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看了一眼柳如是,轉眼瞧了一眼雪絨兒,惑道:“雪姑娘,你什麼時候去爲李自成那賊子效力了?”
雪絨兒但笑不答。錢謙益是明朝大員,李貞卿父子三人亦尊明朝正朔,偌大廳堂之中,只有自己一人是大順國人,處境不免尷尬,多說無益,倒還不如不說,此次前來,另有別事,既然情勢有變,也不再逗留,屈膝媚笑道:“錢尚書,不打攪你啦,我先走啦。”轉身要走。
忽聽李靖怒喝:“北宗賊子,助紂爲虐,你是李自成的部屬,那就是我大明的敵人,我怎麼能叫你輕輕易易去了?”手中長劍揮舞,作勢欲上。
雪絨兒回身,搔了搔粉獅子的耳朵,冷笑道:“李二公子要將我強留下來麼?堂堂南宗法司,居然爲難一個弱質女子?就算我是大順國民,又待怎麼?湖廣、河南、陝西幾千萬百姓,現在都是大順國民,都是李自成的部屬,你還能一個一個都殺了麼?”李靖愣了一愣,這女人刁鑽古怪的問話,當真不知如何作答,回頭看了看父親。
李貞卿哼了一聲,道:“你錢伯伯是文人雅士,不喜歡這刀呀劍呀的,靖兒,把劍收起來吧。”李靖咬了咬牙,還劍入鞘。
雪絨兒蔑笑一聲,道:“真不知道你比朱大哥好到哪裡去了,古青蝶居然一定要嫁給了你。這般毛毛躁躁的少年樣兒,就比不了我朱大哥的老成持重。”
李靖不知“朱大哥”是何許人也,但聽到後一句“古青蝶”三字時微微一驚,道:“你認得我內人?”雪絨兒笑道:“何止認得,前幾天我還見過她。”李靖大聲道:“你說什麼?她在哪裡?”
雪絨兒咯咯媚笑幾聲,道:“你這呆子,她就在眼前,你看不到麼?”
李靖一怔,道:“什麼?”環顧四周,除了方纔衆人,廳中侍立的僕役婢女,哪裡有愛妻的身影?不禁大怒,道:“原來你是消遣我的。”
雪絨兒微笑道:“我消遣你做什麼?”朝一處指了指,笑道:“你瞧,那不是你老婆麼?”李靖轉頭看去,只見雪絨兒手指所指,是一名皮膚黝黑的家丁,正是方纔爲他們開門那名青衣小廝,怒道:“你這賊忒兮兮的女人,滿口胡言亂語。”雪絨兒朝那家丁笑道:“古青蝶,你老公說我胡言亂語,你說呢?”
那家丁低頭不語。
雪絨兒笑道:“古青蝶,你易容化妝的本事可真是高明。只不過百密一疏,你耳朵上的耳洞,可是露了餡兒啦。男人也戴耳環麼?”
那家丁雙臂微微擺動,似乎身子顫抖。衆人朝他雙耳耳垂瞧去,果然兩邊耳垂上各有一個小小黑點兒,似乎就是戴過耳環之後留下來的耳洞。
李靖將信將疑,呆呆瞧了那家丁半晌,對雪絨兒的話半信半疑,顫聲道:“青蝶,真是你麼?”忽然想起,方纔開門只是,這家丁神色有異,跟着追問:“青蝶,你是不是青蝶?”
那家丁驀地嘆了一口氣,擡眼瞧了瞧李靖,身子忽然後仰,霎那之後青色身影已然飄到門口。
李靖此刻再無懷疑,大聲道:“青蝶!真的是你!”朝他奔去。那家丁左手一揚,袖口驀地爆出一股濃濃的紫煙,李靖微微一驚,止住了腳步。那紫煙起初書櫃大小凝聚成團,僅僅一呼一吸之間已瀰漫整個廳堂,衆人將紫煙吸入口鼻中,只覺喉嚨瘙|癢,不住咳嗽,一時之間,廳堂之上咳聲大作。待得紫煙散去,哪裡還有那家丁的身影?李靖站在門口,雙目赤紅,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雪絨兒媚笑道:“怎麼着,姓李的小子,我可沒有騙你吧?”李靖這時候哪裡還有心思理她?嘆了口氣,失魂落魄,拖着腳步回到父親身後。
錢謙益是個讀書寫字的文人,此時早已嚇得呆了,顫聲道:“趙福貴他……他什麼時候會這本事兒了?”
雪絨兒笑道:“這可不是趙富貴,而是另一人喬裝打扮的。”錢謙益皺眉道:“喬裝打扮?那他喬裝打扮的手段可真高明。”雪絨兒笑道:“可不是麼。朝鮮地母堂的易容術,那可是一等一的高明,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能裝扮成一個丈二大漢,一個花甲老者,能裝扮成十幾歲的小孩兒少年。”錢謙益搖頭道:“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雪絨兒忽道:“錢尚書,我向你借一部書,好不好啊?”
錢謙益坐了下來,道:“借書?你要借什麼書?”雪絨兒笑道:“我要借詩仙李太白的全集,可不知道你有沒有?”
她“詩仙李太白的詩集”一出口,雍和忽然心念一動,似乎想起什麼事情,但心頭模糊,一時之間,卻細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聽錢謙益道:“你要借書,那也沒什麼不可。詩仙李太白的全集麼,我也是有的,而且不止有一部。宋版曹懷玉點評批註的版本,那可是千金難求的海內孤本,我……嘿嘿,我捨不得借給你,這是實話;有元朝小冰堂刻本四函二十四冊;本朝六命齋刻本五函二十五冊;本朝青玉堂刻本四函二十四冊;還有我和幾位文友批註點評大字本十函二十冊,除了那部宋版,你要借哪一部,我都借給你,只是按時還回來就好。怎麼,雪姑娘,你喜歡李太白的詩麼?”
雪絨兒微微一笑,道:“李太白號稱詩仙,他寫的詩,小女子當然慕名想要拜讀。”
錢謙益聞言大喜,道:“那麼,我就把我和朋友批註點評的大字本借給你好啦。我雖然沒什麼文采,可是我的那幾位朋友,無一不是當時豪儒,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你看他們的點評本,一定大有裨益。”
雪絨兒搖了搖頭,道:“我要借的,不是曹懷玉的宋版,不是小冰堂、六命齋、青玉堂還有你自己的刻本。而是你的另一部《太白全集》,這部《太白全集》,是你原先的一位朋友九年前送給你的。”
錢謙益聞言,臉色微變。雪絨兒道:“這位朋友名叫……”
她話還沒說完,忽聽一個漢子聲音咋呼道:“老爺,老爺,不好啦!遇着鬼盜啦!”那漢子從門外奔進,氣喘吁吁,身上只穿了白色的裡衣,外套鞋子卻沒有穿,他膚色黝黑,赫然就是那家丁趙富貴。
錢謙益怒道:“慌里慌張做什麼?什麼鬼盜?”
趙富貴顫聲道:“有一個女鬼……她……偷走了您的……您的那部《太白全集》!”
錢謙益臉色大變,喝道:“哪一部?是曹懷玉宋刻本麼?”趙富貴道:“不是的……是……那位哥舒公子送給您的那部《太白全集》!”
此言一出,除了雍和,整個廳堂衆人全部臉色有異。
錢謙益又是心疼,又是慌張,一雙細眼張的大大的,“咚”的一聲,坐回椅中。
李貞卿父子三人聽見“哥舒公子”幾個字,臉色都是大變。李貞卿涵養頗深,只不過微微皺了皺眉頭,李靖卻是咬牙切齒,雙目中只欲噴出火來。李清伸手捻鬚,眉頭緊鎖。
雪絨兒臉上似乎時時刻刻都帶着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瞪起一對圓眼,問家丁張富貴:“你說的哥舒公子,可是哥舒輕侯?”張富貴衣衫不整,給這麼美貌的小娘兒盯住瞧着,頗覺不好意思,黝黑的面孔上居然透出紅來,道:“是……是啊。你認識哥舒輕侯公子?”
雪絨兒自言自語道:“嗯,是啦,給她搶先了一步。”
雍和腦中一團亂麻,似乎有個古怪的鬼童聲音不住在他腦海中亂叫“太白全集”、“太白全集”一般。不知爲什麼,雪絨兒一說要和錢謙益借《太白全集》之時,他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這《太白全集》和哥舒輕侯一定有什麼關聯,亦是“尋到那件寶貝”的重大線索。只是何以有這樣的想法,他自己也不知道。
忽然之間,腦海中彷彿閃過一道閃電,驀然想起,那日在福建陽明山頭和小否初遇,小否曾說過,大大隻教她們背太白全集,小是聰慧,已經背了許多,她腦袋愚鈍,只不過會背兩三首。
想到這裡,雍和一顆心砰砰亂跳:“哥舒輕侯爲什麼要兩個小姑娘背李白的詩?這其中必有深意。哥舒輕侯要小是小否背誦《太白全集》,雪絨兒和古青蝶說是要爲他完成遺願,要去南京找一間哥舒輕侯祖傳的寶貝,而兩人又不約而同的要來錢謙益府上,或是偷盜,或是索要一部原本屬於哥舒輕侯的《太白全集》。” 他雖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已覺得那部《太白全集》,似乎頗爲重要。
雪絨兒咬了咬牙,頓足而去。
雍和見錢謙益神色惋惜,試探問道:“哥舒輕侯給你的那部《太白全集》,一定也是海內孤本,十分值錢?”
錢謙益嘆了口氣,道:“要說值錢麼,也不算太貴重,不過是本朝雕版,是北京的一個小作坊雕出來的,雖然比較精緻,但比起我收藏的其他版本,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奇本。只不過……只不過……”
雍和忙問道:“只不過什麼?”
錢謙益眉頭緊鎖,搖了搖頭。