的,可能恰好是這種情況。過兩天你再聽聽,要是還能聽到,我立馬向縣裡彙報,讓稽查隊下來進行拉網式排查,如果確實發現果子溝煤礦越界超採,當場封礦,毫不含糊。”
江宇城說話滴水不漏,陸一偉找不到什麼不妥之處,基本還算滿意,點頭道:“這件事你要高度重視,切不可掉以輕心。越界超採侵吞國有資產是小事,萬一要是發生透水事故,或者導致地面塌陷,這個責任誰都承擔不了!”
“嗯,我馬上就落實。”江宇城連忙點頭道。至於果子溝煤礦有沒有越界超採,江宇城和沈鵬飛心知肚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